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男人一生中的24小时|无业游民日记
背景
临近2021年元旦,离春节还有四十多天,母亲开始准备年货,她打电话给我,嘱咐我带上妻子和女儿,去枣阳玩几天,然后带一些年货回襄阳,她也趁机给孙女做点好吃的。
枣阳是襄阳下面的县级市,我的父母和弟弟在那里定居,父母住在弟弟家里。父亲在枣阳做了三十多年渔网生意,1980年代初期,父亲三十岁,他一个人离开故乡天门,到外地经商,贩卖手工编织的渔网,他去过不同的城市,后来扎根枣阳。1995年,弟弟初中辍学,他追随父亲的脚步去了枣阳,在渔网店当学徒。1997年9月,我去武汉上大学, 一直在老家务农的母亲随即离开天门,去枣阳和父亲、弟弟团聚。大学第一个寒假,枣阳变成我回家的目的地,它逐渐成为我的第二故乡。农历1997年除夕前几天,我们一家四口从枣阳回天门过年,那是我们在故乡过的最后一个年,那时父母45岁,我19岁,弟弟16岁。
大学毕业后,我找不到合适的工作,频繁跳槽,丧家犬一般四处逃亡,父亲拿我没有办法,他劝我:“什么工作都一样,只要踏踏实实地跟着老板干,时间久了,最后总有回报,跑去跑来,总得找个地方定下来。”
毕业二十年,我换了几十份工作,还是定不下来。
2020年12月31日
我带着老婆和女儿从襄阳回枣阳,我们下午两点四十五分出门,走到附近的公交车站,等候开往高铁站的 G01 路公交,足足等了二十分钟。我买了下午四点零七分的火车票,公交车三点五十二分抵达高铁站,一下公交我就抱着三岁的女儿往进站口狂奔,老婆跟在我后面跑。检票、安检完毕,在候车大厅乘坐电梯上楼时离开车只剩五分钟,闸机正在关闭。我想完了,只能改签下一趟车,又猛然在大屏幕上看到我们的火车晚点二十分钟,谢天谢地,我们逃过一劫。
从襄阳到枣阳乘坐高铁只需十五分钟,抵达后,我们首先去了我弟弟的渔具店,他不在店里,和一帮朋友钓鱼去了,弟妹在看店,寒暄几句后,我们离开渔具店前往弟弟家。
又吃到母亲做的饭菜,我越来越意识到这是多么奢侈的幸福。晚饭后我出门散步,前往河对岸的万象城,枣阳最热闹的商业区。满街都是年轻的面孔,我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独自在街上游荡,其实蛮诡异。新年将至,这些看上去未满二十岁的年轻人都很兴奋,他们三五成群结伴跨年。我没地方去,也没人可以约,我随身携带了 Kindle,想找个地方坐下来阅读,肯德基是我的首选目标,可惜那里人满为患,楼上楼下都没有座位。
我失望地走出肯德基,去了万象城负一楼的“全多友”超市。出门之前母亲塞给我30块钱,让我买一个暖水宝,给我女儿用。我找到卖暖水宝的货架,挑了半天,买了一款70块的,超出母亲的预算好几倍。
跨年夜我失眠了,每到一个新的地方过夜,睡眠环境改变,我注定失眠。
2021年1月1日,中午
母亲准备了丰盛的午餐。我陪父亲喝白酒,一位亲戚送的十五年白云边,超市售价158元/瓶,父亲平时喝的白酒很便宜,一般不超过20元/瓶。最近几年,父亲的渔网生意陷入困境,从天而降的一纸“禁渔令”更是差点砸死了他的生意,他有一批货积压在仓库里,离“解禁”遥遥无期。父亲说他去年的利润仅够生活费—包括买酒,作为刚需的白酒,绝对不能太贵,他一天喝两次酒,两天喝一瓶,“100多一瓶的酒,要多有钱/权才可以天天喝?”
父亲快七十岁了,没有退休金,他是农村户口,每月的养老金可忽略不计,他指望渔网生意来养老。父亲的渔网店曾位于闹市区的光武市场,他在那里呆了30年,直到几年前市场拆迁。他在附近一个巷子里找到新的商铺,不临街,租金相对便宜,只是生意愈发冷清。
父亲安慰自己:“反正我也该‘退休’了,像我这样的年纪,很多人都在玩,这个生意不累,我不图挣多少钱,混混日子,混口饭吃就行。”十几年前,父亲曾计划“退休”,他说等到他六十岁,最迟六十五岁,就把生意交给我弟弟,自己退居二线。
可是对于我父亲这样的个体小商贩,有何退休可言?“存一笔钱作为养老金”更像是他的幻觉。父亲的生意总是停留在温饱阶段,在同行中间,父亲的商铺面积最小,他几十年如一日坚守在空间局促的渔网店里,不敢冒险扩大规模,寻求改变。
我和父亲缺乏交流,通常他只在酒喝得足够多时才开口说话,和我谈心。我们谁也不主动给对方打电话,一年到头,我们通话的次数停留在个位数。父亲已经不怎么提“退休”两个字,看上去他要抱着渔网生意不放,如果身体允许,他会一直做到八十岁。
若非家族传承,如今的年轻人不会把卖渔网作为职业选择,父亲自己都说年轻人“没有本事”才卖渔网,等父亲那一辈的从业人员隐退,渔网生意或将消失。大约十年前,弟弟离开父亲单飞,开了自己的渔具用品店,主要顾客是城里的钓鱼爱好者,他们的生意完全不同,父亲的顾客一般是“进城赶集”的乡下人,城里人不买渔网。
这世上本没有路,枣阳本没有光武市场。1980年代早期,“个体户”在官方叙事里成为时髦的新词,农民开始涌入城市经商,父亲应该属于最早的那批个体户。他曾挑着沉重的担子,在枣阳的乡下走村串户,叫卖自己亲手编织的渔网,天黑之前返城,住市中心的廉价旅馆。后来,父亲和他的同行们开始在城郊的南园村扎堆,在村头一块空地上摆摊设点,拉开绳子挂起渔网,逐渐形成县城有影响力的渔网集市,其他行业的商贩也陆续加入,我猜光武市场就是这样诞生的。
2021年1月1日,下午
天气很冷,一场多年不遇的寒流正在逼近。我闲着没事,决定去万象城肯德基阅读,蹭它的暖气。我失业好几年,没有再找工作,全靠存款度日,消费压缩至极限。没有一技之长的中年男人活得很艰难,在襄阳,我有过几次因为求职而自取其辱的经历,就索性放弃找工作。我目前的主业是阅读,它是我每天最重要和迫切的事,我必须在存款耗尽之前读得足够多,然后看看发生什么,即便什么也没发生,最后饿死,至少做了自己喜欢的事,少一些遗憾。
我的肯德基“大神卡”已经到期,没有再续费,不能享受大杯咖啡十元的优惠,我不可能花二十块买肯德基的咖啡,太贵了,而且这个价位我有更好的选择,比如本地知名的“闲叙”咖啡。当然,对于无业游民,十元的咖啡其实也是天价,我早该和肯德基撕破脸皮,亮明“我不会买你们的东西,要么赶我走,要么我一直呆在这里”的立场。我见过很多人这么干,他们频频光顾肯德基,长时间占据一个座位,不花一分钱消费。最让我佩服的是,他们看上去没有“应该消费”的压力,任餐厅员工警觉的目光扫来扫去,他们岿然不动。
说到撕破脸皮,一个极端的例子是张俊杰,我在襄阳春园路肯德基认识的流浪汉。他晚上露宿街头,天亮以后到肯德基继续睡觉,醒了就坐着发呆,瞅准机会捡客人剩下的食物吃。他经常坐在餐厅门口长条桌旁的高凳子上,俯视整个餐厅,有客人起身离开时,他会第一时间赶过去,避免餐盘被服务员收走。肯德基员工警觉的目光让我如坐针毡,对张俊杰来说却不在话下,准确地说,没有人比他的目光更警觉,他也敢于和任何直视自己的目光硬碰硬,直到对方转移视线。我请张俊杰喝过一次咖啡,我们有过几次交谈,他思路清晰,反应灵敏,身体看上去也无异常,他才35岁,完全具备正常的劳动能力,可是他选择彻底“躺平”,我很佩服他的勇气。
枣阳的肯德基去年夏天经过重新装修,升级为“K Coffee”餐厅,布局更合理,空间利用更充分。我上了二楼,在靠近楼梯口的长条桌找到一个座位,捧起 Kindle 阅读。元旦小长假第一天,肯德基从早到晚都是高峰,下午三点的餐厅嘈杂而拥挤,人们吃东西,喝饮料,聊天,看手机。我不吃不喝,一个人坐着阅读,一动不动,表情严肃专注,是不是有些奇怪?是不是像个怪物?可谁会注意我?好吧,我没有消费咖啡,蹭了这里的暖气,可我衣冠整洁,竭力伪装成正常人,看不出哪里不对劲,只有我的同类才能识破我,怪物才能识别怪物。
肯德基真不适合阅读,或者是我太累,昨晚我没怎么睡,读着读着我就困了,充足的暖气让人犯困,该死,我真的困了,阅读器成了催眠的神器,我的眼皮开始打架。我再也读不下去,就合上 Kindle,用手撑住额头,闭着眼睛休息,差点睡着。
2021年1月1日,晚上
晚饭后和父亲散步,县城的基础设施明显升级了,河边新修了绿道,马路两边的人行道更适合散步,代价是房价翻了几番。散完步父亲先回家,我继续游荡,天很冷,我没地方去,又闯进肯德基。
晚上九点,餐厅的高峰时段终于结束,空位很多,我挑了一个红色沙发座椅,没有点餐,打开 Kindle 阅读。忽然觉得渴,非常渴,咬着牙买了12元一杯的“萌泡泡牛奶”—也为蹭到的暖气买单,我还没有从严重失眠中恢复,不敢喝咖啡。
晚上十点半,肯德基还有半小时打烊,突然进来一群人,围坐在离我很近的白色长条桌旁,他们点了一大堆东西,边吃边聊很热闹。其中有个女人我认识,我一眼就认出她,曾经的邻居。
1999年夏天,我和她都住在松鹤楼(光武市场门口的廉价旅馆)二楼北侧,门挨着门。她是湖南人,比我小两三岁,她们家在枣阳做眼镜生意,马路对面的“光明眼镜店”是她父母开的。她有一个妹妹,一个年幼的弟弟。那年暑假我从学校图书馆借了几本书带回家,还买了新上市的周国平散文集,经常手里拿着书晃来晃去。有一次她和她的妹妹过来串门,说要借书,我把周国平的书借给她,没过几天她就还给我,可能没怎么读。我们做邻居的时间不长,没说几句话,八月底我返回学校,那年寒假再回枣阳,她们已经搬走了。廉价旅馆的租客来来往往,很多人只是暂住,然后搬到环境更好的住处。
松鹤楼建于1980年代,是一栋临街的四层筒子楼,坐东朝西,据说筒子楼有苏联特色,它最重要的设计理念是能装人进去。松鹤楼一楼是商铺,三楼有半层作为宾馆日常营业,根据是否开空调,每晚房价二十至三十元。剩下的是长租房,每层楼十个房间,一间房的月租不到100元。房间没有独立卫生间,二至四楼有公用的厕所,除了本楼租客,附近的流动商贩也可以进楼使用。
偶遇一位20年没见面的邻居,我心里泛起波澜,我“看见”了时间,感受到它的魔力,有点像普鲁斯特被“小玛德莱娜”点心的味道击中—然后催生《追忆似水年华》。
我保持了表面的镇定,继续阅读,在肯德基打烊之前起身离开,她们还在大声聊天,没人注意我。
后记
光武市场和松鹤楼前几年已相继被拆除,原址上面盖起了县城最贵的住宅小区。我的“无业游民日记”写作计划夭折了,用4000字记录一天,很难持续,写作是一种非常奢侈的行为,我无法负担。唯一的收获是,我似乎窥见了《尤利西斯》的一些奥秘,一个男人一生中的24小时,真的可以写一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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