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箱」即「高墙」 /「黑箱」是可以走出的吗?

纨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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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PF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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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来源于伊藤诗织的《黑箱》(出版社: 中信出版集团)

2019年12月17日,伊藤诗织胜诉了。

往前倒退四年,她指控前TBS电视台华盛顿分社社长山口敬之在将她灌醉后,对她实施了性侵。

2016年,东京地方检察厅对此案做出证据不充分、不予刑事起诉的裁决。

「二〇一七年五月二十九日,我在司法记者俱乐部召开了一场新闻发布会。关于我的性侵受害一案,检察厅给出的判定结论是“不起诉”。为此,我向检方的审查机构递交了复议申告书,并通过本次发布会,面向公众宣布了这一决定。」

「二〇一七年九月二十二日,检察审查会做出了判定。

“本案不予起诉。”」(《黑箱》)

2017年,伊藤诗织将她的经历写成《黑箱》,副标题是“日本之耻”。

2018年,BBC为伊藤诗织的性侵事件拍成纪录片《日本之耻》。

2019年12月17日,日本法院对伊藤诗织民事诉讼案作出裁决,伊藤胜诉,判处山口敬之赔偿其330万日元,同时驳回山口控告伊藤侵犯名誉的起诉。

2019年12月19日,山口敬之召开记者会,声称要继续上诉,而伊藤诗织就以记者的身份坐在台下的记者席上。

黑箱是什么?

「借用负责本案的检察官的原话:事件发生在私密空间之内,是一个“黑箱”。


截至今日,多少个日子里,我作为当事人,作为一名新闻记者,专心致志,不断向这只“黑箱”投以探照的光束。

然而,越是试图打开这口“黑箱”,就越是在日本的调查机构和司法体系中发现更多的“黑箱”。」

「警方一再向我强调:事情发生在私密的室内,不会有第三方知情。检察官则把这种情况称作“黑箱”。」

这是伊藤诗织在书里几次对黑箱的描述或者说下定义。

我不想把这篇文章写成一篇对伊藤诗织“黑箱”事件进行复盘的“无聊”的文章,而且这一事件已经过去好几天,在这样一个速度即流量的时代,一篇仅仅是复盘的文章已经赶不上趟了。我想做的是由她这一发生在日本——这样一个受儒家文化辐射的东亚三国之一的国家的性侵事件,这一所衍生出的一点我的个人看法——以她的「黑箱」事件来观照 metoo 在中国的境遇,以及我身边我所知道的相关事件。

而她的胜诉的这个时间点,来对照中国大陆,或许是恰到好处的。


和朋友聊到伊藤诗织事件,她提到国内的伊藤诗织或许是弦子,我想到了Liu Jingyao(起诉刘强东的女生),她却认为Liu Jingyao的事件属于美国。但我想,中国大陆似乎还缺一名像伊藤诗织这样的女战士——在日本,她是第一名以公开实名的方式指控性侵的女性,推动了日本的 metoo 运动,甚至推动日本议会110年以来第一次对强奸法进行了改革。而她起诉的对象恰好也是在日本极富权势的男性。

回看发生在中国的这三件代表案件:弦子拒绝给自己加上女权主义者的标签、Liu Jingyao案件发生在美国且在中文互联网上被大量冠上“仙人跳”的污名、上海财经大学猥亵案件中的女生采取了匿名的方式。当然,我并不是在指责她们,作为受害者,她们永远是不需要“完美”的,也没有任何人有资格要求她们的完美。

其中最广泛引起社会关注的是Liu Jingyao的案件,显而易见是由于她指控的对象刘强东——京东的CEO和创始人,中国最有权势的人之一。刘强东在中国的地位显然比伊藤诗织起诉的对象山口敬之更高——无论从金钱或是社会地位上来看。而刘强东长期在互联网上营销自己的个人生活,他打造的白手起家的创业偶像的人设、爱妻人设(娶了清华毕业的网红“奶茶妹妹”章泽天),也使得他的个人生活相比马云、马化腾更受大众关注。

刘强东和Liu Jingyao的纷争从一开始就是不公平的,刘强东2019年4月,在她提起诉讼的几天后,一段视频标题为《仙人跳实锤?》出现在微博上,而视频内容都是经过剪辑的监控内容——剪辑后的视频呈现出是Liu Jinyao主动邀请刘强东去她公寓的面貌。而发布视频的微博账户此前没有发过任何内容。刘强东的一名中国律师在网上称视频内容是“真实的”,它的观看次数超过5400万。

就我所观察到的,身边的人尤其是男性都将这一事件定性为“仙人跳”——百度百科上的解释是“是指一种利用猎艳心理给人设计圈套,骗人钱财的行为”。在我看来,“仙人跳”一词本身就是对女性的不公平,在“仙人跳”的语境里一切女性都是为钱出卖身体,一切男性最多不过是被骂蠢而已,凭什么?而“仙人跳”事件的主意从古至今永远是污名化女性。

大部分支持“仙人跳”理论的人都是看了经过剪辑的视频所作出的判定,人会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但我的想法在如此权力不对等的情况下,权力不对等导致的是话语权不对等:

「根据香港大学(University of Hong Kong)研究项目WeChatscope的数据,在2018年,网上的性侵指控是微信这个中国最大的社交媒体平台上审查最严格的话题之一。“#MeToo”及其中文翻译“#我也是”标签遭禁。一些声援Liu Jingyao的账户也被删除。微信为腾讯所有,腾讯则是京东最大的股东。」(纽约时报中文网)

而一个微信公众号发布了一篇实名声援Liu Jingyao的文章,那篇文章现已删除,甚至公众号也不复存在。更甚的是,一名女生联系了文章的作者希望将她的实名支持删除,因为得到了学校老师的“指示”——她就读的大学是中国最好的大学之一的中国人民大学,巧合的是,这也是刘强东的母校。

新闻显示,2017年京东集团创始人、董事局主席兼首席执行官刘强东及京东集团宣布向中国人民大学捐赠3亿元人民币,设立中国人民大学京东基金。


2009年,村上春树在接受耶路撒冷文学奖的致辞中,将体制比喻为坚固的高墙,而人是一个脆弱的蛋。他说道:

「假如这里有坚固的高墙和撞墙破碎的鸡蛋,我总是站在鸡蛋一边。
是的,无论高墙多么正确和鸡蛋多么错误,我也还是站在鸡蛋一边。正确不正确是由别人决定的,或是由时间和历史决定的。假如小说家站在高墙一边写作——不管出于何种理由——那个作家又有多大价值呢?
那么,这一隐喻到底意味什么呢?在某种情况下它是简单明了的。轰炸机、坦克、火箭、白燐弹、机关枪是坚硬的高墙。被其摧毁、烧毁、击穿的非武装平民是鸡蛋。这是这一隐喻的一个含义。
……我们每一个人都或多或少分别是一个鸡蛋,是具有无可替代的灵魂和包拢它的脆弱外壳的鸡蛋。我是,你们也是。再假如我们或多或少面对之于每一个人的坚硬的高墙。高墙有个名称,叫作体制(System)。体制本应是保护我们的,而它有时候却自行其是地杀害我们和让我们杀人,冷酷地、高效地、而且系统性地(Systematiclly)。
我写小说的理由,归根结底只有一个,那就是为了让个人灵魂的尊严浮现出来,将光线投在上面。经常投以光线,敲响警钟,以免我们的灵魂被体制纠缠和贬损。这正是故事的职责,对此我深信不疑。不断试图通过写生与死的故事、写爱的故事来让人哭泣、让人惧怕、让人欢笑,以此证明每个灵魂的无可替代性——这就是小说家的工作。我们为此而日复一日地认真编造故事。
······
我在这里想向诸位传达的只有一点:我们都是超越国籍、种族和宗教的一个一个的人,都是面对体制这堵高墙的一个一个的蛋。看上去我们毫无获胜的希望。墙是那么高那么硬,那么冰冷。假如我们有类似获胜希望那样的东西,那只能来自我们相信自己和他人的灵魂的无可替代性并将其温煦聚拢在一起。
请这样想想看。我们每一个人都有可以拿在手中的活的灵魂,体制则没有。不能让体制利用我们,不能让体制自行其是。不是体制创造了我们,而是我们创造了体制。」(《无比芜杂的心绪》,村上春树著,施小炜译)

在我看来,Liu Jingyao与刘强东的关系正如鸡蛋与高墙的关系。而前文中赘述的刘强东的权势足以证明他是一座高墙——对这个国家大部分的人来说都是。就好像前央视著名主持人朱军的“高墙”地位之于弦子、前上海财经大学副教授钱逢胜之于女学生,而刘强东的“高墙”地位只会更甚。

在性暴力犯罪中,除去陌生人之间的无理由性暴力犯罪行为,剩余的熟人犯罪其实都可以归结为权力问题。无论是家庭关系中长辈对晚辈、校园里老师对学生、工作中上司对下级等其实就是“高墙”与“鸡蛋”的关系。

性暴力难道不就是轰炸机、坦克、火箭、白燐弹、机关枪吗?甚至比这些武器更胜一筹。被其摧毁、烧毁、击穿的受害女性就是鸡蛋。

「不是体制创造了我们,而是我们创造了体制。」这一句在「黑箱」事件里翻译过来就是对女性贞洁有要求的男权社会创造了「黑箱」。

所以就算在舆论场上无论刘强东多么正确和Liu Jingyao多么错误,我也还是站在Liu Jingyao一边。正如村上所言,他说的是“假如小说家站在高墙一边写作——不管出于何种理由——那个作家又有多大价值呢?”那么对我个人而言,我不敢妄言自己是小说家是作家,但作为一个写作者——当我站在高墙一边写作,我的价值在何处呢?


我还想谈的是一件发生在我身边的事情,事情的真实性我可以保证,来源则是我的朋友的表弟A——他的女朋友B(两人同在一所211大学就读)受到学校老师的跟踪以及微信上的言语骚扰,而其具体身份是学校实验室的管理员。而据他所说学院的很多女生都有受到该名老师的骚扰和跟踪。男生A出于正义感搜集证据联合其他同学向学校领导举报了该名老师的行为,结果是学校勒令停职该名老师,最后将其辞退。

为了搜集证据,男生A将他和该名老师的妻子的通话记录进行了录音,最令我感到可笑的一段是,他妻子向A抱怨学校领导打电话给她说明事情,她转述给她的婆婆——也就是该名老师的母亲时,她的婆婆对她的儿子说道,“你怎么找个有男朋友的呢”。

我想到Liu Jingyao被记者问到她觉得中国有多少新闻用户相信自己,她说可能只有三种人会站在她这边:被性侵过的女性、女权主义者和认识她的人。

是的。在我所知的这个事件里,婆婆这一角色已经化身为这个男权社会里的最佳女性代表了——她甚至抛却了首要自己作为人的身份,她的第一身份是“母亲”,是一个男性的母亲,所以她永远站在她儿子站一边,无论她儿子做了什么、伤害了其他和她同为女性身份的女学生。


标题的一部分——“「黑箱」是可以走出的吗”,其中的问号是不可或缺的,其原因在于我并不知道能否走出。对Liu Jingyao来说,显然她被困在了刘强东和这个男权社会给她制造的箱子里;对被老师跟踪骚扰的女同学B来说,仅仅只是被跟踪和微信上的言语骚扰都尚未走出「黑箱」,连上课的路程也不敢独自行走,而心理上产生的阴影谁来帮她驱除?对伊藤诗织来说,似乎“胜诉”标志着她的黑箱已经被解除了,但真的是这样吗?

胜诉当天晚上伊藤诗织召开了报告会,她在报告会上承认自己2019年7月在东京地方法院对其和山口进行询问的十天前曾自杀,被朋友及时发现才没导致悲剧。而为了不影响庭审,自杀未遂事件并未被公开。她在报告会上哭着说:“没有死太好了。还活着,太好了。”

你可以说她试图自杀是在胜诉之前,还并未走出黑箱。而她已经如此努力地出走了,却依然被困,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女性战士的形象,而战士看起来是不会被打倒的,何况是一个黑箱子呢?她自己都说自杀并不是有计划的,而是当时那一刻突然被困住了,她自己都无法理解。她还说,“别看我看起来挺健康的,(想自杀的想法)忽然就冒出来了。这当然就是创伤。性暴力受害者的PTSD总是不被人理解。”

她们被拖入「黑箱」,「黑箱」不仅是实施性侵的山口敬之、刘强东们造就的,也是这个男权社会中每一个不理解受害者的看客们的一场共谋。

不是「黑箱」创造了我们,而是我们创造了「黑箱」。

CC BY-NC-ND 2.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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