咒
今天周六,早上天还只是阴阴的,中午就开始下起了雪。醒来后一直躺在床上刷着手机,直到各个社交软件的首页都已经被刷了二三十遍,连算法都黔驴技穷,手机电量因为昨晚忘记充电逐渐趋近于零,然后一瞬间,屏幕卡住,黑掉。借着手机没电,我也再也没有借口赖床的动力爬起身,下楼给自己煎了一个蛋饼,一根烤肠,又在餐盘里猛倒了一堆王姐从国内家里背来美国的咸生姜和萝卜头。
填饱了肚子,就开始恨起自己的无所事事,于是打开电脑,做起一些不用动脑的活来。说是不用动脑,但是工作上的毫无进展却又让人头皮发麻,本应该月初就收尾的问卷答案的采集工作,因为王姐的到来,被我忘到九宵云外,还是督导的老师发邮件查问,我才惊觉时间所剩不多。然而采集的过程又比原计划坎坷了许多,本以为能自动收集大量样本的网站,最后发现还是要靠人力一一说服来填表;本以为会帮忙的老师,结果一句话回绝,连多余的解释都不愿意给。说不清这究竟是我自己水平太差,还是非一流大学博士生的宿命。看着毫无涨势的问卷回答数量和静如死水的邮箱,我选择在焦虑袭来之前合上了电脑。
转身上楼的时候,王姐的声音又开始浮现在我的耳边—— “我要是死了,你一定会后悔今天跟我来说这些话”,这是周二晚上,王姐对我重复说了两遍的话。说实话,我说不出来自己对这句话有何感受,但让我想起小时候我犯错的时候,多数是不写作业,或者考试不理想,王姐总是会让我跪在地上反思。我现在也记不清楚当时的我究竟是要反思什么,是反思自己过于愚蠢,无法满足王姐对我的期待,还是反思自己的存在除了失败到底还有什么意义。鉴于我初高中后来屡教不改的自残行为,以及到近30岁才摆脱的创伤阴影,我当时小小的脑子里必定是反思出了后者。
我刚上大学的时候,也是王姐坠入人生低谷的时候,因为各种原因,她的低谷成了我为数不多的没有参与也无法参与的她的人生片段。同样的,我从青少年步入成年的这个阶段,也成了王姐屈指可数但永远错失的一段时光。而就是在这段时间里,我变成了一个王姐理解不了的人。呵呵,这话可能都是我一厢情愿了,理解自己的女儿应该都不能算在王姐的人生目标里的。我想王姐自己是有做好妈妈的雄心壮志的,她也确实做到了,不管打我骂我的时候有多凶,一个人一边工作一边带我长大,十几年来早中晚三餐一餐不落,早中晚上下学接送,风雨无阻。王姐生我气的时候对我有多狠,那对她自己就只有更狠,可能那几年,她也在生这个世界的气吧,所以她要跟这个世界拼命,拼命让我们娘儿俩活下来,而且,要活的好。
我,这个不争气的女儿,终于在25岁的时候开了窍,考上了博士。我自己没什么感觉,反倒是王姐每次聊天的时候都要跟我说无数遍“你的人生我从此就不担心啦”,而我只能在心里默默回嘴:你不担心,然后呢?我就没苦要吃了吗?我以后就能一帆风顺了吗?你说这话到底有啥用?我但凡把这些话说出来,必然是要遭到王姐劈头盖脸的痛骂的,话说来说去,左右就是说我不知好歹。可是我不在乎别人定的好歹,我只在乎我自己的。话说回来,王姐也不在乎我的心情,她只在乎她相信的:博士=我这个女儿按照她画的图纸成功地走向了后半辈子的成功与荣耀=她从此不用再为我发愁。
手机上刚准备下单珍珠奶茶,看了一眼渐渐被白雪覆盖的街道,叹了口气,放弃了。王姐上飞机后不到24小时,我去炸鸡店猛吃了半只炸鸡,又去星巴克点了一大杯新出的黑莓饮料,然后拍照发给可乐,“我要吃一整周的垃圾食品解压!”。猛吃一顿后的结果是晚上立刻胃酸返流,果然人年纪上来了真就没有了任性的资本。王姐在的这两周我史无前例地长胖了十斤,每天像是回到了初高中的时候,一日三餐,每餐都保证营养均衡,有菜有肉,有汤有饭。一开始我还挣扎,说早上吃太饱我会困,会脑子转不动,王姐不跟我废话,只每天早上把做好的饭放在桌上,十八年培养出来的惯性自会替她做主。王姐也不喜欢用洗碗机,她说她的手比起洗碗机来那当然是更快更省钱的,于是小艾同学学会了趁王姐不在厨房的时候悄悄地把在自己书房里叠得老高的盘子拿下来,再偷偷地放进洗碗机里去。
从一楼爬到二楼的功夫,我便觉得整个人力气被抽空,身上好像披挂着一块浸饱了水的羊毛毯,拖着我往下。放弃了工作又放弃了点奶茶的我,最终回到了床上,昏昏沉沉睡到了三点。再次起床,泡了一壶茶,坐在餐厅里开始解决一些家务,交上电费,完成了今年的报税,最后开始随意浏览一些休闲的视频,每当视频结束,房子里就静得只剩下暖气的哼鸣和我脑子里王姐的声音。不,不对,与其说是王姐的声音,不如说是她的沉默和眼神,和我冲她发泄的声音。我说:“如果我有女儿,她来跟我说她被我的言语伤害到,我一定会跟她道歉,而不是上来就说她玻璃心”;我还说:“我真无语了,我在楼下思来想去那么久,想怎么样才能用不让你觉得心情受伤的方式来跟你说这些话,最后就还是这样,我真是都不知道我图什么”。我说第一句话的时候,王姐沉默了,我不知道她当时在想什么,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我觉得我好像刺伤到了她。说第二句话的时候,她背对着我坐在座椅上,我看不到她的表情,她也没有转过头来看我,我冲回了自己的房间,关上了房门。但王姐的话变成了我的诅咒:“你会后悔跟我,你的妈妈,说这些话”,而我好像失去了摆脱这个诅咒的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