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的體系 ｜七日書 ｜Day 2 | 良方靈藥*

抗抑鬱、安眠藥、鎮靜劑。

那是過去十年斷續陪伴我度過難捱時刻的救命仙丹。從一開始只吃一顆抗抑鬱，到後來早晚一顆；早三、四年因為人際關係而無法入睡，安眠藥加入了藥單列隊——我用了兩年時間，從一顆吃到三顆；兩年前獲得的創傷壓力症候群（PTSD），又多加半顆主治症狀；早上醒來太累、大腦因為長期吃藥開始容易恍神、疲倦和抽離，於是又多加每天早上兩顆非典型抗抑鬱藥。

藥單列隊隨着年歲增加而變長，這是我不太希望看到的。戒斷是一個痛苦的過程，有次醫師把我正在吃的抗抑鬱藥直接換成主治PTSD的藥，結果沒兩天我就戒斷：類感冒、心跳、手抖、失眠、重複而具侵入性的想法。光想每一隻藥都要一路調整減少劑量就頭痛。

庵野秀明在談及自己的動畫《新世紀福音戰士》獲得巨大成功時，留下了一句「所有角色都病得很厲害」；這是因為每一個角色看起來都有病，可是湊在一起成為一部動畫時，卻空前成功。從1995年動畫版一直到2021年劇場版最後一章，依然有大量觀眾一直討論角色的互動和意義。我一個人的故事當然無法和一部動畫裡是十幾個角色比較，可是讀到「所有角色都病得很厲害」這一句讓我莫名地印象深刻。如果，如果，這些角色不是有病，而是無法好好表達和梳理自身的痛苦呢？

這樣就會和我有點相似了。抑鬱症的起點，是一段失敗的關係、是原生家庭遺留下來的計時炸彈；抑鬱症的回歸和淡出，一切都跟他人與自己的互動有關。一顆一顆的藥，看起來像是治理病症，如同發燒頭痛吃藥一樣簡單；可是每一顆藥背後，都是跟他人建立關係、無法自理痛楚的求救訊號。有病的不是我，也不是他人。每一個人都按照自己的生命經歷行事，或許只是剛好，我的人生手冊跟他人的不相容，硬碰硬的結果就是總會有一個人需要外力援助。

所以這些五顏六色、總會叫甚麼樂、甚麼靜、甚麼舒的藥，一直在見證我與世界、與他人、與自己如何相處。不是我有病，也不是他人有病。我們都只是剛好被捲入一個無名的漩渦。這是我花費十年時間，慢慢重新摸索學習的功課。恰巧無法梳理痛楚會令自身無法運作，所以只好靠藥物援助。可是到最後，還是要自己直視問題、踏出艱難的第一步。到底如何安頓好自己，不再否定自己、不再依賴外在的認可生活？如果不再依賴外在的認可，那麼我和朋友、伴侶的關係到底是甚麼形狀？

每一個人吃的每一顆長期處方藥，都是一個又一個經歷時間結晶而成的故事。

*封面的化學結構圖從網上搜尋而來。這組化學結構被歸類為「5-羥色胺和去甲腎上腺素再攝取抑制劑」，簡單說明就是減慢令人感到快樂的神經遞質（neurotransmitter）被細胞再循環利用的化學物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