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徙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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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禁春光|第21章:奇蹟

徙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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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店裡的歲月就像水面金光粼粼的夕照,等到最後一點餘燼變冷轉灰之後,你會發現光芒眩目的水面不一定都是乾淨的,它們有時布滿油污、屍體或垃圾,視覺的暫留也很容易讓人分不清楚真實或虛幻。

就在金桃失身的那天晚上,她母親病逝了。從此她一肩挑起父親的賭債、弟妹的學費和家裡的生活開銷,雖然他們吃的穿的用的都是她賺來的「髒錢」(他們是這麼說的),家裡卻沒有一個人看得起她,因此她也就不再回家了。

「這真是個爛劇本,千篇一律的劇情,然而不知道是誰說的,悲劇總是有很大的相似性──」她有一次這麼對婉甜說:「只是很不巧的,在現實世界裡都讓我給遇上了。」

她不回家,她父親就來找她要錢,他說她每個月寄回去的錢不夠花,死纏爛打就是要更多的錢。金桃受不了這樣的日子,好幾次想仰藥尋死卻沒有那個勇氣。好在她沒有自殺,因為後來她父親喝醉了酒,從地下道的階梯上滾下去,跌斷脖子死了,結束掉這場她以為再也醒不過來的夢魘。

儘管父親死了,她還是定時寄錢回去,那個家雖然容不下她,卻沒有拒絕她的資助。十多年過去了,金桃在這世上等於沒有一個親人,可她還是堅持遵守當初在母親跟前許下的承諾,她不要當一個違背承諾的人。

金桃的花名叫桃麗。這裡每個酒家女都有自己的花名,有些取得古典,有些很洋腔,彷如一個個美麗眩目又安全的軟殼面具,密不透風地包裹著一顆顆千瘡百孔的心。現在婉甜知道,為什麼那些在金桃背後說她壞話的小姐會直呼她的本名,尤其金桃也曾經是個打雜的下女,那麼直呼其名就更具有殺傷力了。

有一次,婉甜無意間撞見金桃和四姨起爭執,兩人不知為了什麼僵持不下,金桃忿然丟下一封厚厚的牛皮紙袋在四姨面前的矮桌上,說:「我是因為尊重妳,不然妳知道我想走隨時能走,現在已經不是賣身契的時代了。」說完就掉頭轉身走了。四姨氣呼呼坐下來,一手托著太陽穴,嘴裏嘟嘟囔囔,不知道在煩惱什麼。婉甜可以看見她已經出現皺摺、略微下垂卻仍然白晰的脖子,她想起曾經在店裡聽過一位取了個奇怪的日本名字的小姐說:「女人真正的年紀寫在脖子上。」

婉甜正這麼呆呆想著的時候,四姨突然抬起眼睛瞪著她說:「有什麼事嗎?」那雙凌厲、警覺又布滿疲憊的眼神像一隻剛從夢中醒來的母獅。

「沒什麼。」

婉甜低下頭匆亂地走開。酒店已經打烊了,她在做最後的清理工作。通常這時候四姨不是準備鎖門離開,就是在她的私人辦公室──那個永遠上鎖的房間除了她和幕後大老闆(四姨的男人兼資助人)之外,沒有人可以進去。婉甜還是住在倉庫後面的那個小房間,差別是她如今可以在店中自由走動,有地方洗澡,也有乾淨暖和的鋪蓋,還有一個負責監視她的人,那人就是先前那個送飯的女人,叫姚媽,是酒店的總管兼雜役——現在雜役的工作落到婉甜頭上,姚媽空出來的時間就拿來管人。姚媽長得肉實骨壯,體內像有用不完的蠻怨之力,平常動作像隻猴兒一樣輕巧,只有在生氣的時候例外。她有張國字臉,五官推擠在面盤中間,淡而亂的八字眉,焦紅下垂的眼瞼覆著一抹精光四射的小眼睛,嘴唇厚而腫,說話的聲音像男人,但是她喜歡用眼神和表情代替說話。

姚媽一個人住在緊臨酒店後巷的老舊混泥磚房,她有酒店後門的鑰匙,婉甜若想找她,只要從上了鐵條的窗子伸出她架在房中晾衣物的細竹竿,撞一撞那扇布滿油塵的小氣窗,然後姚媽就會刷一聲打開窗,露出尖銳又不耐煩的眼睛瞪著她,那神情好像在說:「又有什麼事?」,除非她不在家,但是她幾乎都在。

酒店裡的歲月就像水面金光粼粼的夕照,等到最後一點餘燼變冷轉灰之後,你會發現光芒眩目的水面不一定都是乾淨的,它們有時布滿油污、屍體或垃圾,視覺的暫留也很容易讓人分不清楚真實或虛幻。

轉眼半年過去了,婉甜慢慢適應了這裡的生活,像一隻冬眠在地底的生物,等候春天不意的造訪。

有一日,婉甜在男廁抹地(又有客人來不及衝到馬桶邊就吐了),她一面做著清潔工作,一面輕輕哼歌──酒家天天播歌伴舞,她聽著聽著便學會了好多首,工作或閒暇時哼哼唱唱來排遣愁悶。白天無人時,她對著空曠無人的大廳放聲唱,一首接一首,若是沒有人打擾,她可以唱上一整日。

現在廁所裡四下無人,她哼得興起,便放膽唱開了:

冬夜裡吹來一陣春風

心底死水起了波動

雖然那溫暖片刻無蹤

誰能忘卻了失去的夢……

唱罷一首又唱:

我像落花隨著流水

隨著流水漂向人海

人海茫茫不知身何在

總覺得缺少一個愛……

她唱得舒心,渾然沒有察覺到廁所裡還有一個人在痴痴聽著。那人是金桃的常客,名叫錢山,他曾經是個窮樂師,熱愛作曲填詞,可做出來的曲子大多乏人問津,所幸壯年巧獲一筆橫財,夠他吃香喝辣的揮霍到現在。

錢山最愛金桃,三番兩次想娶她回家,可他出的價四姨不滿意,再說金桃現在當紅,四姨怎肯輕易放人。那天婉甜撞見金桃和四姨吵架,正是金桃打算添上自己這六年多來的積蓄贖身,二人一言不和吵了起來。

後來不知道為什麼,金桃還是留下了。

這錢山從年輕時便立志做一個流行歌壇的作曲家,如今這份想望不曾稍減,且隨著年歲愈增愈趨熾烈,他四下找人關說投稿無數,然而不知是時運不濟還是才華不濟,投出的歌曲不是推說用不上,就是用了紅不起來。愈是這樣,錢山愈是逢人便說,四處吹捧自己的作品,那種「山不轉路轉,路不轉人轉」的毅力和自信讓他活在一個自織的美夢中。他總說:歌不紅不是不好聽,而是唱片公司沒把他的歌放主打的緣故。他這麼說時,多數聽的人也必定帶著點憐憫、不平的口氣附和著。

現在他的兩隻棍棒似的毛腳踏在新式馬桶的圓邊上(因為從小蹲茅坑習慣了改不過來),渾然忘我地聽著──這女孩的歌聲如怨如慕、淒楚動人,傳說中的天籟也不過如此,真令人陶醉啊!他聽著聽著不禁在心底發出讚歎:如果讓她來唱我作的曲子,不知會造成多大的轟動……錢山不由得做起了白日夢,暈陶陶的,比酒還醉人。

然後,一個低沉難聽的叫聲驟然冒出來,截斷了歌聲。錢山猛地一驚,腳沒踩穩從馬桶上滑下來。

婉甜忽然聽見磅盪一聲巨響,嚇得跳起來。這時姚媽已走進來催她:「阿甜,四姨找妳──杵在那裡做什麼,快去。」

錢山慌慌地扯著褲頭跑出來,婉甜已經走了。他衝上前去質問接手抹地的姚媽:「剛剛在這裡唱歌的人是誰?」姚媽瞪著錢山,兩隻眼睛在他的褲頭上溜來溜去,漠不關心的又抹起地來,淡淡的說:「錢爺,你喝多了吧,哪有人唱歌──」

「有啊,分明有,我剛剛還聽見的,是妳叫走她的吧?我還聽到妳叫她阿甜,是不是?──她是誰啊?」

姚媽冷冷看他一眼,轉身繼續她的工作。

錢山儘管心裡發急,也只能煩惱的迭聲嘆息,他瞭解姚媽的個性,她不說,誰也沒辦法逼她說,只好匆匆繫緊褲子追出去。

婉甜找到四姨時,她正周旋在幾個男客之間,眉梢眼角都是笑,看婉甜站在一邊,即向同桌的雪莉使了一個眼色;雪莉額前的瀏海燙得很蓬,火光似的一頭黃髮像一頂柔軟的帽子,披頭蓋肩的把她的臉襯得更小了。她穿了一件仿旗袍高領的窄身洋裝,夜藍色袍面上鑲著亮片,裙衩幾乎開到她水蛇腰的下面,露出雪白勻稱的大腿和一小片渾圓的屁股肉。她仰頭一口乾了剩下的琥珀色酒液,放下高腳杯,浪聲笑著擺脫一個有雙豬眼、頭已半禿的醉客,扭腰擺臀地走過婉甜身邊,目中無人地說:「跟我來。」

雪莉領著婉甜到僻靜處,點了一支菸,甩熄火柴棒,溜了她一眼說:「妳是秀成的姊姊。」

霎時,婉甜好像從冰窖掉進火爐,毛孔大張,手心背上都是汗。她盯著雪莉,好像從沒見過她,「我是秀成的姊姊!妳知道他──」忽然哽咽了說不下去。

這些日子以來,婉甜學會了冷靜,她把眼淚吞回去,瞪著雪莉。

「別那麼看我,好像我綁架了妳弟弟似的,」雪莉吐了口煙,塗了蒄丹的細長指甲輕摳著臉頰接脖子上的一小顆紅點,低哼了一聲說:「秀成過得很好。他現在跟我住。」

婉甜沒有說話,彷彿在考慮該不該相信她。

「我可以見他嗎?」

「嗯,」雪莉一手抱胸,一手支著下頦,豐滿的嘴唇含著香菸的濾嘴,若有所思的淡淡的說:「他現在是我的兒子。」

「兒子?」婉甜心裡迴響這巨大的一擊,不知為何突然覺得可笑。然而她的表情像失而復得──驚訝,狂喜,不知道是哪一個。她不敢相信秀成離自己這麼近,他的養母就在眼前,天天在酒店穿梭的雪莉。她一度以為秀成會被老張賣去很遠的地方,即便四姨知道他的下落,想見他也不容易,沒想到……她雙膝發軟,嘴唇顫抖,然而她努力穩住自己。

四姨答應讓婉甜見她弟弟,除了想安撫她的心,還有一種不能再等下去的焦慮——如果金桃非走不可,婉甜勢必得提早破身——雖然這兩件事看來毫無關係,然而月娥心中的天平像風中的燭火,她對損失和利益兩邊的平衡有著近乎著魔的不安全感,那多少取代了年華老去的患得患失。

當然,婉甜說什麼也平衡不了金桃走後的損失,但希望那是暫時的;月娥相信她的直覺,婉甜就算不是第二個金桃,也不會差得太遠。要命的是,那需要多久的時間。她對時間的恨是永遠的,時間處處與她作對。然而跟時間的永恆性比起來,她微不足道──瞭解這個道理只有更增焦慮,一點好處也沒有。

她這種放鬆不下的個性不斷在挑戰她的神經,也因此,酒精和安眠藥的慰藉同時耗弱了她的生命。

話說回來,月娥輾轉打了幾天算盤,心裡琢磨出一條妙計,等著為她製造奇蹟。她想來想去,把婉甜的初夜賣給錢山無疑一箭雙鵰。天下烏鴉一般黑,哪隻蒼蠅見甜不發狂,男人就那點能耐,只要略施小計……讓錢山動心簡單,想讓婉甜就範,秀成這著棋就管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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