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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上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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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夜飯

山上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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願勇氣和真實可以擊碎中國人的家庭咒詛。

日子一不小心就過到了四月份。

自從去年年末敲下一些年度總結以後,曾多次心中暗下決心「一定要好好及時紀錄生活」(附上一個握拳抿嘴的堅定表情),但隨後卻一直食言。最近收到一位朋友的來信,并看到她的文字有了不少更新(像一個追更的讀者看到喜歡的作家終於出新書的喜悅),又重燃了我堅持寫作的動力。

過完年回到上海第一件事就是喝!


2025年的春節對我而言,像是在平靜的湖面上扔了一個炮仗,隨後濺起千層浪花,鋒利地擊打周圍的花草樹木。別誤會,我才是那個炮仗,感恩的是我並沒有因此粉身碎骨。

除夕當天,我隨著二舅舅舅媽的順風車回到老家,看望97歲的外婆。從小,我們過年都去爺爺奶奶家過,等到了大年初二,才會一家人一起回到外婆家。而這個「回娘家」的習俗在奶奶去世後就不存在了。於是秉著“一切以老人為重”的所謂孝道原則,我都優先陪外婆過年,等過完年,再去探望其他親戚。

年夜飯上,一年一見的我們,依然饒有興致地聊起各自的生活、事業、和一些時政大局。我的大舅舅,是一個舊時代大家長式的那種男性。在他眼中,我對於傳統禮教的“無知”和“不屑”簡直令他髮指,若是在舊社會,我應該很早以前就被他逐出家門了。幸好我生在這個年代,而且一年只用見一次。吃飯席間,不知道我的哪一句無意點評深刻地冒犯到了他,他開始以非常尖酸刻薄的語言攻擊我。這突如其來的一棒子讓我手足無措,我看向母親,可她完全沒有聽出來我被嘲諷,還沈浸在她自己的獨角戲中。大舅媽在我看來是一個可憐的女人。在南方的小鎮上生活了一輩子。從開始工作到退休,都在同一個單位。結婚也是嫁給了隔壁街鄰居的小孩。後來,她的小孩(也就是我的表哥)長大、成人、出國唸書、結婚、成家、移民,這一切實在是遠超過舅媽的想像,她的生活開始嚴重失控。十年前,她患上了抑鬱症。表現形式為重度強迫。所有的東西都要洗了再洗,一定要完全按照她的方式去做菜、做衛生,誰也勸不住。她的內心越失控,行為上就越掌控。而我大舅又無法給予一絲一毫的情緒價值,對她的尖酸嘲諷是家常便飯。

我的二舅舅和二舅媽是一對有趣但微妙的夫妻。不知道出於什麼原因,他們很早就決定不要孩子。80年代丁克的夫妻很少,據說我的外公外婆也並沒有因此而不喜歡這個兒媳婦。雖然這個決定不是大家最喜悅的,但依然尊重年輕人的選擇。說來諷刺,家族中唯一一對沒有孩子的夫妻,在我看來卻是感情最好的。舅媽出生於東北,她的父親原是一名科學家。當年隨著政策和改革,舉家南遷來做科研工作。而舅舅當時由於成績出眾,在舅媽父親的研究所工作,被老丈人一眼相中,而成就了這段姻緣。後來舅媽跟舅舅一直生活在廣州,在大學校園裡工作、教書。二舅媽是這個家庭中唯一一個跟我沒有任何血緣關係的人,可我們總有聊不完的話題,說不清楚的默契。二舅舅是一個話很少,在外人看來很君子、很平和的一個人,不爭不搶不出風頭。他們夫妻二人每年都有一系列出國旅遊的行程。聚餐的時候,當大舅舅不做領導發言的時候,那我們就是在聽二舅舅夫妻倆的出國趣聞。年夜飯上,我得知他們今年的出遊計劃是南極,便開始興喜發問各種細節。但根據氣氛顯示,我似乎無意間捅了一個馬蜂窩。他們顯然不想讓我外婆知道,但防不勝防的我出現了。而外婆知道後,只淡淡地問了一句“那是不是要好多錢”。坐在我對面的二舅,露出一副孩子偷了錢去外面買遊戲機而後被同學揭穿的表情。我突然發覺,一個男人到底是平和、溫柔還是軟弱、無能,這個界線有時候還真的很難分辨。

我的表哥好幾年前搬去了北歐。這並非他原意,但是他太太是一個比較強勢的人,他便事事順從。從小我跟表哥的關係最好。童年合照裡面,出現頻率最高的也是他。小時候好多個騙大人已經睡了,其實躲在被窩裡打牌、講鬼故事的晚上;還有青春期我開始模仿他說話的語氣,看他看的電影、聽他聽的歌,然後跟他一起謀劃要如何追同班的漂亮女生;還有好多個從少年工回家後挖西瓜吃的炎炎夏日。突然有一天,他好像就長大了。我們再也沒有那麼多共同的話題。他結婚後,我們的對話越來越少,他對我的語氣也越來越像長輩。家庭群里日復一日都是孩子們的照片和視頻,舅舅和舅媽不在北歐帶娃的日子,就是在微信上“雲吸娃”,這彷彿是他們的生命的一切重量。年夜飯的標誌性節目一定是來自孩子的遠程視頻,在瑞典長大的兩個小侄子,說著蹩腳發音的中文,排練好的動作和手勢,帶著不情願的語氣,在視訊裡向這邊的各位老人(還有我)拜年,然後以一種終於完成任務的解脫感飛速奔向自己的玩具。再然後就是跟表哥和表嫂例行公事般的寒暄。寒暄儀式完畢後,家人們會出現一種心照不宣的嘆息。他們表面上對表嫂體面禮貌,但心底裡都不太認可這位新來的家庭成員,覺得她強勢囂張,表哥總被她欺負、總被牽著鼻子走。去年他回國一趟,我們因一些事密集相處了一段時間。最終我得出的結論是,他跟二舅真像啊!

年夜飯到了尾聲,大舅媽執意要做湯,大家覺得時間都那麼晚了,不用再大動干戈做新的湯。但眾人勸說失敗,只好順了她的偏執。終於做好了,我喝了一口便忍不住吐了出來。原來人的苦澀真的會蔓延到食物裡。我悄悄把湯倒掉,假裝喝完了。這時候,例行的全部公事完成了。二舅舅和二舅媽也完成了今年的「孝順」的打卡,要啟程回廣州了。大舅舅和大舅媽也跟遠在北歐的孫子視訊後,心滿意足地回到住處。家裡只剩下我、我媽、我外婆三個女人。電視裡的熱鬧讓原本就不熱鬧的除夕夜更顯得冷清。我突然明白了為什麼我媽堅持讓我回家過年的原因,因為她也受不了跟她的媽媽單獨過除夕啊。

我開始跟外婆聊起她小時候的往事。聽到了祖先的許多奇聞趣事,突然驚覺一百多年前人們的行為模式跟現在的舅舅媽媽也沒什麼區別。正當我準備脫口而出一句「中國人的家庭咒詛什麼時候才能解除」的時候,陽台外放起了絢爛的煙花。

此煙花非彼煙花。老家的煙花沒拍下來,就用迪士尼的來湊吧。


當時在迪士尼沒來得及許的願,現在補上不知道還來不來得及。希望明年的年夜飯會有些不同。不管多大年紀的人,都可以真實、勇敢地面對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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