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曉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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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冠中最新短篇——《馬可波囉》【上篇】

曉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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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陳冠中授權Matters連載其最新出爐的短篇小說,他稱之為「新時代中國特色知識份子輕小說」,帶著當下大陸曖昧荒謬的時代特徵,以女性為第一人稱書寫。連載將分為上下兩篇。

咱這一撥哥們兒也算是Marco Polettes,小馬可波羅了吧!你瞧,單位的最大頭兒叫Marcus,我們管他叫大馬哥,我的直接上司叫Markel,有大馬哥在上,北京的同事自然管他叫小馬哥了,我私底下叫他阿Mark哥,他是港產動作片喂養出來的紐約布魯克林人。我們是同屬於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務院的一個部委機構(不是漢辦不是新聞辦也就不是中央外宣辦)下的一個事業單位,這是方便的說法。正式跟我們簽署聘用合約的甲方是一家叫北京歐亞非有限公司的民企和青島大學語言與文明中心合辦的新時代歐亞大陸橋非公募基金會,法定代表人是俞聰博士。我從來沒見過俞老師的本尊,單位的組織結構也有點讓人搞不懂,但這不妨礙干活,反正都是為了中國的大外宣。當年馬可波羅探華十七載,獲忽必烈賜長約俸祿不菲,官至達魯花赤,後來回到威尼斯老家,憑著在熱內瓦共和國的獄中口述,向西方人營銷了蒙古人雄霸歐亞大陸時期東方这片叫Cina (音「棲那」)的大元汗國,就投資性價比而言超划算。今日中國踏上復興之路,氣勢如虹,萬國來朝,當然也少不了我們這撥小馬可波羅(有時我們私下裏自黑管自己叫馬可波囉,哈哈)一顯身手的機遇。現在長約、俸祿不菲的工作可不好找,我們都很在乎這份差事。

我們的任務是花三年時間編寫一套二十一世紀版的馬可波羅探華寶典,官方加持的權威中國商旅指南,附加網絡互動年代多媒體的大中華盛世百科全書,要在中國共產黨建黨一百周年的那年,以二十一種語文同時隆重推出,彰顯中國的軟實力,宏揚中華文明的智慧,方便世界各地的人來天朝觀光營商多邊交流,把當今世界這個第一富強的禮儀之邦如實地、令人折服地呈現給世人,仿傚十四世紀元年《馬可波羅遊記》(也譯作《馬可波羅行記》,初版副題是《舉世稱奇之書》) 這本神書起到的劃時代作用,扭轉乾坤,復興中國在世界上原有的崇高地位,並在這個基礎之上引領二十一世紀的世界文明。

這是不可能的任務,也是國家交待下來的任務,當然會不惜工本。

任務是怎麼交到大馬哥手上的,細節我不得而知。大馬哥的確也是號人物,有能力拿大預算、管大項目、成就這種包含大學問、大智慧的曠世之作。我覺得他搭的班子是沒話可說的,我的同事都是找不到好教席的西方重點大學最優秀的年輕博士,我們這兒簡直像是個懷才不遇待業漢學家的聯合國,有一種哀兵出征、不成功則成仁的氣象。能夠成為這樣的失意精英團隊的一份子是我的榮幸,因為同事們個個學貫中西,每一個的學問功底都比大馬哥紮實。這也看出大馬哥的胸懷了,用人唯才,知人善用,不然也不會招來像小馬哥和我這樣的怪伽。有大馬哥這種氣魄的領導,項目才有保證。當然,我認為他也丟不起人,只能鉚勁較真兒,學院小世界一直有人私底下說他長袖善舞,潛台詞是詬病他學術水準不夠,而那些看不懂學界門道的主管官員又擔心他最终交出來的東西太學院派。在這個日益壯大、是非也日增的中國大外宣外籍員工(早就不叫我們外國專家了)圈子裏,一般都認為國家把這個戰略性的大項目交給大馬哥,是因為他在西方的大出版社成功出版了那本有利國黨的著作《中國改造世界》,而且也是經常在西方主流媒體上替中國說話的信得過的友人。換個說法,那意思就是中國政府在酬庸犒賞他。這類閒言碎語是很傷人的,特樂意以思想型學者自居的大馬哥哪受得了,肯定得要讓那些看不起他的和對他沒信心的人跌破眼鏡,為此三年後他誓將如期推出的這套文本,學術上必須過硬,可讀性則超標,聚萬國之眼球,為中國爭光,成為獻給建黨百周年的一份大禮。就憑這份項目大禮,大馬哥想必也會成為国际媒體爭相咨詢的KOL,可以穿梭中外政商學旋轉門,以至睥睨天下漢學界。讓看不起他的廣義漢學界(包括西方所有的中國研究者、中國問題專家)對他另眼相看,這對大馬哥來說,可比官方認可、商界招攬、媒體注視以至公眾知名度更能讓他滿足。心比天高,他想讓這套新馬可波羅探華寶典成為二十一世紀不可逾越的一套中國讀本,要徹底清除漢學界的歐洲中心主義痕跡,一舉完成中國研究的典範轉移,為下一個千年世人如何看待中國定調。

我的同事們都快給他逼瘋了,而壓力的關鍵點位是在兩個中生代幹部:大主管小馬哥和小主管我。

不用說,大馬哥找來小馬哥做學術方面的把關責任編輯,是很有眼光的,也是極具膽色的。表面看小馬哥的學術事業軌跡挺不規範的,就像走進歧路分岔的知識花園,以不斷誤入學問的歧途作為志業。但他的爛肚皮到底是如何裝得下這麼多東西的呢?這是我和同事們經常對問的修辭式感歎句,意思是說,我們不是要找答案,只是在發表感歎。小馬哥祖輩是從奧匈帝國輾轉去到美國的世俗阿什肯納玆猶太人,曾世代定居在的里雅斯特,那是日爾曼、斯拉夫和拉丁文化交匯的地中海港口重鎮。他中學在紐約科尼島打零工時跟當時的情人學過些台山話,在曼哈頓下城老唐人街戲院自學港式粵語,在法拉勝新華埠的餐館聽懂了四川話,又在台北學過漢語,北京學過滿語,張家口補習過蒙語。為了溫習突厥語和俄語,他沿七世紀玄奘足跡西行了中亞好幾個斯坦國,到了撒馬爾罕還捎帶手學了點波斯語。這些都是在他的英語、意第緒語等歐語之外的語言。你猜對了,他的第一擅長是語言,本科讀的是紐約哥大東亞語言文化系,但好好的一個讀書種子當時卻不趕緊的在美國多拿幾個名校高等學位,等到在中國和中亞晃荡得夠不夠了,才跑去的里雅斯特大學讀研,碩士論文寫義大利東方學家朱塞佩·圖齊如何以法西斯思想框架藏學研究。之後又回中國打雜工直到過了千禧年,再去後葉利欽時代的羅蒙諾索夫莫斯科國立大學讀博,比較英國地緣政治學家麥金德和中俄近現代的歐亞主義,幾乎預告了今天普京的杜金主義和習近平的一帶一路。他在終南山當過短期道士,在雞足山修過密(又順帶自學函授藏語),在黃河邊農村教過英語,在義烏做過小商品買賣,在橫店演過會說中國話的洋鬼子,為《寂寞星球》寫過雲貴,替耶蘇會編過紀念利瑪竇與明朝開教三柱石交流四百年的雙語冊子,讀博之前在中國第一家網企瀛海威當過外文翻譯趕上了網絡年代,讀博後再回中國,還替馬雲打工做過老外業務員吸引想走出去的小企業主在阿里巴巴B2B網上刊登企業廣告,也參加過多屆中國首富排行榜的資料收集。反正,他缺錢了就去接點翻譯的零活,啥內容啥語種口譯筆譯都成,看價錢。他是北京老外翻譯小圈子裏保守得最好的秘密,誰都想把這個多語種高手窯著備著留著給自己獨家應急用。

大馬哥慧眼獨具,自打在北京某次大拜拜做秀式官方國際論壇發現同聲翻譯的小馬哥,就想納為己用,終於等到有了這麼一個由他大馬哥一手全權操盤、國家撥款的大項目,可以包攬多年來心中留下暗記的各方漢學小生後進,以及小馬哥這樣的通才奇葩。至於小馬哥,他也一定立即意識到,他一生知識百寶匣裏的全部细软,這次終於可以傾囊出清,更何況再找不到固定工作,往後中國簽證都拿不到了。可以說,大馬哥賜給了小馬哥一個可遇不可求的機會,讓他可以留在中國,施展畢生的功夫,教他經年晃蕩飄零的人生、以及之前的一切折騰終於都得以聚焦而有了意義。這是知遇之恩,所以在團隊裏,小馬哥任何情況都會力挺大馬哥,理所當然被視為是大馬哥的鐵桿擁躉。

找小馬哥這樣的人做學術總監,團隊裏的那些小拉鐵摩爾、小李約瑟、小費正清、小高本漢、小列文森、小白魯恂們肯買賬嗎?那些小傅高義、小馬若德、小魏根深、小史景遷以至小裴宜理、小羅友枝們 (咱們團隊也有女生的),看得起小馬哥不本份的學術資格嗎?但想想,蛋頭們哪個能有本事整合這套全方位、跨學科、厚今而不薄古、政經社文史哲吃喝玩樂創業投資門門齊的當代天朝商旅百科指南呢?剛開始的時候磨合是很不容易的,我覺得這跟小馬哥的賣相也有關。他是天生熊型的同志,碩壯到給人肥胖的感覺,不修邊幅到了邋遢臨界點(還好沒什麼體味),膚色混濁,胡子拉碴,回美國都會給海關帶進小黑屋盤查,一口布魯克林口音(說普通話卻可以在CCTV新聞台、胡同串兒、台灣腔之間隨意切換),一點氣質沒有,造型不像個學者、語言天才,完全顛覆人們對任何定型族群的浪漫美好想像。

但一跟他交流,大家就服氣了。小馬哥又博又專,整個一個當今世界瀕危物種。有人會矯正我說,咱們中國依然盛產打通古今中外奇經八脈的高人,至少有阿城和劉仲敬。當然那也是了不起的了,雖然小馬哥多了幾個全世界承認的學位,不過那沒什麼,他厲害的是在人家質疑他信口開河的時候,他總能憑記憶引經據典,特別是轉述源自多種語文的世界級學問大家的點評,說明不是他個人的附會臆測、望文生義。學院派就吃這一套,三幾回合,我們這些馬可波囉都佩服得五體投地,樂意離開自己學科的自閉領地跟著他共同提煉乾貨。至於他接地氣這個維度,我們這撥裏沒一個能和他相提並論。

我是大馬哥特意安放在小馬哥身邊的。記得大馬哥第一次給我引見,小馬哥面無表情。當時我想他一定以為我是來監控他的,對我有提防。後來才知道面無表情是他臉部的正常表情。

我之前的一份工作是環球時報英文版的文字編輯。英文版跟中文版不是一回事,英文版是給外國人看的,是用相對平和、看起來比較客觀的報導替中國做外宣的,當然也有底線,編寫都很自律,不求有功但求稱職,不像中文版那邊顧盼自雄指點江山搓火拱火忽悠讀者。但小馬哥如果對我有戒心,我也可以理解,他當時不知道我的能耐。

我自己深信,大馬哥找上我,是因為他真的瞭解我的文字駕禦能力。他要求這套商旅指南做到雅俗共賞,既典雅又現代。他曾對我說,團隊裏不能沒有我,說我是完成他願望的不二人選。他人前誇張地捧殺我是風格大師,人後說我是英文控,說明他不是因為我在環時英文版的那點經驗叫我來幫忙把政治關的。

我私下知道他為什麼這麼看重我,當然我不會到處說。上世紀九十年代我在劍橋讀英文,一級榮譽畢業,那個夏天因為要跟熱戀中的男朋友在東倫敦一起生活並且供養他的不良嗜好,放棄升學,幸得同屬露西卡文迪許學院的一名師姊介紹進入當時不斷併購擴充的英國蘭登書屋,在蘭登旗下一出版社當編輯助理。在那段煩燥的日子裏,我看到大馬哥第一本書的原稿。

他寫了一本學術出版社通不過,而商業出版社嫌太小眾的書:《文化譯者:民國時期英美女作家的非虛構中國書寫》,裏面寫到浦愛德、賽珍珠、安·布里奇、瑪格麗特·麥凱,項美麗、韓素音等等等等,但特別觸動我的是大馬哥花了不少篇幅談黃柳霜(是,她也曾寫) 和鄭容金(即Flora Belle Jan) 。那天深夜我在辦公室一口氣看完全稿,莫名其妙哭到天亮。書結構有點亂,文字也有點囉嗦,過多法國理論,對英文讀者是障礙,社裏準備退稿。那個時候我正跟男朋友鬧分手,也在考慮辭職,想為自己的出版社歲月留下一點實在的記憶,同時也感到作者用心良苦,就自告奮勇每天加班改稿,還建議書名改為政治不正確的《戀書中國》。脫稿後不久我就離職了,什麼都沒再過問。

當時我還沒有去過中國大陸,但香港已經回歸。我家是愛爾蘭人,我在港島出生,我爸是香港大學英文系的講師,小時候整天聽他抱怨系裏的教書匠,貶人家是食古不化的Leavisites,而那些遠東小利維斯們則譏笑他是假法國人,直到他終於說服殖民地大學另設一個比較文學系,與英文系切割。我爸媽當年不知道是怎麼想的,堅持從小把我送進一家天主教會替當地華人女童而辦的英文學校,而不是去專為英僑子弟而設的英童學校或外僑的國際學校。華人的英文中小學也是用英語教學的,但有中文和中史兩門必修課。我是班裏唯一的白種人,大家認定我的中文學不好,但我偏偏學得還不錯,寫毛筆字,背唐詩宋詞。多年後,我才知道我這點香港中小學水平的中文童女功有多好使。

可能為了氣我老爸,大學我上劍橋偏要報回英文系,一年級時候又故意去替利維斯學會當義工,一副我就是傳說中劍橋英文系的利維斯粉的架勢,其實這全都是自己跟自己在天人交戰誰都沒有凝視我。我也是如假包換的讀書種子,做了幾年女學霸,照道理應該繼續走學院路線,但發覺自己喜歡讀英文寫英文改英文多於用法國理論論述英語文學。到了畢業,我還一點人生經驗都沒有,所以那個夏天才會饑不擇食的去談戀愛,故意做點沒理性的冒險。跟男朋友分手後,我只想躲得遠一點,就一個人漂到北京學普通話,之前我只能說流利港式粵語。我在一份叫《哈囉北京》的英文生活資訊週刊找到工作,老闆是個中國通美國人,我混了幾年完全結識了京城各個圈子的外國人,還跟先富起來的藝術家們混吃混喝鬧鬧緋聞練練捲舌胡同北京話,日子過得好著呢。但外國人在中國做小生意,往往好景不常,這本週刊能賺錢,時間一久掛靠的中方單位下山摘桃,找個借口就把刊號給收回了,外方被掃地出門。我還想留在北京,發覺自己的中文閱讀能力已經很夠用,可以替英美法德的出版社在中國當獵書者,向它們推介我認為在西方會有銷路、值得翻譯的中文書。北京奧運前後,西方出版社開始注意中國的新書,所以需要有懂書的人選書和推薦,也就有了我這樣的自由職業獵書人。後來Time Out出了北京版,我也常替它寫寫新書簡介。可惜這些都解決不了我經濟上的困難,當時我住的鼓樓一帶物價租金越來越高,我入不敷出,只能又去兼職翻譯甚至去做英語家教。青春易逝,幾年自由職業下來我覺得自己太不長進了,自信心跌到見底兒。

未完待續 ⋯⋯ (小說首發於《明報週刊》,獲作者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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