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小白鹭
那个城市空气湿润,水道密布,但都是浅缓的小水沟,没有壮阔的江河。我整日行走在水里,不顾四周人声嘈杂,语笑喧阗,专心致志地捕捉虾和鱼。我出生在那城市最大的一间公园里,湖心岛上的几棵老树,至今仍在撑持雏鸟的未来与无边幻想。我视高高低低的楼为人造的丛林,日日遨游其中,见识得多了,自以为那里已经没有可以令我惊奇的事物。
不,那时我太年轻,爱故作老成。后来的数年间,好奇心引我关注某些偶尔入眼的事物,激发问题,鼓励着我探索与解释。了解得越多,未能了解的也越多,如今那城市依然充满秘密,随时准备吓我一跳。有些雀鸟说,您已经活了很久,可能已经解开世界上所有的疑问,但我无法赞同这一说法。您并非造物主,也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怎么可能探清一切呢?让我大胆说一句,如果谁经过多番确认,相信自己已经穷尽世间所有秘密,那么为了避免无聊至死,它肯定会创造一些从未存在过的东西。我们在探索这世界的同时,也在不断创造着它。只有跳出这个世界,才有可能真正看清它。或许您已经跳出去了?我不愿将您想像成心如止水的生灵,更愿相信您充满活力。“一切都是我见过的了,都是我已经历过的。”这个想法会自您脑中产生,但绝不可能击溃您。或许您也已经厌倦创造小把戏,为了搞清楚这个世界的原理,弄明白它为何诞生又将走向怎样的结局,您真的已经不与我们同在这片天空之下。
探索可能徒劳无功,这个道理说来简单,要真正接受它就难了。试想,如果我们投放了太多太多注意力与关切,怎么可能轻易承认否认自己失败了呢?
我便有过这样的经历,那事关另一只小白鹭,我对它一见钟情。那时它单脚立在一所中学外面的水沟里,一动也不动注视着水面。我已饱腹满足,在岸边的栏杆底下昏昏欲睡。那是周末,学园阒寂,散步道上亦鲜有行人。阳光似乎被风拉扯成丝丝缕缕,在半空中摇摆旋转。我的目光随着变形的光芒游移,无意中落在它的身上,猛然惊觉。
我曾见过许多同类像它那样立在水中,但却全然不似它。它的姿态如同一架直升机撞向我,但在相碰之时又化成了蒲公英。我不知自己是被击倒了,还是被感动了,总之再也无法移开目光。不知过了多久,它放下另一条腿,开始在水沟里搜捕鱼虾,消失在了河道拐弯处。
我个性怯懦,哪怕心潮起伏,外表仍旧如常,没敢马上追过去。它那迷人的侧影徘徊在我的脑海里,带给我甜蜜的痛苦。世界从此变得婀娜斑斓,可生活迷失了方向。再也没有一个安稳的地方,再也没有一件值得独自去做的事情,从前深信不疑的事情摇摇欲坠。我渴求着它,是的,从大脑里,从腿爪里,从翅膀里,从头顶的茅状饰羽里。过了四天还是五天来着?那形象不消不灭,我终于鼓起勇气靠近它、亲近它,而后是诉衷情,也得到了它的积极回应。
我们也曾形影不离,但那并未持续多久。我不知道您对爱情的看法如何,但为了避免误解,请允许我先讲讲我们的习俗。两情相悦的双方,肉体与灵魂同得亲密,通常情况下,我们认为如此便得到了爱。然而为什么我的心里依然渴求着呢?明明终日厮守,可饱餍它的一举一动,听它细语,也有目光的痴缠,为何我仍旧恋慕当日它的那种姿态?我亦数次见它摆出同样的姿势,却远不能媲美脑中的形象。或许因为它没有立在同一条小溪之中?或许因为阳光的强度与照射的角度不同?或许那时是炎夏而如今秋意渐深?或许因为那天我吃了鳝鱼后来的几次没吃?失之毫厘,谬以千里。若能完美重现那天的情景,或许我便能够收获同样的感受。接下来的一年半,我努力演绎旧景,却一无所获。失望堆叠,令从前可爱可亲的它逐渐黯淡,似乎与别的小白鹭没有多大的区别,使我想到它便有些不耐烦。分开是最好的选择,然而没有谁曾经像它那样深深打动过我,就此与它形同陌路,是我难以承受的损失。优柔寡断的我一天天延挨着,聪颖如它倒是意识到我们的关系已经没有未来,某天不声不响地离开了。
我们依然生活在同一个城市里,偶尔也会碰面。时间一长,尴尬与龃龉淡了,我们甚至会出声向对方打招呼。我对它已毫无亲爱之情,但初见时它那美丽的姿态,一直在我的脑海里,那么清晰迷人,甜蜜地刺痛着我。或许它只是工具吧,闯进我的生活里是为制造出那一姿态,用它贯穿我。而我太愚钝了,本末倒置,误以为自己渴求的是传递姿态的它,为此虚构了一场恋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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