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三餐
中午在“小山城”跟岳陽吃飯。
他穿了一件紫色帶拉鏈的棉質帽衫,胡茬沒清理乾淨,襯著深色下巴像一顆獼猴桃。
我來遲了。他已經點了幾樣菜。下午要分頭去趟醫院,他去西城的協和,我去海淀。我們七八年前在學校的論壇上認識,不知道為啥從來沒見過,倒是聊得不少。我昨天發信息給他說,我第二天請假一天去北醫六院*看精神科,他說當天要去協和看過敏。他那個號在網上找黃牛買的。
我說,那要不明天中午一起見面吃個飯吧。
重慶小麵先上來了,我們各自夾了幾筷子到各自碗裡。
岳陽說,我最近要找工作了,想看看廣東那邊有沒有合適的。
廣東挺好啊,吃的好吃。去教書嗎,我說。
也只能教書了,他說。
涼拌折耳根,過去在重慶冬天的時候,常常點這樣一盤紅油折耳根,拿來拌兩碗飯,就是一頓了。不過在北京吃的折耳根總有些老。
紅糖糍粑、蒜薹炒臘肉、豌豆尖湯、剁泡椒拌鯽殼魚,陸續上齊了。
岳陽說,上本科的時候,去學校門外吃長方形不鏽鋼大盤子裡的烤花鰱,又油又辣又鹹,拌飯特別香,現在已經不想吃那麼重口味的東西了,就想着吃點清淡的豌豆尖。
我說,烤魚是挺久沒吃過了,我就喜歡挑裡邊的青筍吃。
他又說,其實,我也問過我導師能不能留校,導師說沒可能。現在系裡的老師已經太多,也沒有招青年教師的計劃。我想如果不行就先找個博士後的窩子先待兩年。
我說,我也不懂,但願能找個好點的地方吧。
筷子落到瓷碗,錚錚有聲。
我說,我最近做夢挺多的。
他說,要看看平行宇宙,做夢這個辦法最節能減排。做幾個好夢。
我說,這不是我能控制的吧。
他說,要不斷地想,不斷地想,不斷產生的衝動構成了慾望,這時候離行動就很近了。
我心裡說,那還是別想了,我想的淨是些別人被我暴打,我被人暴打的畫面。
水有些涼了。我說,你這麼說,我想起我在書店翻過的一本沒有名字的書,裡面是一個男人,打開箭頭形狀的門鎖。從一個箭頭,走到另一個箭頭,在箭頭形狀的冰面上走,有首詩寫過,“是誰無緣無故地在世上走”,才用上微信那會兒,我還用來做過簽名兒,你記得不,我現在就是跟著箭頭在走,至於為什麼走,就是無緣無故地這麼走。穿紫紅色西褲的服務員過來續水,我們各自又喝了一口。
放下了白瓷杯,我說,我最近在寫故事。
岳陽說,我不行,我寫不下去,我只能寫寫論文。我倒是認識一個朋友,寫日記寫了好幾本。她似乎有家庭關係上的創傷吧,她小時候媽媽就沒了。她年紀比我們大許多,丁克。我有時挺好奇她在日記裡寫些什麼,有時甚至想,她會不會在遺囑裡把這些日記本託付給我。
像卡夫卡一樣?
是。他舌頭舔了舔嘴唇,然後轉成一個憨笑。
他說的那個人,我見過一次,是他導師年輕時追求過的一個女子,後來跟他導師竟成為鄰居,拎著一隻針織的手袋,白地上有兩朵紫花。
我說,就連我也好奇她寫些什麼了。
結賬依舊是到櫃檯去結,我問岳陽,這兒現在是手機點菜嗎。他說是,不過有一個跑堂的老員工會來“關照”幾句。
我說我特不喜歡手機點菜,出來吃飯不就是為了見見各式樣的人。手機點餐把吃飯簡化又簡化,也沒人來提醒說點多了還是點少了。
岳陽說,我在想原來有個在這兒點菜的女孩子哪去了,皮膚很白的。
走到外面,天空灰撲撲的,像一隻巨大的眼白。這就是春天的樣子嗎。
下午。過了安檢,進來北醫六院的大廳。
這裡的人們實在安靜,有秩序地排著隊,幾乎不像是一般印象中吵鬧的醫院,更像一個排隊領取各色證件的大廳。叫號的機器因此顯得聲音過分地響亮。我坐在不鏽鋼的椅子上,聽著響徹大廳的數字,心裡厭煩。在一個自動販賣機那樣的機器上掃二維碼、關注某公眾號,一本淺藍色病歷本就掉了下來,封皮光滑且涼。然後,在一個櫃檯排隊戳章。章子的紅色寫明了,九診室,250號。
到了我的號碼,我走向九診室,診室外有一個IPAD大小的電子屏,兩行字,上一行寫著“林妙醫生”,下一行寫著“250號患者”。“患者”——“患”這個動詞加上一個後綴,竟如“勞動者”、“無產者”、“侍者”或“使者”,如此之稱謂仿佛是我主動地以“患病”作為行動,竟然令我感覺到某種深切的欣慰。250號像是一個幸運數字。
我進去,坐下。林醫生說,說說你的情況吧。我說,我近一年多來情緒低落,感覺疲憊,還特別不想上班,一上班就犯困。而且還容易煩躁。
容易煩躁具體是怎麼樣的。
我剛剛聽到外面叫號機器的聲音就感覺很心煩。
實際上,在不鏽鋼長椅上呆坐等待的時候,我想要虛構更嚴重的精神疾病症狀。我想起我在微信上跟老闆說謊、在電話裡跟打來的人說謊、我特別想砸東西、罵那些戴袖章的人、砸掉藍色的圍擋、朝街上那些穿制服的人吐痰。可惜除了說謊之外,其他均未能實現。這些無理之事的未完成,除了我深怕承擔後果之外,更重要的原因,是缺乏合適的觀眾——沒人看到病症的病算什麼病呢。我想把我這些想做的無理之事用我已經做過的口吻,向這位林醫生說出來,讓她給我開藥,多開一些藥。這些藥,就是我口頭上乾過這些無理之事的獎賞。我要吞服它們,一天三次地、五次地。
不過看到大眼戴藍色外科口罩的林醫生,我突然短路了。我實話說,其實是我老闆叫我來的,我在一家出版公司上班。
她在口罩下面似乎微笑了一下。
我在辦公室裡經常睡倒在工位上,打不起精神來。
還有呢?
我又說了幾句我如何感覺疲憊的話,都是再平常不過的,毫無新意,有一瞬間,我在這裡說著說著,腦殼裡甚至分出一個聲音在笑,笑誰不是如此呢。
她說:鈍刀子磨人的感覺,是嗎?
這麼說來確實是。那個聲音也不笑了,我心想,她真懂啊,被診斷的感覺真好。
她說,你這應該是職場倦怠,可以試試心理咨詢,可吃藥也可不吃藥。我給你開喚醒、激活類的藥物,激動劑。
我說我能記一下筆記嗎?她點點頭。
“激動劑”
我說,我有時候吃得特別多。她說,有吃到吐嗎?
我說,倒也沒有。
她說,有暴力解決的想法嗎?我說有過,但理性上控制住了。
我給你開了三週的藥,你去做個心電圖。做完看看要不要換藥或者加藥。一個是激活類的,一日三片,一個是幫助睡眠的,如果睡不著可以吃,一天不要超過三片。你今天是吃過飯來的吧,空腹的時候去家附近的醫院查一下肝腎功能和血常規。
我在地鐵裡接著給岳陽發微信。他說,我倒有一種解釋,你的靈魂本身就包含了某種容易患病的因素,但這並不能說明什麼。藥的話,醫生既然說可吃可不吃,就別吃了吧。我說,我大概是太想找個不認識又聰明的人聊兩句了。醫生說了我可以試試心理咨詢。
岳陽說,可惜了,學校東門外原來有家按摩店前兩年給我提供了不少心靈慰藉的,這兩年學校裡的人沒法過去消費了,她們就沒幹這個了。
大概回老家結婚去了吧。
手機沒電了,我在車廂裡想蹲下來,但所有人都堅挺地站著,穿著適合各自身份職業的衣服,背著、拿著各自的包,皮包、有一塊logo貼圖的帆布書包、夾在腋下的包。種種苦澀的慾望在地鐵加速的運行下搖晃,一部分在升起,另一部分則在下墜。到了換乘站有人離開,我找到一個座位坐下。
我坐著坐著就睡著了。週四下午的地鐵裡空氣鬱悶,藍綠色塑料椅上,我跟著一個男人的背影飄至一處走廊。我的臉被蒙住,兩邊各有一個人抓著我的手臂引我向前走去,到走廊另一頭接受檢查,看有沒有懷孕。我心下知道孕婦會有一種特別的待遇。走廊另一頭突然響起一個女聲叫我的名字:賀寬。我心想她怎麼認出我來了。她一定是看到了我的鞋子認出了我,我只有這一雙鞋子。我也看向她的鞋,帆布的深藍灰色繫鞋帶的一雙鞋。就在這雙鞋朝我走來時,我們交臂一瞬,鞋子停下來,一隻鞋的腳掌翹起來,點地兩次,就像彈了兩次響指。
我在夢中醒來,臉貼著桌上簽了字的空白筆錄。
我在地鐵上醒過來,報站的聲音說,安河橋北到了,這裡是終點站,請乘客們下車。我擱心裡跟那雙鞋說,夢裡見吧。
晚上。我在約定的七點半到了約定的這個“潛望鏡”咖啡吧,還是比其他人都來晚了。坐下來看到對面男人長得像一個總是演警察的男明星,好在五官和神情柔和得多(我想,我遇上的都是些軟弱的人)。他旁邊坐了一個穿著白毛衣的男人。四月份了,仍舊是冷,氣候的不可捉摸,愛作弄人,像在說——你們既然活著,就自作自受著吧。
各自點了些餐食。我對面的兩個男人合點了香腸薯條拼盤,我點了菜單上較便宜的肉醬意麵。如果放在兩三年前,大概我就點上一杯酒吧。但最近的身體不吃晚飯就更加無法在清晨之前進入睡眠,而酒也從某種令人迷醉之物變為了催醒的藥,變化發生得如此迅捷,幾乎讓我成為了跟兩三年前不同的一個人。
因此我的自我介紹環節,應該是要簡要地介紹此刻的我(儘管還在變化)。實際上,到了話出口的一瞬間,我發現我只知道過去的我,我說,我是中文系畢業的,畢業後就在出版行業的一家小公司工作,一直在北京。這次來,我是想寫寫我周圍那些從人與人之間強行建立的關係之中,發展出的奇異事件。
我右手邊坐的黑色長髮的女人(或者說女孩?我拿不準她的年齡),說我在真理報工作,平時做的事就跟文字有關。
白毛衣男人輕佻地說:寫鬼話那種嗎?
女人說:我沒有寫過鬼話。
一時間所有人都不說話。我跟她、跟其他人都是初次見面,否則或許可以拍拍她的肩膀,說,緩緩、緩緩。有人拿起杯子喝了一口,然後是玻璃杯底座跟木頭桌面接觸的鈍響。
最後是女孩自己打破這尷尬,說,我三個月前就加入這個寫作小組了。平時我寫的東西也會發到網上。春季的這一期,我想寫一篇關於平靜生活表層下浮動與變化的情緒的故事。
騰訊會議上接入的女人,說她在南方小地方的文聯,文聯也有一個故事小組,也是這麼一群人聚在一起討論各自寫的故事的片段。
不過,我被說寫的東西不夠正能量,她自嘲道。
白毛衣的男人終於發現我盯著他的前胸在看,我在看他的毛衣織線的方向,這種粗毛線織就的毛衣像是張學友在90年代的MTV裡面唱著“看我心碎你遠走高飛”時穿的那一種,往往還伴隨著一本厚得適當的美學或哲學書出現,但絕不能是關涉道德倫理的哲學,如果小出版社出的版本,則要慎重挑選譯者,三聯書店或商務印書館出的可以,但最好別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出的那種封面很醜的類型……關於拿一本什麼樣的書在手上,也可以寫出一本《格調》來了。我撞上他鏡片後的眼睛,禮貌地轉換視線方向。窗台上有一盆植物,綠色的一道一道,像豎起來的髒辮或噴射出來的顏料,有的上面有幾瓣艷粉色的花。我心想,今晚不能盯著對面男人的臉看,於是轉而看這盆花。由這花,又轉而想起了林醫生的面孔,大眼有些疲勞的神色,藍色外科口罩,短髮燙捲了,確實跟這盆植物有些肖似。
輪到坐我對面的這個鳳眼的年輕男人。他說,我叫李默,在軟件公司做項目經理。我開始寫小說是在今年回老家時的飛機上。當時我坐在那,突然就想寫點什麼。我已經兩年多沒有回老家了,老家在海邊,但不是特別發達的地方。我在北京待得感覺很乾燥,像有一個口子長在身上,不斷地往我身體裡吸水。我當時看著飛機上其他的人,大多顯得很有禮貌,我猜他們心裡可能也有一個這樣的口子。有的人的比較大,有的人的比較小。飛機上的這個場景突然讓我感覺熟悉,我於是掏出手機開始寫。
等我又換大巴坐到老家,我老家在一個小鎮。我看到老家的人,就開始想,這個口子是先天就有的,還是後天造成的,我渴望通過我的寫作,來弄明白。我的這個小說有一個現實主義的背景——不過一開始我想把背景設置在東非,寫了一些寫不下去了。
他說著低頭笑了,像是對面的我是一個非洲來的人,而他感覺他落到手機備忘錄上的文字冒犯了我這個異國人一樣。
屏幕裡的誰突然從喉嚨深處嗯了一聲,說我理解你講的這種渴望。
屏幕裡那個聲音繼續說,我想把這幾年來身邊發生的事翻譯成虛構的故事。空間裡又是一陣沉默。
綠植有豐富油脂的莖葉反射著“潛望鏡”裡的燈光。我跟岳陽說過最近在寫故事,不過還沒說參加這種寫作小組的活動,怕被他笑。岳陽說,會不會有人把寫東西當做裸奔的那種感覺,在暴雨天裸奔。我說,那我也沒裸奔過啊。
倒是我小時候的確在空曠的高原上淋過暴雨。一開始,當一片黑雲顯現的時候,風推著它往一個方向在走,但是它實在太大了,因此儘管只是在走,卻來得很快。我們底下的人,就要跑得比它還要快,跑到有遮擋的地方躲避。如果那片雲來了,而我們沒跑過它,就將是一陣痛快打在身上的雨點。
裸奔這樣的話當然是在微信上說的,一男一女當面說就太具體了——難以維持在譬喻的層面。微信聊天是一種潔淨化過的聊天方式,去除了不雅的或者刻意芬芳起來的氣味,去除了臉部和手部微笑的表情,話語和話語之間尷尬的沉默時、用手指撥亂頭髮逃遁的動作。
在一片烏雲黑雨下裸奔著,狂歌舞蹈——當然這也是譬喻。
小組的活動結束後,幾個人逗留在咖啡吧門口說完最後的一點話題。坐我對面那個男的離開眾人去點了一支煙。我走過去說,能給我一根嗎?我們站在胡同里,遠處有一盞慘白的路燈。手裡小小的火,是一個橘紅的顏色,突然讓我想起去南方旅遊時,坐在看台上,看兩個壯實、棕色身上塗著白色條紋的當地原住民,用布裹身,跳著、唱著,開始了鑽木取火的表演項目。
三週後,一個上午。我遵醫囑去北醫六院複查,跟醫生說我好些了,看看是否要調藥。我一日三餐、九小時睡眠、偶爾抬頭看月,根據當代藝術家白南准的話,月亮是人類最早的電視機。我勉力地維持我體內的時間,跟上地鐵上的時間。我有時也想坐高鐵迅速離開這座城市,去過另外一種時間。
不過我今天想騎單車。
我騎著單車,從花園北路左拐進花園路,往南,從元代土城遺址公園的背後經過,往南,從後海的西邊拐進鼓樓西大街,再往東,至鼓樓東大街,往南進到交道口南大街。

2023.4
2025修改
*北醫六院的全称是北京大學第六醫院,以精神科出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