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酒记
“你这个胃炎吃吃药,调理一下就好了。但是,你那个酒啊,是不能再喝了。戒掉吧啊”。医生严肃地对父亲说。
“可是……医生,一点点应该是可以的吧。我不喝多的。”父亲显得有些不好意思,但却想讨价还价。
“不行,一点点也不行。要完全戒掉。你现在年纪还不算大,好好把胃养好了;随着年龄增大,你会知道能吃是多么……”医生尽力控制“恨铁不成钢”的无奈,估计这种情况着实见太多了。
“就一点点,应该没事吧。我都喝了一辈子了。”父亲不依不饶。
“你知道吗?就是因为你喝了一辈子了,所以现在不能再喝了。跟你举个例子,你这个胃啊,就好比你手背上有个伤口,好不容易结疤了,你却每天拿刀给它砍一砍。你反复这么折腾,你说伤口能愈合么?指不定哪天就彻底坏了,那时候就再也无法修复了。明白吗?”医生竭力劝服,形象地指着自己的手背比划,希望父亲明白其中的逻辑。
我站在旁边,始终插不上话。
从我记事开始,谁提“少喝点”,父亲都不听。终于,在父亲50多岁时,开始胃口不好,半夜时常胃疼。
考虑到工作不方便请长假回家,便安排了父亲来城里做检查。检查结果是慢性胃溃疡。也就是说,这种发炎应该不是一天两天了。
如医生所说,因为年纪还不算太大,父亲吃药一段时间后,就好多了。买了车票,送他上车之前,忍不住特意嘱咐他“爸,你那个酒就别喝了。我知道你喝习惯了,但起码逐渐减少量,少喝,到后面争取完全戒掉。”
“酒还是要喝点的。呵呵呵。”父亲早已“好了伤疤,忘了疼。”
我知道这件事是没有商量的余地的。
这便是我对家的第一印象:酒。
小时候,大人们高兴喝酒,不高兴也喝酒,基本上餐餐有酒。有时候,他们喝得开心,聊得忘乎所以。似乎一下子就忘了生活的艰辛。
但更多时候,他们喝得争论起来,面红耳赤。很多不愉快的记忆,都是酒后生事的结果。村子就那么大,大部分人平时尤其顾及面子,说话委婉。但喝酒后,却像变了一个人,什么话都敢直说。那些压抑许久的情绪,在各种“万万没想到,你是这么认为”的话语刺激下瞬间崩溃,爆发。于是,氛围一下子从欢乐变为紧张,有时候打起来,拉不住拦不开。
记忆中,每年过年,是放开喝酒的好机会。喝醉后,父母就会吵架。和父亲一样爱喝酒的大多数家庭好不到哪里去,都是在吵吵闹闹中过年。他们将积攒了一年的压抑、不甘、愤怒、骄傲,在这个团圆佳节的热闹氛围下彻底释放。
因为这个原因,小时候既期待过年,又害怕过年。期待是因为过年了,在外工作的父亲会回来,一家人终于可以团聚,热热闹闹,开开心心;还有平时少有的新衣美食;害怕是因为父母必然会酒后吵架。
在这种复杂的情绪中,我过了一个又一个年。大学开学那一年,父亲送我去学校报到。我们坐了很久的火车,一到学校,刚放下行李,父亲就带我下馆子。
“老板,有啥酒啊。”刚入座,没来得及看菜单,父亲先问起酒来。
我知道,这一路可把他憋坏了。因为想着省钱,父亲每一餐喝酒都只买一小瓶,待我安顿好,他飞快地买票离开了。
“你爸说你们学校都没有酒喝。”母亲在电话里学着父亲的口气笑话父亲。
“那肯定没有啊。”我对此表示无奈又无语。
因为父亲爱喝酒,母亲也会陪父亲喝点酒。母亲还会做酒引子,会酿酒。父亲说,母亲做的酒引是村里做的最好的;纯天然,酿出来的酒也恰到好处。这是父亲对母亲鲜少的夸赞。后来,我们工作了,不管给他买多贵的酒,他都觉得不如自己家酿的酒好喝。
记忆中,他们一起酿酒的时候,是最恩爱和谐的。
自那一次城里检查出胃溃疡,父亲回老家后,喝酒的量有增无减。母亲身体不好,早已不能陪他喝。我们出来工作后,父亲已无需工作,也不用为经济发愁。他盖了新房,地下一层冬暖夏凉,刚好适合储存酒。于是,他又买了很多酒坛子,每年照例酿酒,越酿越多,最后喝不完,就只能送人以及储存。几年下来,地下室已俨然一个小酒窖。
工作后,作为孩子的我们终于有了不回去过年的借口。比如,要加班或者说平时工作太忙,过年好不容易放假,想出去玩。我们越来越不喜欢回去过年。而父亲却愈加期待我们回去过年。因为对于年轻人来说,回家过年意味着接受亲朋好友的“审问”和比较,譬如做什么工作,薪资多少,啥时候结婚,咋还不生孩子….. 那谁谁谁都混得多优秀,而且即将生三胎了……..
总结一下就是:你看起来是挺好的,但和别人家的孩子比,还是不够好。
大人们接着年轻人过年的红包和礼物孝敬,几杯酒后,还可以如此“指点”一番,确实欢乐。最让人不堪重负的是,过年了,总得喝俩杯。长辈多,于是很容易两杯就变成了四杯,四杯又变成了八杯,八杯变成了十六杯……每天觥筹交错,大鱼大肉;一个年,就在恍恍惚惚中过完了。最后,只剩下身心疲惫,比上班还累。
我们想要逃离老家的沉重。父亲却想重复一年又一年的热闹。
有两年春节,我们狠下心,都没回去过年。看着群里父亲分享的他与母亲俩人的年夜饭,着实冷清伤感。为了解决双方需求的矛盾,我们极力建议父亲来城里过年,除夕一过,还能一起外出游玩。
原以为这是一个好方案,只是实践了几次后,父亲便吵着说“再也不来了。”
在外过年,怎么样都没有老家那般热闹,更确切的说,是热闹的酒文化。
今年还未到过年,但父亲已经强调了几次:再也不想到城里过年了。我忍无可忍的时候,会回怼:可是我们也不想回老家过年。每一年都很累。父亲倔强地回答:那你们就不回啊。我和你妈两个人在家过年就好了。
他的话虽这样说,却像是赌气一般。而且,如果过年真不陪他们,必然会不高兴,不舒服。
每每到这时候,就会觉得父母越来越像孩子了。他们只想要他们想要的,完全不顾及我们需要什么。
近年来,与父母电话沟通更加频繁。一方面是母亲身体不太好,另一方面是,发现父亲喝酒愈加不可收拾。有时候都是醉醺醺的状态下跟我视频通话。
有一回,还是喝酒的问题,我再一次不厌其烦地劝解道“爸,你已经不是年轻小伙子了,也要爱惜自己的身体。酒少喝点。”
“我就是觉得,老了后,人的整个精神支柱都没了。”父亲忽然黯然神伤。
“年轻的时候,即使条件很困难,但起码人是有动力有目标的。现在看起来日子比以前好多了,却常常感觉乏味。”父亲又醉了,絮絮叨叨。
我感觉悲伤。父亲老去后,更爱喝酒了。因为感觉无比孤独空虚。他想要逃避这种感受,于是喝得越来越多。
在这种状态下,父亲的酒一直没戒掉。有时候胃不舒服,也是熬一熬就过去了。在那一次查出胃溃疡后,又因为不舒服检查过几次,还是一样的结论。父亲重复着胃不舒服,再喝,不舒服,还再喝的循环中。
直到前不久,村里一个比父亲还年轻十岁左右的叔叔离世。
“听说是胃癌。”电话那头的父亲话语有些紧张。
“这么年轻怎么就胃癌了。”我惋惜生命的无常。
“不知道。反正一查出来就已经是胃癌晚期了。”父亲叹了口气。
“近几年,附近这片村子已经有好几个这样的了。”父亲接着说。
这件事成了父亲下定决心戒酒的转折点。或许是因为害怕死亡,后来,父亲时常感到胃口不佳,但因为见了几位村友相继离世,他又害怕去检查,生怕查出什么毛病。于是,只能逐渐减少喝酒的量。每天坚持控量,父亲感觉确实好一些。
去年过年,父亲拗不过我们,依然来城里过的年。一壶酒还未倒完,父亲忽然说“呃,好了,今晚就到这。”
我忍不住对他竖起大拇指。
“这么自觉了啊。”我说。
“呵呵呵,我现在都是这样的。不信,你问你妈。”父亲乐呵呵的,不好意思地笑笑。
他笑起来,淳朴自然,像个孩子。
为了安心,我们一致劝父亲尽快去做个胃镜。又因为城里预约胃镜检查需要提前好几周,父母早已待不住,过完年就匆匆回老家去了。
劝少喝不喝的事已经不再需要我们提。只是劝他去检查胃。但父亲回家后却迟迟没有动。他把自己的农活安排得满满的。我说他没必要日理万机,他笑笑不搭话。但我知道他是害怕去做检查。
5月25日那天,父亲忽然发来图文信息。
“胃部没什么问题,就是发炎了。”父亲将医院的诊断报告拍照发了给我。
“需要吃药调理一下。医生说,用药期间切忌饮酒。”父亲犹豫片刻,还是提到了“切忌饮酒”这个点。
“看吧,戒酒。别再喝了。早就叫你去检查,拖这么久,早检查,早就放心了。”我既高兴又无奈,父亲终于自己去做了检查,而且检查没什么大问题,但感觉在喝酒的事上还有点不死心。
“医生说,烟可以适当抽点。”父亲顾左右而言他。
“别抽了。趁这次把烟酒都戒了。”我回复说。
父亲没再回复。
“你怎么知道在525这天去检查呢。就是要爱惜自己啊。”我追问。
“我这不有空了嘛。之前是实在太忙啦。”父亲回复。
我再一次认识到,人是无法被别人改变的,除非他自己愿意改变。
父亲早就不需要赚钱养家,但因为不愿意戒酒,不想面对现实,总是有各种事情“刚好”岔开,迟迟不去检查。终于待到身体和心理扛不住了,自己才悄悄去看医生。
给他们一些时间和空间,这是我唯一能做的。小时候,父母会逼着你做一些事情,先不说事情的好坏,起码是当时的自己不愿意的。但父母会说“还不是为了你好”“我们是你的父母,难道会害你”诸如此类的话逼你就范。
父母逐渐老去,越来越像孩子,身份像是与我们调换过来了。但,我们不能真的成了曾经的“父母”。
除非他们已经无法做决定,否则应该给他们足够的空间和自由去认识,接纳,然后才可能改变。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任务需要去完成,每个人最终都需要对自己负责。逃避只会延误问题的解决。最终一切都需要去直面。然而,当直面后,或许会发现,自己曾经的恐惧的,也就那样;而以为的“大问题”其实一直不存在。大多数时候,我们是被自己的想象恐吓住了。然而,勇敢和勇气,只能从心里长出来。当人敢于面对一个又一个自己编造出来的困境时,就会变得越来越有力量。
但愿这一次,父亲能戒酒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