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下與母親的最後一天:預購、手扶梯、冥冥之中的安排與道別
順著昨天寫的夢境,我還想多說點與母親有關的回憶。
那是她生前的最後一次過年,也是我與她最後一次去逛百貨公司的回憶。
噢,別先抽衛生紙,沒這麼哀戚的。相反地,我覺得現在想起這個回憶的我是非常慶幸也幸運的,也感受到人生中的冥冥注定。
記得今年農曆年前,某天晚上我突然想起爺爺的過世,想起母親在從竹東的私人殯儀館結束儀式,並在準備移動到火葬場的過程中,她突然煞有介事地從車子前座透過照後鏡看著我們兄弟倆說:
「以前在阿嬤過世的時候我跟你們說過『你媽死掉的時候不要跪』,現在我要正式更新我的說法,變成『你媽死掉的時候不要拜』!」
我母親真的受夠了這一連串累死人的儀式,又說:
「還一點意義都沒有。」
她私下對我們兄弟兩人都說過,她不要這些儀式,只想要過世之後可以長眠在他母親,也就是我外婆身邊就好。
年前,我突然在晚飯後跟伴侶說了這件事情,我說:
「上次我去復健聽其他病人說可以先『預購塔位』欸,要不要問我母親有沒有這個打算啊?否則幾十年後誰知道我外婆旁邊還有沒有位置啊?」
我把這個意圖放心裡,也沒特別再想,直到今年的大年初二,那是我與我母親的最後一天。
大年初二,中午跟阿姨們去竹北吃完火鍋,一行人決定去新開的竹北遠百走走,我父親不打算跟這個「無聊的行程」,決定自己在車上睡午覺,等我們結束後再叫他。於是我、弟弟、母親三人一起在遠百門口下了車。
在從一樓往二樓的手扶梯上,我突然撿起了這個年前的意念,那個「塔位預購」的問題,於是我開口:
「媽,我有個問題想問你,但大過年的可能有點晦氣,你會介意嗎?」
「沒關係啊,你問。」
我站在手扶梯上望著站在我左前方的母親,看著我正前方的弟弟轉過頭來看著我們,當時正逢一、二樓的交界,大廳五彩的天花燈箱映在母親臉上的顯得她光彩照人,我說:
「以前你說你死後什麼都不要,也不要拜這件事情還做數吧?」
「是啊,怎麼了嗎?」
「那想放在阿嬤旁邊這件事情還是沒變對吧?」
「對啊。」
「那⋯⋯你有沒有打算考慮一下先預購一下塔位啊?否則三十年後旁邊都沒空位該怎麼辦啊?你的遺願就很難實踐了欸!」我說這話的時候還有些吞吞吐吐,不過我母親倒是沒在怕,她說:
「別擔心啦!我每年清明節去的時候都有在看,我媽旁邊的位置還很空勒!」
「你哪知道會不會突然有人出現在阿嬤旁邊當鄰居?這樣我們就沒辦法了喔!」我弟弟也開口。
這時候手扶梯走到盡頭,我們跨過那個坎後,我母親說:
「沒有正隔壁也沒關係啊!盡量近一點就可以了。」
我母親挽著我的手,我說:
「是嗎?那這樣我就安心了,總之如果你想要正隔壁,可能要考慮一下先預購佔位置喔!」
「好。」
此刻正巧逛到一間連鎖服飾店,我弟弟打算進去走走,我們也沒再撿起這個話題。
這段大年初二時的不合時宜對話一直都放在我的心底,即便我母親當時還沒有離開,我也知道這個對話的重要性,那是一個對於未來的交代,而我會代為履行。
只是沒想到這麼快就派上用場。
我母親走得突然,而那天這個「交代後事」的回憶,就銘刻在我與我母親相處的最後一天。當天晚上十二點,我送走要出門車宿露營的父母,看著母親爬上休旅車副駕,她把車窗搖下來對我揮揮手,伴隨凌晨空氣的沁涼冷洌,我把外套拉緊了些。
母親在車窗邊對穿著短褲的我說:「趕快進去了,外面很冷。」
我說「沒關係」,就這樣站在家門口看著休旅車駛離街口,直到我再也看不見他們為止。
平常我不這樣做的,但那天我就想這樣做。
彷彿我知道這是最後一面似的。
送我母親最後一程。
那是我最後一次看見她。
還好我們好好地說了再見,還好,還好,最後我問了我母親她的身後事。
沒有任何原因地,沒有任何前兆地。
我母親走後隔天,全家人聚集在一起的時候,我在我弟弟的見證下重述了這個只有我們母子三人的手扶梯密語,再次確認了我母親的遺願就是:「陪在她母親的身邊」,其餘什麼都不要。
阿姨說:「還好你有再問一次你媽媽。」
另一個阿姨則問:「你怎麼會想到要問你媽?」
我只回答不知道,這也是實話,我就想問了,在那個百貨公司一樓光彩斑斕的光線即將消失的當下我腦中就只有這個想法,於是我就問了,而我母親也誠實回答。
我無法對此作解釋,無法說明自己的意圖與各種巧合,無法對親身參與的自己解釋這一切,我只知道我把握了腦中的意圖,在正確的時機問了正確的問題,在我與我母親相處的最後一天。
還好我問了,心底無比慶幸。
現在,我母親就住在她母親的隔壁,一如她一直希望的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