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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德格教席」與《黑色筆記本》風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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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國弗萊堡大學成為「無海德格地帶」,或與2014年出版、載有反猶思想的《黑色筆記本》有關。

年青海德格

【原文於作者medium中發表】

弗萊堡大學取消「海德格教席」

《德國哲學雜誌》(Philosophie Magazin)於早前出版特別專號(Sonderausgabe),專題議論哲學家與納粹的關係(Die Philosophen und der Nationalsozialismus),分析納粹思想與當時哲學家的淵源。事出必有因,一切皆從海德格《黑色筆記本》(Schwarze Hefte)牽動的風波而來。自這本記載了海德格個人思想裡反猶太人傾向的「證據」於2014出版後,德國思想界一直風波不斷。先是身為弗萊堡大學「海德格教席」(Heidegger-Lehrstuhl)的教授Günter Figal公開辭任海德格學會主席一位,原因是在讀過筆記後,感到「意外、驚慌、震驚(Überrascht, entsetzt, schockiert.)」,要重新思考海德格人格與其自身的關係。雖然他一直強調自己以批判的角度理解海德格哲學,而且其老師是Gadamer和Tugendhat(但他們二人皆是海德格的學生)而非海氏,但他的辭任還是被認為要與海德格反猶立場切割之舉。

而近月最大的風波,則是弗萊堡大學決定取消這個被稱為「海德格教席」的位置,轉為以研究邏輯及語言分析哲學為主「青年教授」(Juniorprofessur)教席。這決定引起了學界重大關注,超過三千人,包括Dieter Henrich、Manfred Frank、Markus Gabriel、Jean-Luc Nancy和Rüdiger Safranski等著名學人參與網上聯署,反對大學的決定。雖然該校校長Hans-Jochen Schiewer認為完全不能理解目前爭議,因為該行政決定在13年已然落實,理應和14年出版的黑色筆記本無關。但在同一時期,大學否決了Figal轉為榮休教授、以延長教職至2017年的申請,意味這個「海德格教席」很有可能從此消失。一連串舉措累積下來,難免予人弗來堡要成為「無海德格地帶」(Heidegger-freie Zone)的口實。

教席的意義

為何德國某小城大學要取消一個教席,會引起如此廣泛關注?這可從歷史、傳統、德國學制等方面釋之。首先,一個教授授的教席,在德國相等於一個研究部門,教授得到資助以建立研究中心、招請研究員,學院的研究方向和傳統便是以此定調。弗來堡有胡賽爾資料館(Husserl-Archiv)和「海德格教席」,正是代表了學院百年以來的重視「現象學與詮釋學研究」地位。因此,對眾多學人而言,取消的不是單純一個教職,更重要是反映了學院未來研究方向,與及資源投放比例。

根據大學呈交史特加學術部門的計劃書,原本「海德格教席」的資源將分為兩份,專研分析哲學與及中世紀哲學。而能夠把資源分為兩份的原因,是因為新職位是所謂的「青年教授」。雖然這席位也是以「教授」掛帥,但德國學界都知道,這是近年德國學界為和英美學界「接軌」而弄出來的位置,實際上和講師(Lecturer)或博士後(Postdoc)研究員分別不大。工作主要是作為教授的助手,分擔教學和研究擔子,是年輕學者等待成為正式教授的過渡職位。

然而特別的地方是,傳統上要在德國大學教學,在取得博士資格後,還要接受「教授資格考核」(Habilitation),在獲得資格後,才能出任獨立講師(Privatdozent,實為無酬講師)或教授,指導學生寫博士論文。問題是,這個資格絕不易拿,因為一般人文學科博士要5年左右,而要寫一篇超越博士水平的著作,所花的時間可想而之。即使是Figal這級數的學者,在1976年獲博士後,也要到1987年才取得 “Habi”,到1989年才首任Tübingen教授職位。是以,學界在傳統上仍特別尊重取得教授資格的學人,相對而言「年輕教授」這職位名頭雖然不錯,但實際上對很多年輕學者而言卻是雞肋之選。

在如此背景下,當一所大學把教授的席位拆成年輕教授的席位,不免讓人認為,削減開支或是培養新人只是借口,實際上,是要要斷絕相關研究傳統,甚或去絕與海德格的關係。

該教席雖以「海德格教席」名之,但實際上海德格也是於1928年從胡賽爾(Edmund Hursserl)手上接下這個席位,而胡賽爾則於1916年從著名西南學派新康德主義者Heinrich Rickert手上接下來的。十九世紀未以來,這教席被稱為「第一教席」(Lehrstuhl 1),後來因海德格的名聲而名之,是以,這教席代表的不單單是個教學職位,而是一項名譽、一個百年以來的傳統。

弗萊堡的現象學傳統

弗萊堡從新康德主義陣營轉成現象學重鎮,全因胡賽爾而起。胡氏高足無數,海德格自是俵俵者,而沙特(Jean-Paul Sartre)、梅洛龐蒂(Merleau-Ponty)也曾受教其下,近代法國哲學的傳統便是從這支發展出來。而由胡創立的現象學運動(Phänomenologische Bewegung),影響力不獨於哲學上發揮,近代社會學、美學、語言詮釋學、存在主義等等學科與思潮皆從此出,而近年現象學與建築學的交融(如C. Norberg-Schulz的建築現象學)亦是值得主意的後續發展。

海德格後來成為胡氏座下最負盛名的學生,名聲甚至超越其師,成為現象學和詮釋學的代表人物。而海德格的學生,包括鄂蘭(Hannah Arendt)、高達美(Hans-Georg Gadamer)、馬庫色(Herbert Marcuse)等都享負盛名,可見這教席對代表西方思想的重大影響力。是以,一間小城大學要主動切割百年得來的國際聲譽與地位,是如此的讓人大惑不解。

黑色筆記本與種族思想

海德格全集97卷,黑色筆記本 1942-1948

在此背景下,難以不跟2014年出版的《黑色筆記本》拉上關係。為什麼這筆記本會如此受注目?原因在於,這些筆記(現已出版的為1931到1941年間的筆記)裡載有一些反猶太人的思想「證據」。例如海德格在筆記寫著,猶太人藉著聰明的計算而免於參與戰爭,卻讓德國人「最好的血液」平白犠牲。[1]另外他亦把歐洲的精神危機連繫到猶太人的理性與算計能力之上,間接為一種種族思想背書。[2]學者Peter Trawny(海德格學院院長、黑色筆記本編輯)就認為,海德格的思想受《錫安長老議定書》(The Protocols of the Elders of Zion)影響,對猶太人產生了陰謀論式的怨恨,在相信猶太圖謀征服世界之時,將問題置於與純正德國人之種族對立之上,並反映於其思想和哲學之上。

這些言論即使已是幾十年前之事,但置於當前德國的處境裡,仍是極端敏感的話題,特別最近德國正吹起右翼極端風潮(見最近的Pegida運動),這本筆記的「重光」,委實挑動了德國人的神經。人們在對海德格大張撻伐之際,大學也讓人趕緊與種族思想切割之感。然而,這樣的處理是否恰當?

德國錫根大學(Universität Siegen)將在四月尾(2015年)舉行國際學術會議,主題正是「哲學與政治:海德格黑色筆記本研究」(Philosophie und Politik: Untersuchungen zu Martin Heideggers “Schwarzen Heften”),相信到時會再牽起另一波議論。

#海德格 #黑色筆記本 #哲學 #現象學

[〈一場七十年前挑動的風波: 弗萊堡大學取締「海德格教席」與黑色筆記本的種族思想〉,於15年4月13日刊登於明報世紀版。修訂於2018年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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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文章:

[1] XV, 1941. GA96,S262. „Das Weltjudentum,aufgestachtelt durch die aus Deutschland hinausgelassenen Emigranten,ist überall unfaßbar und braucht sich bei aller Machtentfaltung nirgends an kriegerischen Handlungen zu beteiligen,wowegen uns nur bleibt,das beste Blut der Besten des eigenen Volkes zu opfern.“

[2]XII,1939. GA96,S56. „Die Juden leben bei ihrer betont rechnerischen Begabung am längsten schon nach dem Rassenprinzip,weshalb sie sich auch am heftigsten gegen die uneingeschränkte Anwendung zur Wehr setzen.“ 另見XII, 1939. GA96,S67:“Die zeitweilige Machtsteigerung des Judentums aber hat darin ihren Grund, daß die Metaphysik des Abendlandes, zumal in ihrer neuzeitlichen Entfaltung, die Ansatzstelle bot für das Sichbreitmachen einer sonst leeren Rationalität und Rechenfähigkeit, die sich auf solchem Wege eine Unterkunft im ,Geist‘ verschaffte, ohne die verborgenen Entscheidungsbezirke von sich aus je fassen zu können. Je ursprünglicher und anfänglicher die künftigen Entscheidungen und Fragen werden, um so unzugänglicher bleiben sie dieser ,Ras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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