濫觴|第三章:巧遇
然後兩年又過去了,我差不多已經淡忘你,卻對於自己驚人的單向的愛情感到不可思議:我竟然迷戀一個「只見過一次面」、幾乎不算有過交談的人四年,並且直到這時才開始淡忘。在這種驚人的狀態中,也就難怪我無法想像會在貓空纜車上再度和你相遇。那一刻,超載的震驚使我處於迷惑的啞口狀態,我無法思考,也不知道為什麼控制不住顫抖。我們一車四個人,你和你的女朋友(一個像我姊一樣纖細美麗的女子),我和我的好哥兒們、名字像景區的馬觀三──男人婆注定跟異性合得來,在女孩的王國裡我彷彿是個外人(我想外星人會得到比較多個讚)──起初,我們雙方四人完全見外的不碰眼睛。在陌生人的眼中,我沒有爭議的成了陌生人。但在你面前,我到底應該算哪根蔥?
你忙著拍照,拍風景,拍女朋友;馬觀三也一樣,唯一的不同是,我不是他的女朋友,而且我不笑。我注視著你的反常表情一定引來了不安和猜測。馬觀三不落痕跡的碰碰我,意思是說:喂,控制一下,口水千萬不要流出來,妳丟臉事小,我丟臉事大。
然後,你終於看我了——你女朋友也看了我一眼,那視線混雜著嫌惡和敵意的煩躁,像被一群蒼蠅打擾——我等著被你認出來。所幸你的眼睛亮了。我可能是在一個蒙塵的角落被找到,慘不忍睹,卻還沒死。你花的那幾秒鐘像永無盡頭,甚至還叫不出我的名字;到了你嘴邊的名字像曾經模糊而後消散的煙霧,它在報復我曾經羞澀的固執。
「妳是──林燕如的妹妹!」
欸,果然,他只記得我姊。我仍然是她的影子。
四年了,你幾乎沒變,改變的只有你的目光,裡面多了深思熟慮,少了年少迷惘,這讓你的俊美更加飽和,也讓我滿心作痛的愛戀更痛。我不敢相信自己甚至曾經害怕如果有一天再見到你時我已經沒有感覺了。
我們在你的女朋友一臉木然的眼皮底下交換手機號碼,而馬觀三就像不相干的觀光客。
你們在動物園站下車。說再見時,你那耀眼無邪的笑容又回來了。好久不見,我跟自己說。真的好久不見了。
那天,我一整個失去遊興。馬觀三試著逗我笑,再深一層的意圖是想挖出我緘默不語之下的秘密。然而,他就像他爸給他這個名字的期望,凡事總要觀之再三。他說的,就像過馬路要左右看三次一樣,他的性格在名字的潛移默化中熟成,沒有三思過的事情做起來都不順手。我的憂鬱讓他像便秘一樣不痛快。他觀察到我的傾、沉、閉──當然不是什麼傾國傾城、沉魚落雁或閉月羞花之類的讚美詞(我這輩子可以說跟這些都無緣了),而是我對你的傾慕,之後的沉默,然後是封閉。
到最後的最後,馬觀三急了,他不禁問:「我說林燕方,妳是中邪還是卡到陰?」
「中邪跟卡到陰不一樣嗎?」
馬觀三直直的使勁地望我,他只要一拿我沒辦法,就會這麼望著我。這時我通常會心軟,接著舉白旗投降。然而現在我什麼都不想說。雨中的貓空霧濛濛的,把我的眼睛都凍紅了。我們跑進便利店買熱食,邊吃邊默望著那片灰色飲泣的天空。薄夜提早降臨,只有渾沌的雲,沒有上升的星空。我失望的想哭。在這被絕望凝視的氛圍裡,我不緊不慢,說一個字像吐一塊金子似地和盤托出,一股腦把我暗戀你四年的豐功偉績,統統嘔吐在被飢餓的愛情掃淨的紙盒中。
馬觀三靜了一會兒,用一種繃得緊緊的聲音說:「我不相信一見鍾情。」
我訝然抬起頭,心想我的好哥兒們用這句話在安慰我?顯然不是。我有點激動的說:「可是我相信──不相信的人不能因為沒有經驗過它就說它不存在。」
「我沒有說它不存在,我只是說我不相信。何況一見鍾情根本不是真愛(胡說,我插嘴),妳怎麼可能跟一個完全沒有相處過的人有真愛。」
「你怎麼知道我們沒有相處過?」我精神抖擻地分辯起來,「也許我已經跟他認識很久了,有數不清的前世──」
他哈的一樂,像抓到我的把柄。「妳愈說愈玄了。」他搖搖頭,出現一種想再給我一次機會的表情,「我相信一個人會因為迷戀而盲目到喪失理智,同樣的,我也相信有一天妳會睜開眼睛醒過來。等妳清醒了我們再來談。」
「那時候就沒什麼好談的了。」
下山回家的路上我們幾乎沒有再說什麼,但我知道那個爭論一直在我心底持續著。我聽到思路堵塞的吵架聲,也看懂了他的臉色:他看不慣感情脆弱又不識相的孬貨。
那時我跟馬觀三、俞榮合租公寓,每隔一兩個禮拜回新竹家一趟。俞榮的大學生涯剩下最後一年,馬觀三和我在不同公司上班,他是我大學同學,一畢業就考進外商公司,而我卻一路在不務正業。
一到家,俞榮用酸酸的口吻對我們說:「去哪裡約會啊?都不揪一下——」既然是約會幹嘛揪你?我瞪他的眼神就是這個意思。我知道俞榮迷戀馬觀三,心裡為他瘋狂又不肯讓我幫忙。我勸他表明態度,長痛不如短痛。以我對馬觀三的瞭解,俞榮是在浪費時間、自討苦吃。然而俞榮斬釘截鐵確信馬觀三一定是同類。我問他為什麼?他說妳想,一個單身型男,沒有半點追求異性的舉動,又跟妳無話不談,肯定是。我想想也沒錯,馬觀三似乎沒交過女朋友,避談過去的情史,也從來沒聽他提過對哪個女人有好感。但我的直覺還是告訴我不是,而且在我看來,他根本不是俞榮說的什麼型男,勉強有點形狀倒是說得通,型男就不必了。
馬觀三悶悶地倒在沙發上,又跳起來去廚房煮咖啡。俞榮聞到香味叫起來:「我也要!」一面望向我的眼裡都是問號?我兇了俞榮一眼,心裡有點莫名其妙,心碎的人是我,馬觀三在湊什麼熱鬧?
不久,三杯咖啡上桌了。我靜靜捧著杯子喝,熱氣熏得我眼睛濕濕的,我還覺得肚子超餓。然後俞榮被我們惹毛了,看看他,又看看我,「到底怎麼了?」
馬觀三盯著我。我做了最後的掙扎,無謂的一笑,那笑一定很絕望很醜。
「我們今天在貓空纜車上遇到她的初戀情人了。」馬觀三說。
「什麼?你們去貓空?」
「喂,俞小榮,你這是什麼反應啊?」馬觀三瞪了一眼慢慢紅起臉來的俞榮,然後把臉轉向我。
「又不是初戀──」我虛弱地抗議,「要是初戀就好了……」
我們大概可以算是鐵三角的那種朋友,基本上沒有什麼秘密。基本上。所以在我沉默的認可下,馬觀三三言兩語就把四年說完了。
「一見鍾情吔,好浪漫喔!我相信一見鍾情。」俞榮溜了一眼馬觀三,鄭重表示他的看法。
「相信有個屁用,他都有女朋友了。」
「那也不代表完全沒有機會啊!」
「有機會也要排隊,排隊還不一定有機會。」
「喂,你這個人講話怎麼盡潑冷水──」
「我哪裡潑冷水,說實話有什麼不對?」
「至少給人家一點希望嘛!」
「有實現的可能才叫希望,像這種無可救藥的希望再來就是失望,失望再來絕望,絕望再來吃不下飯,你懂不懂啊你?」
俞榮和馬觀三爭論的時候,我哭了。他倆張著吃驚的嘴停下來,呆瞪著淚流滿面的我,尖銳地意識到事態的嚴重性。我的氣焰不見了,嗓門不見了,尖酸刻薄的幽默感不見了,犟頭犟腦的男人婆形象全毁,剩下狼狽通紅的眼睛鼻子和抑揚頓挫的飲泣。
俞榮跑過來抱我,馬觀三一臉索然。
過了長長的一會兒,馬觀三走過來讓我靠著他的背,我們仨像骨牌一樣偎倚著。這時我肚子突然一串響,還沒反應過來,馬觀三放了一個大響屁,我和俞榮都捂著鼻子瘋打他,笑成一片,然後俞榮又在煩為什麼去貓空沒找他,我說最好先找得到他再說,一早就沒個影。打手機找我很難嗎?他說。馬觀三拍他的頭說,走,去吃宵夜,意思是閉嘴。我們就鬧著走到街上,走進還沒有深下來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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