煮一個家:讀Janet Carsten《爐灶之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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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情時期,被迫待在家裡的時間變多,讓我們不得不重新摸索與家人們相處的方式。Janet Carsten的傑作The Heat of the Heart精準地捕捉到了家如何既溫馨、親密,卻又有令人窒息的一面。對蘭卡威島上的馬來人來說,親屬是一個漸進的過程,而秘密就藏在由女性所掌握的爐灶裡。
Janet Carsten, 1997, The Heat of the Hearth: The Process of Kinship in a Malay Fishing Village.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對你來說,什麼是家?這些年來賃居在外,我常常覺得,當同住一個屋簷下的室友不再清楚地區分彼此的日常用品,「家」的氛圍便冉冉而來。桌上的水果,誰看了想吃就吃,我的洗衣精請你隨意使用,沒有人會因為衣架被借走而皺眉。一種互相照應的默契,流轉在無需言語的分享裡。但也總會有那麼幾天,你深深覺得自己被越界,從前的好意都像是多餘。萬一有了齟齬,狹小的空間裡情緒無處可藏,一個家轉眼成為煉獄。

我想,關於家的兩面性,很少有人類學家說得比Janet Carsten更好了。《爐灶之熱》的田野背景是1980年代的蘭卡威,一個位在馬來西亞西岸外海、離泰國不遠的小島。Carsten寄宿在人口三千、化名為Sungai Cantik的漁村。和典型的馬來沿海村落一樣,椰子樹隨處可見,高腳屋兩兩相對,餘下的空地是小孩玩耍的公共空間,靠海一帶的商業區有幾間華人開設的咖啡店、理髮店與商店。出外捕魚的男人是家戶主要的收入來源,女人則在田裡種植稻米與蔬菜。

田野期間,Carsten多半與女人們一同待在家屋裡,在養母的指揮下幫忙各項雜務。一方面,這徹底吻合她對田野工作「盡可能接近當地人」的想像,另一方面,她卻發現自己極度缺乏隱私,不再擁有任何個人物品;她的蘭卡威家庭是一流的報導人,總是耐心地解釋文化細節,她卻也被強烈要求遵守這些風俗成規,好讓家人們不在其他村民面前蒙羞。在女性長輩的身上,Carsten既感受到家的溫暖與親密,也體會了家的壓抑與窒息。

與蘭卡威女性們在田間勞動的田野工作者(圖片來源:americanethnologist.org)

這樣獨特的經驗,讓Carsten注意到女性與家屋在蘭卡威社會中的核心位置。有別於早期人類學家把目光放在獵奇炫目的儀式,Carsten指出家庭成員日復一日的互動才是蘭卡威社會的基礎。過去,日常生活往往被田野工作者忽視,「因為我們以為我們早已經知道那是什麼。」什麼是家?什麼是親屬?這些問題的答案其實都沒有那麼理所當然。

於是,《爐灶之熱》從家屋內部出發,一步步走向外面的世界。人類學家像一個初生嬰孩,帶領讀者逐一指認蘭卡威的日常萬物與生命週期:家屋的結構、嬰兒的誕生、手足關係、婚姻、成家與死亡。接著,再從移民與歷史的脈絡理解這套文化機制。而這些繁複的記錄,更因為Carsten掌握了「家屋、爐灶、熱度」這組最關鍵的意象,而顯得明快簡約。

在蘭卡威,一棟典型的馬來家屋具有三要素:女性神靈(manya rumah)所棲息的中柱(tiang seri)、主屋(ibu rumah)以及廚房(dapur)。當Carsten問起一棟房子如何建立(berumah tangga)、以為她會聽到存錢、買木材等步驟時,老媽媽Aisyah卻先開出了一份雞肉咖哩食譜:米、鹽、辣椒、洋蔥、蒜頭、薑、胡椒、薑黃,還有咖啡和糖──這些原料是一個廚房的基本配備,更重要的是,它們都是由母親為女兒準備。在列出了廚房清單後,Aisyah才開始說起房屋內部的窗簾、寢具、地毯與其他必需品。

也就是說,一棟家屋的建立是從廚房開始。其中,廚房又分為真正用來煮食的廚房與「廚房廳」。「廚房廳」通常寬敞涼爽,是一家人吃飯、睡覺、聊天、進行各種日常活動的主要場所。至於爐灶則是整棟屋子裡最親密的象徵,一棟家屋無論有幾個廳,都不可能有超過一口爐灶。爐灶煮出來的食物維繫了家,它生產並轉化親屬關係──是的,對蘭卡威人來說,親屬是一個漸進的過程,透過共享的身體物質來完成。人的血液並非與生俱來,而是由母乳和米飯構成,終其一生會不斷轉變。因此,一起吃飯(只有吃米飯才算「吃飯」)的人將會擁有一樣的血液,而一樣的血液是親屬的基礎。血液又可以變成母乳(darah jadi susu),繼續餵養下一代。

蘭卡威傳統的馬來家屋平面圖,圖片取自原書

Carsten敏銳地觀察到,在蘭卡威馬來人的親屬語彙裡,米飯、血液、母乳三種物質之間具有連續關係。同時,她還注意到了發動這一切的機制便是爐灶的「熱」,它是生命之源。年老的夫妻常會收養一兩個孫子,因為有小孩活動的家屋才是「熱」的。反之,死亡被以「冷」來描述,它逆轉了家屋與爐灶的生命與熱度。蘭卡威人說:「人死的時候靈魂離開,接著所有的血會流光。」肉眼看不見的血會污染家屋裡所有食物,因此,在斷氣到下葬這段期間不能開伙。村民說,這段時間的屋子就像同樣禁止飲食的清真寺,是不屬於此世的空間。如果母親在哺乳之前死去,嬰兒必須被象徵性地餵以爐灶上煮過的水,它是唯一可以勉強替代母乳、具有熱度的生命物質。

既然飲用相同的母乳是成為一家人的指標,就不難理解為何手足關係在蘭卡威社會裡如此重要。兄弟姊妹一生緊密相依,母親在世時,他們固定回到母親的家屋裡相聚;母親離世後,他們仍然頻繁地相互拜訪,在有需要的時候提供彼此勞務與金錢。在婚姻裡,夫妻之間甚至也以兄妹相稱。手足關係與家屋秩序一致,中柱神靈manya rumah被認為是七個不可分割的手足,他們沒有「父母」,自己就是自己的起源。另一方面,嬰兒出生後的胎盤(uri)會被視為象徵性的雙胞胎弟妹(adik uri),必須用爐灶取來的小火烘乾一週,如果胎盤仍然濕腫,嬰兒將會遭受疾病侵擾。

Carsten發現手足關係貫穿了蘭卡威人的文化邏輯:米飯被身體包含、身體由七個手足構成、家屋又包含著這些身體。這些東西看似形狀各異,但他們都是由同一種成分構成,那個成分就是手足。親屬不僅是一個轉化的過程,而且被以手足的語彙來表達。這也解釋了過去人類學家在島嶼東南亞注意到的「系譜失憶」:多數人對祖父母一代的記憶模糊,往往不知道他們的姓名與來歷。相形之下,手足關係比繼嗣關係更有份量。

如今,蘭卡威島已是馬來西亞最著名的觀光勝地之一 (圖片來源:https://www.thecultureist.com/2014/02/26/guide-to-langkawi/)

事實上,Sungai Cantik村雖然充滿來源紛雜的新舊移民,人們卻喜歡強調此地的同質性。一位女性報導人的父親是一位宗教導師,從半島上的吉打州來到蘭卡威。然後呢?「大家叫他留下來。」短暫造訪變成長期居留、作客的家庭變成真正的家庭,最後娶妻、生子,從此落地生根──類似的故事俯拾即是。這也是為何對於Carsten的到來,村民並不陌生,而且嚴格要求她遵守文化規範。蘭卡威人的殷勤程度讓人難以招架,受到招待的陌生人將會開始被轉化成當地人,而且通常在一代之內就可以完成。好客、交換、婚姻、收養,都是把人逐漸變得相似的機制。外在世界的差異被整合進村子裡,事物之間的邊界被弭平,而正是家屋爐灶的熱度啟動了這個趨同的過程。

重讀《爐灶之熱》,我打從心底佩服Carsten文字的精練與優美:對區域民族誌的精準掌握、高度一貫的論點,紮紮實實從田野互動裡長出來、沒有艱澀行話卻又充滿啟發性的理論洞見。你可以不同意Carsten 坦率而自信的文化論,卻很難不被這本書的真誠給打動。她不僅馭繁為簡、提煉出馬來群島的文化元素,也重新界定了親屬研究的領域。是以,我們既能認識蘭卡威人的獨特,又能透過這樣的獨特來印證自己的生活。

什麼是有溫度的家?日常生活裡那些共同擁有、彼此分享的微小事物,讓沒有血緣關係的人,也能成為真正的家人。


Janet Carsten是愛丁堡大學(University of Edinburgh)社會文化人類學教授、英國國家學術院院士(FBA)與愛丁堡皇家學會院士(FRSE)。她在倫敦政經學院(London School of Economics)取得人類學博士,受業於Maurice Bloch。Carsten的田野地點包括馬來西亞與英國,是當代親屬研究的重要代表人物。《爐灶之熱》是她的第一本專書,其他著作還有2004年出版的After Kinship,以及2019年的新作 Blood Work: Life and Laboratories in Penang。目前,Carsten也是「婚姻變遷的全球人類學」(AGATM)的計畫主持人。


關鍵字:親屬、性別、手足關係、家屋、島嶼東南亞

CC BY-NC-ND 2.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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