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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rifterJa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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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重的水晶球(一)

DrifterJa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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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蝶抬起頭,揉揉酸脹的太陽穴。14:00,已經過了午飯時間,距離心理咨詢時間還有一小時。午後的微風拂過她的面頰,帶來野薔薇赤裸、香甜的香氣,斑駁的陽光投影在白慘慘的墻壁上,印刻下時間蒼老的痕跡。站在記憶的旋轉梯上,白色的沙子堆積在腳邊,海浪衝擊得她渾身發冷。她向意識的深層走去,一節一節,呼吸一樣的腳步聲撕碎了暗夜,時間墜入無線循環的搖擺,死去的光影勒緊她纖弱的脖子,一點點感到窒息,她不掙扎。

吳真離開這個房間已經一周了,對此,她感到十萬分的高興。這個瘦長的女人,每天除了做個專職間諜,搜羅一切她的隱私,其他什麼也不做,在蒼白的病房裡來回晃悠,身上仿佛裝滿了監聽器。恨不得她早點滾。很好,現在乾淨了。不會有蒼蠅突然飛到她落花繽紛的雪地上,也不會有刺耳的噪聲突然打斷她的鋼琴獨奏。她享受一個人的獨處時間,不是自戀,是一種生活必須,如同陽光、空氣、水一樣必要。她喜歡一個人的安靜,任想象的白帆漂流在迷幻的氛圍音樂中,跳入深海,化作低唱的抹香鯨。鯨魚的歌聲穿破現實枯薧的銅墻鐵壁,帶著憂鬱的血漬,插入她的心臟。病態的快感。她喜歡這種殘忍的刺痛。一開始是被迫接受寂靜嶺上的自我殺戮,隨後就是自己主動尋求靜默中狂歡。她有點餓了,脆弱的胃呻吟起來,她踩著浮木搖搖晃晃起身。

太晚了,食堂循規蹈矩的,也不是隨時待命。翻箱倒櫃,找到一塊全麥麵包,幾天前的,有些發硬了,她問了問,隨手扔在一邊。拿起剛寫的文字隨意翻看,她感到一種袒露的快感,儘管是隱晦、委婉的表達,但足夠給她帶來片刻的釋放。14:30,她站起身,一陣暈眩。打開手機,播放喜歡的音樂,一首肖邦的夜曲,介於激情與抒情之間。小蝶翻出一件苧麻質料的白色喇叭口七分褲,一件V領無袖的黑色彈力短衫。無視房間暗處安裝的攝像頭,她把睡衣隨手扯下來,換上這一套衣服。親膚、飄逸、自然,翩若驚鴻。她立在病房正中,像一隻斷翅的白蝴蝶。緩緩流動的音樂推開清淺的波浪,夏風湧入淺紫色的花海,風鈴在微雨中碎裂成藍色的音符。她強撐著低血糖的身體在密不透風的房間裡跳起舞來,像戴著黑鐵鍛造的鎖鏈,情緒壓抑又沉重,舞步自信又輕盈。她肢體雲朵一樣柔軟,棉花糖混合牛奶巧克力,入口絲滑。旋轉,一個癲狂的吉普賽,一朵開不敗的荼蘼。從病房一端旋轉到另一端,游移在四個冰冷的床榻之間,她緩緩舒展開來,亢奮得像一隻小豹子,咬碎堆滿石塊、尸體的灰色空間。她的身體開始變得透明,水滴一樣墜入深淵,壓扁成一張草紙,被風揉皺,扔在記憶城堡的地下室。她感到肉體一陣躁動,藍色的火焰從下往上燒。

咚咚咚,有人敲門,節制的力度,像說話時強行壓低嗓音。“是我。”方宇推開門,儒雅又不容拒絕。他的臉上沒有太多表情的痕跡,唯一能注意到的是眼神中的一絲關切。“寫得怎麼樣了?可以給我看看嗎?還有一刻鐘三點,我是不是來早了些?”他微微一笑,露出一對頑皮的虎牙。她回過身,赤裸的雙腳上還殘存著地板的溫度,蒼白冷漠的猶如醫院的墻壁。她走到床頭,輕輕拿起筆記本遞過去。“你讀,我跳會舞。”隨即又回到房間正中,端起雙臂,在空中劃過一道優美的弧線。他接過筆記本,摩挲著硬質外殼上凹凸起伏的紋路,像是在觸摸情人的背脊和乳房。仿佛觸摸到了少女的心跳,他感到心頭一絲戰慄。肖邦的獨奏低迴。翻開筆記本的扉頁,“一花一世界,一沙一天堂”的下邊是女孩寫的另一句“心有猛虎,細嗅薔薇”。他抬眼,小蝶陶醉在舞蹈世界,她是一朵炸開的玫瑰,攪動空氣,把音樂攪成咖啡,意式濃縮的味道飄滿空氣。他低頭,繼續閱讀下邊的內容。沙漏倒轉,時間跌落,尼加拉瓜瀑布奔流。半小時,他咀嚼完所有的文字。他還很餓,可以吃更多,但已經沒有了。他合上筆記本,像給愛人穿上內衣。

小蝶轉到眩暈,終於停下來喘口氣。方宇推了推眼鏡,深邃的眼睛望向小蝶。“做模特感覺怎麼樣?”第一個問題,他迫切想知道的。“在喜歡的人面前,做什麼感覺不好呢?”她莞爾。然而他有些氣餒,甚至妒忌,他的腦子中閃現一個大膽又隱秘的渴望,成為那個為她攝影的人。但他沒有表露任何痕跡,只是淡淡地繼續說道:“你其實希望拍攝的中途發生點什麼。但你在文字中並沒有明確暗示。”她不置可否。“那一晚你們在一起嗎?”一個他很關切的問題。“也許我很想,但是並沒有。”“遺憾嗎?”“不,我知道我們還會見面的。”“K是一個真實的人嗎?”“你所說的真實又是什麼?”“……代表一個確切的、完整的人,不是一個人的倒影、分身或碎片。”“我不知道,也許有點耐心,你可以在後文找到答案。因為現在,我也不清楚。人和代稱是什麼關係,一種偶然的賦值,不是嗎?”“K在妳的生命中扮演過,或者還在扮演什麼角色?”“一個永遠在記憶中關切地望著我的人。不確定他是否愛我,喜歡也許有一點點。但這麼多,對於我來說也就夠了。我不是那種要吸納很多很多別人的關愛才能活下去的植物。K很重要,在於他是如此理解我,仿佛是我的倒影,鏡子裡的另一個自己,我甚至能猜透他呼吸頻率後心情的變化。我有多了解自己,就有多了解他,這不是狂妄。這是事實。他活在我的血液裡,我能通過血液循環,感受到他的存在。”“也許這裡存在某種情結,certain complex。如果從精神分析角度來看,你從小是一個父愛缺失的人。不在于妳是否有真實的父親,而在於妳是否有想要的父親。妳從書的世界中假想了一個有著強大力量的完美男性。根本上,妳是極度戀父的。”小蝶嚴肅地望著方宇,想從他的眼中看到一絲情緒的變化或是對於她肯定抑或否定的暗示,但是沒有,他是一座密不透風的神龕,立在那裡,永遠讓人捉摸不透想法。“K不像父親。”她斬釘截鐵地說:“他是個孩子,大孩子,野性又優雅的壞孩子,狂放又知性的好孩子。如果說他身上真有父性的東西,那或許是一種扎根於強大內在的溫和光芒。也許我沒有遇見過比他更溫和明亮的生命了。這也許是為什麼我剛遇見他,就願意向他打開自我。”“這就是戀父。你渴望的是比自己強大的生命,潛意識裡妳渴望被呵護、照顧、愛憐。”“也許你所說的部分是對的。但,誰又不是如此呢?你會喜歡一個能量很低,一天到晚怨天尤人的人嗎?很難。溫和是一種耀眼的光芒。我看見了,便愛上了。一往情深,無法自拔。這難道也是錯嗎?如果這是錯,請告訴我,對有是什麼?對錯之分又有何意義?”“你像一朵帶刺的花。很直接、很犀利。沒有批評的意思。只是這麼感受到了,想到了。你說真愛有錯嗎。這是個好問題。愛或許沒有對錯之分,但愛的時刻設定或者時機,愛的對象和所處狀態,愛的後果,這一切都可能涉及對錯,涉及好壞之分,涉及價值判斷。沒有比愛更真實、更美好的東西,但也沒有什麼比愛更殘酷和傷人至深。”“你想暗示我什麼?咎由自取嗎?還是我的這份愛來的時機不對?愛的人有更高的使命或者已有愛的對象?愛到我自己喪失理智是種愚不可及?”“我並沒有下類似的論斷。”“但可以肯定。你並不像我認同自己情感一樣認同這份感情。”“我的認同與否,有那麼重要嗎?”“不,任何人對於我的生命狀態和感情的評價,都不重要。並不單單指你。”“這種心態很健康,但也很危險。包含一種封閉自我式的固執。固執太狠了,就是偏執狂。你想成為這種人嗎?”“偏執狂不總是壞的。人總要有所堅持。無論身邊的人怎麼聒噪。不然世界真的太吵了,你受得了嗎?”“K的原型,應該是妳最敬仰、喜歡的某個精神導師。可以感受到,他在指引你的生命方向。引導你的水流,越過千山萬水,抵達大海盡頭。他不會是個徹頭徹尾的壞人,但也絕非什麼遺世獨立的聖賢。”“請不要在我面前這麼無所遮掩的評價我在乎的人。這算不上尊重和友好。”“我想自己已經克制措辭了。如果不是他,你會在這裡嗎?”“我真的有必要在這裡嗎。還是我是被強制投進這裡的?這裡是人民醫院,我算人民嗎?我算有自由選擇權的公民嗎?”“妳現在的精神狀態,必須有外力協助。妳沒有搞清楚究竟誰在乎妳,誰在愛妳和拯救妳。”“我不需要誰來拯救我,我自己拯救自己!”小蝶大吼道,憤怒的眼睛冒出火光。方宇有些無可奈何,輕輕搖搖頭說:“我並不想和妳吵起來。你是一個高度敏感的人,一點刺激就能激起火來。這樣對肝臟不好,可以克制一下嗎?”“克制嗎?從小到大,我們還克制的不夠嗎?憤怒有錯嗎?如果只是正常表達自己的情緒?真實的表露就是罪過?那麼我們何必追尋真實呢?都戴上面具不就安全了?”“……多數人,沒辦法這樣隨意表達真實。真實很危險。無論是對於一個人,還是一個社會。”“你看什麼都危險。存在就是焦慮、不安、痛苦和危險。這是真實的狀態,沒什麼好遮掩的。活著就已經夠艱辛了,還要刻意壓抑自己的情緒嗎?哪一種對身體的殘害更嚴重?”“並不是要你徹底壓抑。只是讓你控制。力量,只有引導到恰當的位置和力度,它才是善的,是美的。妳這麼愛美,難道不希望讓自己的生命力量變得更美一些嗎?”“這是個很美的比喻。謝謝你,我在認真體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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