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於人前的過去

看 Netflix 劇集《女傭浮生錄》，意外地挖開了一段關係裏的舊瘡疤，但「完食」整套劇集以後，發現舊傷口原來有很多，生而為人這麼多年，心裏又豈止一道疤？

遇過反目成仇、「反轉豬肚就係屎」的伴侶，遇過人生各方面都很爛的渣男，遇過滿口謊言的另一半，也遇過控制慾超強的恐怖情人。

除了愛情線，劇中的家庭線也勾起我不少回憶，亦令我再次檢視原生家庭對每一個人的人生有何等深遠的影響。

愛情上總之一頭栽進錯的人上，並不是因為這世界壞人太多，而是自己的眼光太差。也有些時候是自己當上那個很差的壞人，浪費了別人的青春，毀了對方的人生。不過，凡事都非偶然，那似乎壞透了的戀愛磁場並非無故形成，這也是那隱於人前的童年讓過去的自己對愛情有走偏了的歪路。

人們都說父母對子女滿有無私的愛，我覺得這是我們的文化過於讚頌孝道，過分美化甚至神化「父母」這個角色。

我認為父母的愛並不是完全無私。人本來就是自私的動物，斷不會當了父母就變得神聖無私大愛。翻開報紙看看，虐兒新聞屢見不鮮，假若父母都是全心全意無私地愛着他們的子女，世上又哪有虐兒的慘事？

我並不能說我的父母不愛我，只是他們也不過是人，都會有自私、軟弱、失控、莾撞的時候，尤其是上一個年代的人，未必人人都有機會接受良好教育，兼且年紀輕輕就為人父母，他們也在學習如何做一個人，但又已製造出另一個人，在這育兒的路上偶有犯錯也不為奇。

愛，當然是重中之中，但也並非萬效藥，不是有愛就不會錯。

回望我的孩童時代，我並非感受不到父母的愛，但我所得到的愛並不足夠，甚至有時候有些扭曲，對兩性關係有所偏差，不論是心靈上的連結或是身體上的接觸都有所缺陷，而我亦帶着這些缺陷成長，隱於人前的過去逐漸在內裏形成心理上的缺陷、依賴、偏頗，亦因此犯了不少錯，製造了不少惡果讓自己、枕邊人、家人一同承受。

有時候，父母和子女之間既是不知道多少年修成的緣分而走在一起，同時也是一種孽，一代一代的傳下去。

很多年前看一個解決家庭糾紛的節目，那位調解能力超強的主持人經常提住一句話，我一直謹記於心：

「父母恩愛是對子女的最大禮物。」

作為父母的獨生女兒，理所當然我可以享有他們最大的愛、關注、資源，但與此同時，亦成為他們最大且唯一的磨心。

現在回想起來，父母的關係是那種「有毒關係」，時而好好的，時而吵得天崩地裂，我每天都不知道他們今天是好是壞，每當他們冷戰或爭吵時，經常不知道該如何自處，即使裝聾作啞默默坐在一旁也好，也要控制好面部表情，我不敢表露出我的恐懼，但亦無能力開口說甚麼，只是唯恐自己稍有動靜就會被暴怒中的他們盯上，然後變成受災那一個。

對呀，如果不恩愛，為何要走在一起共諧連理，兼且把我生下來呢？如果是後來才不能愛下去，可以為着我而有一個更和諧、更理性、更像受過教育的成年人處理手法嗎？

我在父母身上並沒有學習到兩個人如何相愛、何謂婚姻、甚麼是家庭為先，他們既然都不能愛對方，對我的愛也夾雜了很多艱難或錯失，我最需要被愛的時候得不到應有的愛，反而得到了恐懼、扭曲的童年，自我保護機制讓我長期不自覺地隱藏內心的負面感受，將一切悲傷、驚恐、憤怒的感覺埋在內心深處，在人前總是自然而然地掛上笑臉，裝作沒事發生一樣，也只有這樣，我才能讓自己繼續如常過活。

但問題並不會埋下去就消失了。

埋下的是種子，不論是好的種子或壞的種子，總會隨着年月漸漸發芽生長，亦變成自己個性、價值觀的一部分，我們的過去就是塑造了此時此刻的自己。

童年時得不到適當的、需要的愛，長大後就努力去尋找，甚至常常覺得心裏好像有個洞，必須要有人來填滿。找到了，就一頭栽進去，也不講理智，也不衡量利害得失，一方面盲目付出，一方面亦嬌縱成性，於是帶着那些「孽」，重複着上一代的問題，複製另一款式的「有毒關係」，一次又一次，很累，亦很累人。

原生家庭的影響可以很深遠，童年的陰影不只於童年，很多人各種形式、隱於人前的過去，或家暴、或性侵、或虐打、或精神虐待、或言語暴力，並不會這些陰影並不會因為我們長大成人而消失，而是背負住這些過去去面對成長後的人生。

走出陰霾並非不可能的事，但亦絕非易事。

就像我這幾天看《女傭浮生錄》，不論是孩童年代的過去或是成長後的關係，各種傷痛都被翻出來再一次經歷，可見即使努力走過了那些死蔭幽谷也好，內心的傷口看似結了疤，但裏面還是含着膿。

這世上大概也有很多人是這樣的吧？大家都有隱於人前的過去與傷口，只是努力地裝作堅強一步步撐過來活下去，當想到這裏時，就覺得對他人應該有更多包容、更少批判，畢竟我們都不知道那些人是從怎樣的過去走過來，然後才形成今天那不可愛的模樣。

當我近日淚崩之際，我並沒有如往昔那段受抑鬱症困擾的日子般沉溺傷痛，但也拒絕自己啟動那自小已手到拿來的自我保護機制而當沒事兒一樣。我讓眼淚疏導情緒，我用說話向信任的另一半說出自己隱於人前的過去，我用文字抒發自己的感受、整理自己的思緒，我亦不怪責父親對我和家庭犯過的錯，也沒有怪責母親沒盡更大努力去保護弱小的我。

我想這依然是一條療傷的路，仍然會痛、仍然有淚，代表傷口仍在，那並不代表這傷口永遠不會癒合，或者也有這個可能，我不知道，反正這是要躺在棺材裏那刻才能說清楚的事，但至少我知道只要努力向前，即使傷口仍在，但傷勢會一天一天減輕，疤痕會一天一天淡下去。

我們並沒有方法洗掉過去的記憶，既沒有「無痛失戀」的靈丹妙藥，也沒有「失憶手電筒」的法寶。不過，記憶雖然不能選擇性地消除，但過去不好的記憶可以被新的、美好的記憶去取代。每天為自己的人生製造更多更美好的回憶是我人生的目標，與其抱住過去的不快做人，不如製造遠多於那不快記憶數目的美好回憶，令人生最後樂事多與苦事，那也亦不枉此生。

過去不能重寫，但也不用視而不見，不用否定它的存在。今天的我就是過去的我的總結，因着過去的經歷，我有我人生的體會、挑戰、成長，有不好又有好的元素，才是更完整更真實的人生。重要的是將來的我會是今天的我的總結，所以今天就要好好做人、好好過活，那將來自然會更好。

多謝你看到最後，陪我在我這樹洞裏聆聽我的心裏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