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算可以自称猎人了
在准备这个trip的时候我就有了很好的预感。那个区域我已经很熟悉了,可以从完全没有城镇、道路标记的卫星图上,单纯通过山脉的形状认出这个区域。枪法经过一夏天的训练也足够好了,虽然还有提高的余地,但目前来说已经够用了。我在这个区域看见过松鸡活动,去年哄飞了两只,加上开车时看到一只,今年夏天去侦查的时候又看到了一只黑松鸡妈妈带着她的三个孩子。运气不太差的话我应该能有所收获。同时为了避免被人捷足先登,我在狩猎季的第一天请了假,打算在open season前一天晚上进山,opening day在山里醒来。但是事与愿违,在收拾东西的时候我发现年初买的两张鹿票 - 一张白尾鹿一张骡鹿 - 找不到了。本地法律要求猎人在打猎时随身携带当年的所有票,不管票是什么物种、在打什么物种。我今年本来没有猎鹿的打算,但因为确实不贵,就在年初的时候因手痒一样买了一张,想着过几个月万一有机会就不用着急买票了。结果机会没来 - 我还是没有能装下鹿的冰柜和适合他们体型的枪,票却丢了,连鸟都打不成。于是,我在opening day一早来到了某政府办公室补票。本以为会有几个穿迷彩的人跟我一起排队,我们会因为羞愧而不敢触碰彼此的视线,然后会有一个特别随意特别自信的人问我们这些不好意思的人是不是第一次。。。但是除了我并没有别人。这让我更加羞愧,票丢了直到打猎当天早上才来补真是太愚蠢了。
等进到山里已经中午了,上logging road之后先停下车吃了饭,换了一身衣服,还把枪从中间撅开插在椅子和门中间,在膛里放了一发霰弹,这样开车的时候遇到动物可以很快下车。吃完饭我就拐上了一条小路。这条小路我去年走过,没什么难度,可这次车却怎么都开不上去了。在我来回打滑的时候,一只深灰色的兔子跳到了我面前,然后转眼就钻进了树林里。这是我见过最大的兔子,足有家猫那么大。我知道它是雪鞋兔,我知道它们在这个区域活动,去年冬天还见过很多脚印,但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活的。可惜当时车正在坡上打滑,我怎么都不可能跳下车打它。我知道这条路通向一片朝南的山坡,树林几年前伐过,从卫星上看像斑秃的头皮。虽然俯视不好看,这里却是动物们的食堂。针叶树为了争夺阳光会越长越高越长越密,为了节约养分,贴近地面的几米至十几米都是光秃秃的,只有顶层有绿色的枝叶,地面也少有其他植物。而受到干扰的森林则会在被干扰几年后长出茂密的地表植物,有老鼠兔子鸡都爱吃的花草和莓子,再过几年还会长出成片的灌木,用茂密的浆果和莓子养活鹿和熊。再过几年年轻的桦树和杉树又会给鸟类提供鲜嫩的树叶和小果子。
区域性的干扰可以促进森林的新陈代谢,维持野生动物的种群数量。这片山区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除了山脚的伐木场,每个山头下都有雪崩冲击出的扇形空地,因为没有高大的树木长了很多的蔓越莓和蓝莓,这些陡坡是棕熊重要的栖息地,我7月就在这种地形上见过一只觅食的棕熊。目所能及的好几个山顶都有林火烧过的痕迹,地面焦黑,树木有的被烧成黑色,有的则成了煞白的尖木桩,棕熊喜欢吃树桩里和石头下的肉虫子。森林还没来得及重新占领那几个山头,我暗暗期望过几年他们长回来时我已经学会猎鹿了。在这三种动物活动集中的地形中,我选择了山脚下的伐木场。现在季节尚早,我的目标 - 黑松鸡这个时候喜欢在低海拔地区吃莓子和虫子。到了冬天,他们会完全改吃松针,那时候就要去海拔更高的针叶林里找他们了。正午和下午不是很适合打猎,因为天气热,动物们通常躲在凉快的地方休息。可本着‘来都来了’的精神,我整理好装备开始打猎。在树林里来回逛了3个小时,我除了一个看起来不错的露营地什么都没找到。
我学的理论知识在树林里总有些不容易套用。我先是按理论在不同植被交界的地方找了半天,然后又觉得天气太热了,他们应该在树荫下休息,又跑到树荫多的地方找。海岸山脉非常陡峭,植被又茂密,还经常有裸露的岩壁,非常难走。很多我觉得动物喜欢待的地方我都走不进去,而好走的地方明显不适合小动物藏身。鹿睡觉的地方倒是找到了好几处,在地面柔软的地方总能看到大树下有几厘米深的椭圆形凹陷,周围有好几堆鹿屎。鹿屎我如今已经见怪不怪了,去年还会拍照,今年都不觉得新鲜了。这样走下去也不是办法,我回到车上休息了一会,准备换一种方式打猎。松鸡就像是家养的鸡一样,每天吃饭前需要吃一些小石子来帮助消化。他们在清晨和傍晚进食,所以每天下午就是他们吃石子的时间。很多资料都显示猎松鸡最高效的方法就是沿着石子路开车,沿途找松鸡。我觉得这种方法没什么意思,如果可能的话还是想在猎物的栖息地里找到它们,而不是借靠人类的基建和机械。可能是功夫还没有下够,经过一下午的尝试我觉得自己可能还做不到,所以先选择road hunting,看看能不能带一些肉回家,一试果然成功了。
我沿山路以龟速行驶,在下午5点左右看到右边的树丛里有褐色的东西在动,上面还有很多的白点。我意识到它们就是我在找的松鸡,着急停车又怕把它们吓跑,缓缓地闷了一脚刹车。然后像在脑海中排练过的那样,右手拉手刹、解安全带,同时左手开门、拿枪。这一切发生得太快,我反应过来时已经关好车门站在地上。我的霰弹枪是从中间掰开那种结构,顶上肩膀的同时合上action,枪口黄铜色的准心随着闭合的脆响出现在我视野里,覆盖住了最靠近路中间的那只松鸡。我本来都做好了它们会像中午那只兔子一样跑掉的准备,此时离成功只剩抠扳机了,有种很不真实的感觉。虽然是霰弹,我还是给了自己一次深呼吸的时间思考 - 鸟的种类没问题,距离没问题,保险是开着的。我本来还担心自己会心软,之前钓鱼就狂心软,钓了6条全放了。我怕万一自己是个真心软的人,如果手快打死了一只鸟会很自责,结果当时也没什么感觉,就开枪了。枪发出了半脆不沉的‘嘭’声,鸟的周围和身后扬起了一片尘土,跟着还有几根羽毛。那鸟就像是被撞倒了一样倒在地上,抽搐了一下就再也没动过。我打开枪膛,把子弹的空壳拿出来又放进去一粒新的,看到那群松鸡里还有两只站在土堆上看我。北方很多食草类动物都有这样的习惯,有捕食者靠近它们不会直接逃跑,而是在原地盯着捕食者。这样可以最大程度地利用它们的保护色,而且在寒冷的北方为他们节省体力,如果捕食者没有追的话,它们就一直看着。东北人说狍子傻也是同样的道理,其实野生动物不傻,只是不理解远程攻击而已。我举起枪瞄准第二只松鸡,稍微考虑了一下就开枪了。这时我才注意到枪声没有我平时听到的响,后坐力也没有我习惯的那么大,也许是肾上腺素的作用吧。被打中的松鸡从土坡上滚到了路上,我边换子弹边仔细记住了它的位置 - 松鸡的保护色真是太好了,静止不动很难看到。再举起枪的时候别的松鸡已经都跑掉了,我觉得它们还没跑远但不想去追。两只松鸡足够我和家人朋友分享,再追稍微有些贪婪。同时我还不忍心杀人全家,虽然从法律和可持续性上都没有问题,但我还是不想让这个小家庭再蒙受任何损失了。相信过了这一天,剩下的松鸡们能变得更警惕,平安地活过这个冬天。我朝它们消失的方向默默地祝福,想起了《无耻混蛋》里的德国军官放走犹太女孩时,朝她喊"Au revoir Shoshanna!"的画面。此时我真正理解这个画面表达了被称为Jew Hunter的德国军官有多么的擅长、热爱他的工作,他不担心自己抓不够犹太人,也不担心抓不完,他担心的是太快抓完,才会在杀人全家后放走最机灵的女儿。
学打猎快两年,终于收获了猎物。我以为自己要么会很开心终于获得成功,终于可以字面意义上的养家;要么会为死去的松鸡感到难过,然后变卖装备再也不想打猎。可我两者都没感觉到。
出于某种原因,我当时就没有什么情绪。捡起地上的两只松鸡,跟它们道了声歉,又感谢它们非自愿地付出生命让我这个食肉动物有肉可吃。这句话我是在心里说的,而且只说了半句,因为说出半句之后突然觉得到了这个时候它们才不会在乎我是否心怀感激呢,对它们都一样。被我,被猫,被老鹰吃掉对他们来说没有太大不同,都代表自己的故事结束了,所有繁殖的机会、可能性都没了。区别当然也是有的,死在我手上比较快,如果非要从大猫、猛禽、和枪中间选一个的话,我每天都会选枪。
捡起它们时我有些吃惊于它们有多么的热。我很少用手拿鸟,都忘了它们和猫狗、和我们一样是热的。上次用手捧着一只鸟还是小时候帮姥爷杀鸡,或者鸽子,或者鹅。我姥爷是江西人,习惯从菜市场买活物回家杀了吃。在我了解当今社会对杀生的态度和应有的反应之前,姥爷已经教会我怎么宰鸡、鸽子、鹅、兔子、鱼、和王八了。如果是宰王八的话,他还会背着我妈和姥姥把王八血接到碗里让我喝。我很庆幸自己没有死于寄生虫,同时又觉得这可能是我出落得如此粗糙的原因。这也是我开始打猎的底气所在,除非是滥杀无辜,‘把动物杀死’似乎一直是做饭的一个步骤,就像炒之前是切,切之前是洗一样。为了保持松鸡肉的新鲜,我当场去除了它们的内脏,只留下了鸡心。鸡胗我切开了研究它们现在在吃什么,发现和理论一样,都是莓子的小果核和嫩草。把不要的内脏扔进草丛里,又在空腔子里各塞了一把草。草可以吸血,还可以帮助尸体降温。我就把它们俩都放在了冰上。
之后我又稍微逛了一个多小时,没有新的收获,就找了个地方安营。说是安营其实只是停车而已。因为这个区域是Grizzly Country,我不太敢睡帐篷,所以准备睡在车上。一般来说棕熊比黑熊更危险,首先体型更大性情更凶猛,如果被黑熊攻击人还可以反击,虽然胜算不高但还是有一些的,棕熊就没办法了,虽然还是会反击一下。除此之外,黑熊袭击人主要出于两种原因,一种是为了觅食,一种是为了自卫。这两点都是可控的,如果这些熊从来没从人身上获得过食物(如被人类喂食、偷过人类的食物),它们就不会认为人和食物有关,就不会对人类做出捕食行为(除非人类表现得像个猎物或者真的饿了);如果不威胁黑熊(如靠近、追逐、或者悄悄接近),它们也不会突然开始自卫(除非是带孩子的母熊)。棕熊袭击人除了这两种原因还要加上领地意识,它们的领地意识更强,会攻击进入它们领地的动物。
我停好车,生起一堆火,做上晚餐。还开了一罐啤酒,吃了一些可以吃的东西。本以为会是一个篝火旁放松的夜晚,我可以在漫长的一天之后舒展自己的四肢,回味这一天发生的事情。锅里的培根滋滋作响,我看已经煸出了不少油,又放了几根肠和两个鸡蛋进去。我一天可以吃三顿早餐,我觉得我们其实只需要早餐,早上配咖啡晚上配啤酒,完全是不一样的风味。可不知为什么,我突然开始自己吓自己。我父亲曾在观赏了几部恐怖片后总结,自己吓自己是最吓人的。随着夜幕的降临,我开始考虑所有恐怖的可能性。
最先想到的肯定是熊。我知道这附近有很多棕熊,也知道附近有两个露营地因为有攻击性的棕熊关闭。同时在为我的恐惧提供燃料的是近期看的电影《Backcountry》,讲得是一对喜欢户外活动的城里人被熊袭击遇难的故事,让我非常有代入感。那里面的受害者表现得非常完美,做错了所有的事,但电影还是很好看,里面熊的行为也很真实。看的时候我还有些轻视:对于东部人来说黑熊都能当恐怖电影里的boss,在我们西部居民眼里只有棕熊是真危险的,黑熊只是大点的狗而已。这样想着,我忍不住把手扶在了放熊喷雾上,时常扫视周围的树林,每当害怕的时候就把火生得更旺一些。我又考虑到了狼。我知道附近有狼,今年春天在这里露营的时候听到过几声稚气的狼嚎。狼很大很凶,连熊都吃,却很少袭击人,我并不是很害怕。
我害怕所有看不见底的东西,大海、深色或者浑浊的水、现在还要加上夜晚的森林。这时我想起了不久前看过的一部有阴谋论背景的纪录片Missing 411:The Hunted。片中讲述了几个猎人离奇失踪的事件,非常吓人。几十年的老猎人在自己了如指掌的区域消失了,没留下一点痕迹,也没有野生动物的痕迹。他们的衣服、装备、枪也都跟着消失,最后某些物品或者部分遗体又在几个月后出现在已经被搜查过无数遍的地方。就像是我们钓鱼时,清理干净后把不要的部分扔回水里一样,别的鱼肯定也不明白是什么样的力量把他们的同伴一路拽到了岸边又提出水面;为什么这些消失的鱼的头、脊柱和内脏会突然回到附近的地方;为什么有的时候头脊柱内脏会在一起、有的时候只有头和内脏,更多的时候只有内脏。。。
“猎人通常有很多的户外经验,对自己打猎的区域很熟悉,还拿着枪。。。他们大多觉得自己是山里最凶的动物。”我并没有这样的自信,别的不说,我只带了一把鸟枪,连自己都打不死,更别提可能绑架我的外星人、大脚怪、Wendigo或者连环杀手了。这样想着,我把本来挂在椅子扶手上的,连自己都打不死的枪背到了肩膀上。这时饭已经吃完了,我把餐具厨具都收回车里,只留下椅子。火还在烧着,我不想浪费。可坐在椅子上总感觉后背凉飕飕的,仿佛背后有东西在盯着我,也可能是因为晚上天凉了,火又在正面,显得背面更冷了。时常回头太辛苦,我站起来围着火堆转圈,让自己可以随时看到周围的环境。转了几圈之后深感不值,自己这样完全成了潜入游戏里的卫兵,而且还是最外围最炮灰的那个。不但没有享受篝火旁宁静的夜晚,反而像是在邀请命运来摸哨,不吉利。篝火is overrated。我没等木头烧完就灭了火,回车上睡觉了。
第二天起床后看营地周围并没有任何新的脚印,看来并没有熊在附近观察我。不会留下脚印又能让我离奇失踪的东西想必不是我的小车能拦得住的,我没消失,看来他们也没来过。第二天我就回家了,并没有像计划中那样在山里待三天。也许是因为第一晚的害怕,也许是因为在车上睡得不舒服,最大的可能还是期盼已久的成功让我失去了prey drive。结束了早晨的狩猎后,我感到非常想家,想跟家人朋友分享我的收获,连饭都没吃就上路了。这时我才感觉到迟来的喜悦,想到可以投喂家里的人猫狗自己捕获的食物,想到给小猫小狗看完整的鸟(其实去了内脏但它们也不懂)就非常兴奋。刚学会钓鱼的时候我就感觉投食能给我一种非常原始的满足感,接近劳动后的快乐但是更强烈更直接。我想这是我生来该做的事情。作为一种动物我的生活方式不应该是用信用卡养活自己,然后每周在办公室坐40小时来还信用卡。作为一个普通的螺丝钉,我见不到自己劳动的果实,也见不到劳动的报酬 - 它们只是数字,而且在我手里转一下就要被用来还信用卡、房贷、付账单。我的劳动仿佛没有报酬,而是“继续上班就能继续这样活下去,一个月又一个月”。这就是马克思主义者们常说的劳动异化。打猎则不一样,经过开车和爬山的辛苦,我用自己的手收获了看得见的成果,再自己把它们做熟给我爱的人和动物吃。就像活结唱的“I was a creature before I could stand",I'm a simple man of a simple mind,打猎是我对抗异化的手段。两只松鸡很好吃,味道介于鹌鹑与鸽子之间,但肉更大更厚,口味也显得更浓厚了,后味甚至有点像肝脏。除了曾经吃素、现在只吃鸡肉和少量鱼肉的朋友无福消受,其他人都很爱吃。两只鸡的翅根我都用白水煮熟了给猫狗吃,煮老了,我家猫没吃,狗没嚼动就吐了,朋友家的猫则很爱吃。她是一只来自北方农村的猫,进城之后还会在阳台捕猎鸽子吃,这个味道大概唤起了她对荒野的记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