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糊的生命：讀《第九味》

生命中的不確定，總是干擾著我們。有時候我們感到恐懼，在路口前窺視著，徘徊著，卻始終不敢向前。停留在原地。有時候，我們把害怕掩埋起來，若無其事的生活。好像什麼也不曾發生過。害怕在心底漸漸的膨脹。不過，更多的時候，我們只是活著，不想也不願去想到這件事。

我們唯一能確定的是：回憶是不能拯救現在的。現在，還有未來。回憶也無法拯救過去：因為過去早已無法挽回，無可救贖，什麼也不剩了。我們已經一次而永遠的失去了它。

我們還能留下什麼嗎？還能期待什麼？不管怎麼走，我們還是必須接受命運的無奈，接受它在我身上刺出一個又一個傷口，直至死去。

而宿命就像是沉重且骯髒的霧，夾雜著人間諸多的塵囂，將一切緊緊包裹、覆蓋，既不能脫逃，亦無法改變。讓每一個肉體及靈魂承受事情悲歡的苦痛與聚散離合的無奈，我們除了赤裸裸的忍受那樣深入生命中尖銳的冷與痛之外，我們並不能做什麼其他的選擇。

像是霧一般的命運，我們在裡面茫然地走著，辨識不出方向。當我們慢慢的熟悉，慢慢習慣要怎麼摸索，怎麼尋找，猜測在我們眼中模糊的風景，它的背後含藏了什麼。命運就用箭劃過我們；在霧中響起幾聲槍響。當我醒過來的時候，你已經倒下。我奔赴到你身旁；我們被霧壟罩著。

我們活著，我們一起受苦。你還活在我身上。

徐國能的〈霧中風景〉，把我們帶回自己的際遇之中。他輕柔的在我們的外面敲門，好讓我們不知不覺就打開，與他交談。霧帶著許多層兩面性，我們都經歷過霧，它是我們生命中，微不足道的一小部份。但它又是我們的人生：有時候混濁、凝結、污穢，用力量迫使我們的口鼻堵塞，最終倒下；有時候它只是淡淡地存在著，干擾我們的視線，卻忍不住期待那前方究竟是什麼。有時候，即使我們察覺不到，它卻始終都存在；在霧背後的世界，我們所活著的世界，總是掌控不了，也看不清。

徐國能的《第九味》一書，收錄了許多象徵、模糊的涵義，一些可以被多重解讀、擴展出去，使人不自覺的接納那種所共有的人生印象。前面說的〈霧中風景〉是如此，〈食髓〉的「味」也是如此。

而那回我真真認識到了一種無爭的沖淡，也許周師傅中晚年後，並不在意是否能作出壓倒眾生的絕世之味，而是冀望能在平凡的飲食之中，嘗出最近於原本的素樸真髓。那日他端出烏瓦釜，給我盛滿一皿稀粥，他說那是用入秋以來每天采擷的露水加苦菊熬成，於是我才明白他園中到處盆甕乃為了盛接葉尖枝末的露水。一般清粥總有微甘，但這粥卻正好被黃菊的微苦所化去，因此嘗來只有菊之清香而無任何味道，但我在這無味中卻得到了一種解答：大凡滋味都由此而始，亦由此而終，人生裡的歡樂與痛苦都要歸於一種平淡，就像狂暴或激昂的樂曲，終回復於寧靜之音。飲罷清粥，眼前的空山飄下暮雨，雲霧散聚，那一刻幾乎靜止到了太荒。

平淡的滋味，並不只是味道的濃度差別而已；平淡是所有材質、所有滋味的基底，容許任何調味、任何變化發揮功用。當我們嘗到急遽的鹹、甜、辣、苦滋味的時候，也總是嘗到，平淡。平淡，給了我們一種從種種味道、種種情緒脫逃的機會。

在這種看不清的世界，我們還能怎麼生活？我們嚮往平淡，淡淡的活著，卻總是恬靜、自足。但平淡卻不只是平淡。平淡會變成任何味道，任何想法，任何體會，任何體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