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書集_《解放的悲劇》戰爭
第二章 戰爭
一九四五年八月六日,B-29轟炸機在廣島投下一顆原子彈。三天後,在一陣眩目的亮光中,長崎被夷為平地。一週之後,日本的裕仁天皇命令他的軍隊放下武器。
日本的無條件投降令所有中國人無不歡欣鼓舞,對日抗戰是中國歷史上最為殘酷的戰爭之一,如今終於宣告結束了。在蔣介石的戰時陪都重慶,全城鞭炮齊鳴,一片歡騰。「一開始只是零零星星的,但不到一個小時,到處都爆發出歡呼聲。」探照燈也照亮了天空,以示慶祝。人們湧上街頭,邊笑邊哭,為眼前所見的每一個美國士兵遞上香菸。蔣介石在廣播裡宣布了勝利的消息,他身穿樸素的卡其布制服,沒有佩戴任何飾物。從廣播室走出來後,蔣介石便被歡呼的人群所包圍。有人衝破了警察的封鎖線,有人坐在陽臺上,有人站在屋頂歡呼,還有人把小孩高高舉過頭頂,好讓他們看一眼總司令。
這場持續了八年的戰爭,暴露了許多人性深處的陰暗面。日軍在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占領首都南京後,大批平民和放下武器的士兵遭到有組織地屠殺。這場暴行持續了六個星期,俘虜們被日軍用機關槍處決、用地雷炸死或者用刺刀捅死。婦女、嬰兒和老人遭到日本士兵的強姦、肢解和殘害。關於死亡人數,至今仍沒有準確的統計數字,大約在四萬到三十萬之間。在戰爭的最後幾年,為了報復游擊隊的抵抗行為,日軍用殘暴的手段摧毀了華北的許多地區,有些村莊被整個燒毀。十五歲到六十歲的男子,只要受到懷疑,就會被抓起來集中處決。
在占領中國期間,日軍還使用了生化武器,並用戰俘進行人體試驗。從北方的滿洲到亞熱帶的廣東,許多地區都分布著日軍的祕密實驗室。他們先讓受害者感染各種細菌,然後不注射麻醉便實施活體解剖。有些人四肢被截斷,有些人被切除了胃或其他器官,還有人被當作火焰噴射器和各種化學試劑的實驗品。哈爾濱附近有一支惡名昭彰的七三一部隊,這支部隊建有自己的飛機場、火車站、兵營、實驗室、手術室、火葬場和電影院,甚至還有一座神社。他們把感染了細菌的跳蚤和衣服裝在彈頭裡,投向平民聚居區,以傳播瘟疫、炭疽病毒和霍亂。
上千萬難民選擇逃離日本人占領區,前往南方的雲南和四川,那裡成了國民黨的抗戰基地。然而,即使在這些未被日軍占領的地方,人們也生活在恐懼中,因為日軍對重慶和其他主要城市的平民不斷進行大規模轟炸,造成了數百萬人死傷或無家可歸。
如今,眼看著和平在望,從沿海地區逃往內陸的難民開始準備返回家園。正如一名重慶的人力車夫在從壁報上讀到日本投降的消息後所說:「日本打敗了,我們現在可以回家了嗎?」數百萬被迫流亡的難民開始變賣簡陋的家當,預備返程。許多人來到長江岸邊,尋找順流而下的船隻,也有人推起小車,冒著酷暑踏上漫漫返鄉路。
政府也著手準備回遷。一九四五年八月二十一日,在湖南的芷江機場舉行了日本向中國投降的正式儀式。在櫻花樹下,日軍少將今井武夫遞交了一份地圖,上面標示著一百萬侵華日軍的駐地。日軍獲准在國民黨軍隊到達前,繼續保留武器,並維持各地治安。此時,國民黨軍隊正乘坐美國的軍艦和飛機,在魏德邁將軍的指揮下,趕赴長城以南的各大城市。這是二戰期間最大規模的空中運輸任務,空運到南京的士兵大約有八萬名,他們屬於第六軍。空運到上海的是第九十四軍,當衣衫單薄的士兵走下龐大的運輸機後,受到大批上海市民夾道歡迎。「這些來自農村的士兵小心翼翼地走下陡峭的舷梯,試圖向大家敬禮。看到這麼多被他們解放的人,他們一時還無法適應。被解放的人們穿著絲質的長袍和皮鞋,而解放者的腳卻髒兮兮地穿著草鞋。」
在上海的馬路上,興高采烈的人們豎起蔣介石的巨幅肖像,上面裝飾著鮮花和皺紋紙。在沿海的所有城市,只要國民黨軍隊一到,「滿大街都是老百姓,大家都聲嘶力竭地歡迎解放者到來。」第三支軍隊被空投到北京,同時,由於時間緊迫,美國的飛機每天都會運輸兩千到四千名國民黨士兵。到十一月初,長城以南的所有日軍都已向國民黨繳械投降。
但是,蔣介石並不是唯一接管這些地區的人。廣島遭到轟炸後兩天,蘇聯對日本宣戰。史達林這麼做,是因為一九四五年二月他曾在雅爾達會議上向邱吉爾和羅斯福做過這樣的承諾。作為對日宣戰的條件,史達林提出讓蘇軍控制東北的港口大連和旅順,並與中國共同管理滿洲的鐵路。羅斯福並未徵求蔣介石的意見,便全盤答應。史達林還要求盟軍向一百五十萬蘇聯士兵提供兩個月的食物和燃料,羅斯福也同意了。於是,數百船的戰略物資被運往西伯利亞,其中包括五百輛謝爾曼坦克。
結果,就在蘇軍馬不停蹄地趕在美國人之前抵達柏林並占領了半個歐洲的同時,他們還在西伯利亞保留了一支一百萬人的軍隊。一九四五年八月八日,這支軍隊在空中支援下,跨過黑龍江進入滿洲境內。其中的精銳部隊乘坐著裝甲火車,沿著中東鐵路向東駛往哈爾濱,一天之內就行駛了七十公里。另一支部隊則從海參崴出發,向南進入朝鮮,迅速占領了羅津。日軍因為沒有飛機,無法組織有效的抵抗。短短幾天的工夫,俄國人就控制了滿洲的所有戰略要塞。
* * *
此時,在距滿洲不遠、長城以南大約一百公里的地方,毛澤東也正在厲兵秣馬。一九二七年,國共第一次合作結束,雙方爆發了內戰。一九三四年,為了逃避蔣介石的追剿,毛澤東及其追隨者被迫退往內陸。一年之後,大約有兩萬名倖存者經過長征到達延安,在這個遠離前線的地方建立了新的指揮部。經過十年時間,毛不僅鞏固了個人的地位,而且發展了大約九十萬人的游擊隊,分布在華北各地的農村地區。如今,他已做好同蔣介石開戰的準備。
但是,毛可能對雙方力量的對比有點過分樂觀。他曾打算在上海發動起義,從而占領中國的金融中心,並希望藉此促成全國性的革命。一時衝動之下,他派遣了三千人祕密潛入上海,為起義做準備。當他得到報告說,這點人根本不夠,而且共產黨在上海缺乏群眾支持時,仍堅持己見,不為所動。就在此時,史達林出面干預,要求毛澤東約束其軍隊,避免與國民黨公開衝突。毛雖不情願,但只好同意。蘇聯紅軍占領滿洲後,毛又有了新的想法。他希望從外蒙古打開一條通往滿洲的通道,藉此與蘇聯人建立連繫。於是他派出四支部隊(其中包括林彪指揮的十萬八路軍)向北進軍,很快便與蘇聯紅軍會師了。
然而,史達林當時最關心的是如何確保美軍撤離中國和朝鮮。美國當時是唯一擁有核武器的國家,因此史達林擔心會爆發另一場世界大戰。為了避免戰爭,促使美國撤軍,他公開表示支持國民黨政府,並在《中蘇條約》中承認蔣介石是中國的最高領袖。一九四五年八月二十日,史達林還傳遞了一則訊息給毛,要求中共的軍隊只需鞏固其農村根據地,應避免和國民黨發生正面衝突。毛因此不得不修改自己的作戰計畫。
當時的中國,不僅貧弱,而且面臨著分裂的危險。俄國人控制著中國的北方,而美國人控制著南方。就在蘇聯紅軍進入滿洲的當天,史達林和蔣介石恢復了雙邊談判。蔣介石派宋子文到莫斯科,但他手裡並沒有多少談判的籌碼,因此不得不接受羅斯福在雅爾達做出的所有讓步,將旅順交給蘇聯作為其海軍基地,允許蘇聯在大連享有與中國平等的權力,並且承諾由中蘇共管南滿鐵路和中東鐵路。作為交換,史達林承認國民政府代表全中國,並保證將滿洲還給蔣介石。
在跟蘇聯簽署了條約並得到莫斯科的承諾後,蔣介石邀毛進行和談,商討國家的未來。毛在美國大使赫爾利(Patrick Jay Hurley)的陪同下,冒險飛往重慶。蔣和毛已有二十年未見,在頭天晚上的接風宴會上,雙方在敬酒時都笑得很勉強。毛在重慶待了足足六個星期,在國共代表討價還價的同時,雙方的激戰卻並未停止。最終,毛在九月十八日宣布:「我們必須停止內戰;各黨必須團結起來接受蔣主席領導,建設現代化中國。」十月十日,雙方發表正式聲明。回到延安後幾天,毛向他的戰友們解釋說,他在重慶達成的協議「只是一張廢紙」。
史達林已經公開表示支持蔣,但他同時也想加強中共的力量來牽制國民黨及其背後的美國人。八月,在他的允許下,共產黨占領了張家口。在十九世紀,張家口是一個重要的關卡,中國各地的駝隊正是通過這裡,將一箱箱茶葉運往俄國。直到二十世紀四○年代,張家口仍被稱為「北京的北大門」,只要控制了這座古城,就占據了向北京進攻的戰略據點。日本人將張家口建設成為一座經濟和工業中心,並在這裡留下了大量武器彈藥,其中包括六十輛坦克。
除了張家口,占領內蒙古和滿洲其他城市的蘇聯紅軍,也向中共軍隊移交了日本人的武器和軍車。蘇聯向中共提供的各種戰略和後勤物資多不勝數,據後來蘇聯人自己說,這些物資包括七十萬支步槍、一萬八千挺機關槍、八百六十架飛機和四千門火炮。此外,蘇聯人還私下建議中共派大部隊進駐滿洲。當時,毛還在重慶,他命令中共的主力部隊在九月間越過長城,進入滿洲境內。在蘇聯人的默許下,中共軍隊接收了大批遣散的士兵、偽軍和土匪。至一九四五年底,滿洲的中共軍隊已經達到五十萬人。
對於蘇聯和中共在滿洲的合作,蔣介石心知肚明,卻又不能向史達林抗議。滿洲有許多鋼鐵廠,鐵和煤的儲量都很豐富,而且森林密布,土地肥沃,極具戰略和經濟價值。蔣因此派杜聿明前往收復,但國民黨軍隊在旅順和大連登陸時,卻遭到蘇軍的阻擾。一九四五年十月,美軍第七艦隊只好改變航線,將國民黨軍隊運往營口。營口是一個小港口,有鐵路與內地相連,而且當地只有一支共產黨游擊隊。登陸後,杜聿明率軍隊往南抵達秦皇島,接著從山海關越過長城,沿鐵路北上,途中並沒有遇到什麼共產黨軍隊的抵抗。國民黨軍隊從長城出發,行軍三百多公里,不到三週的時間就抵達了滿洲的工業基地——瀋陽。此時,蔣介石向蘇聯提出請求,希望至少由雙方共同占領滿洲。迫於之前支持國民政府的承諾,蘇聯人最終做出讓步,允許國民黨軍隊空運到長春。
等到國民黨進入滿洲,才發現蘇聯人遲遲不肯讓步的原因:蘇聯紅軍趁此期間正對滿洲各地大肆洗劫。詹姆士是獲准進入瀋陽的第一批商人之一。他報告說,蘇聯軍隊肆無忌憚地「強姦和搶掠了三天」,他們「看到什麼就偷什麼,用錘子砸破浴缸和馬桶,把電線從牆裡拽出來,甚至在地板上生火,結果有的把地板燒了個洞,有的則把整棟房子都燒掉了」。許多當地婦女將頭髮剪短,穿上男人的衣服,以防止被強姦。在瀋陽,「廠房只剩下一副骨架,所有的機器都被洗劫一空。」有一名記者報導說,瀋陽「曾經是一座工業重鎮,如今又破敗又擁擠,已經淪落為通往大連的鐵路沿線的一個小車站——而且這條鐵路是由蘇聯人所控制。」蘇聯人對滿洲的工業設備進行了有組織的洗劫,後來據估算,這些設備的總值高達二十億美元。
蘇聯人拖延了五個月才從滿洲撤軍,最後一輛坦克是在一九四六年四月駛出中國國境。他們將農村交給了共產黨,並讓林彪將他的軍隊部署在各大城市的郊區。林彪的八路軍配備了日本的武器,向長春的國民黨軍發動攻擊,七千名守軍中大部分被擊斃。四月二十八日,共產黨又占領了與俄國接壤的哈爾濱。
杜魯門總統並沒有支持二戰時的盟友蔣介石,而是派了馬歇爾將軍到中國,敦促國共兩黨聯合。雖然蔣根本不可能與共產黨合作,但他需要美國繼續提供經濟和軍事援助,因此別無選擇,只能接受美國的調停。而共產黨卻沒什麼好擔心的,他們利用停戰的機會休整部隊,占領了更多滿洲的領土,並進一步深入農村地區。毛任命謙遜溫和的周恩來作為和談代表。周老謀深算,同馬歇爾建立了良好的關係。他將共產黨說成是土地改革者,並表示中共希望學習美國的民主制度。在他的建議下,毛甚至鄭重宣布:「中國的民主必須採取美國的道路。」但事實上,毛對協議內容根本不在乎,只要沒有人強迫他執行這項協議即可。此時,蘇聯紅軍開始撤出滿洲,這讓馬歇爾相信史達林已經放棄對中國的企圖了,他對蔣介石的支持也開始發生動搖。
蔣介石意識到美國人態度的變化,但仍下定決心要把共產黨趕出長春。結果,一九四六年六月初,國民黨軍隊沒有遇到什麼抵抗便奪回了長春,林彪率領十萬大軍向北匆忙撤退,蔣介石的新一軍和新六軍隨後追擊,將共產黨趕到了松花江對岸。現在,整個滿洲只有哈爾濱還在共產黨手裡。國民黨軍隊步步緊逼,打得林彪的軍隊幾乎潰不成軍,出現了大批逃兵。趙緒珍當時是一名解放軍士兵,多年後他在接受採訪時說,逃跑的有軍官、有黨員,還有政委,「有些人回家當了土匪,有些則投降了國民黨。」然而,馬歇爾再次要求蔣介石停火,與共產黨談判。他剛剛去了趟延安,毛澤東特意營造出爭取自由和民主的假象,馬歇爾回來後,甚至向杜魯門報告說,滿洲的共產黨只是一些「散兵游勇」而已。
共產黨利用和談的機會重整部隊,收編了與日本人合作的二十萬精兵,並從農村招募了更多的新兵,戰犯、刑事犯、朝鮮族士兵,從蘇聯返回的東北逃亡者也被徵召入伍,共產黨對他們加以嚴格訓練,要求人人都必須服從鐵的紀律。此外,數百名蘇聯的技術顧問和軍事專家也幫了大忙。俄國人甚至開設了十六所軍事院校,包括空軍、炮兵和工程學院,用來培訓中共軍官,而在蘇聯人控制下的旅順和大連,中共黨員也能得到種種庇護。蘇聯掠奪了滿洲的大量財富,但並沒有破壞大連的兵工廠。在日本技術員和當地工人的幫助下,這些設施繼續運轉,生產了數以百萬計的子彈和炮彈。與此同時,蘇聯還透過鐵路和空運向中共源源不絕地提供各種物資支援。僅從朝鮮一地,蘇聯就裝載了兩千節車廂的物資運給中共。作為回報,一九四七年,中共從滿洲向蘇聯輸送了一百多萬噸的糧食和其他農產品。
在俄國人的訓練下,由烏合之眾組成的中共游擊隊變成了強大的戰爭機器。與此同時,美國人卻對國民黨日益失望,開始削減對蔣介石的支持。當蘇聯和滿洲之間的物資來往絡繹不絕時,美國卻拒絕向中國出售武器,甚至中國政府已經付了款的訂單如今也無法兌現。一九四六年九月,杜魯門宣布對中國實行武器禁運。一直等到一九四七年七月,國民黨才獲准向美國購買可以維持三個星期的步兵所用的彈藥。
國民黨在滿洲又堅持了一段時間,試圖守住鐵路沿線的城市。隨著戰場形勢的變化,他們失去了幾座城市,但幾經血戰又奪了回來。現在,國共之間的內戰已經不再是小規模的游擊戰了,而是有數十萬大軍參與、動用了飛機和大炮、在零下二十度的冰天雪地裡進行的大規模戰爭。到了一九四七年,滿洲已經變成了一個死亡陷阱,蔣介石把他的精銳部隊不斷運往那裡,但毛寸步不讓,下定決心要把敵人拖垮。為此,共產黨不斷擴軍,僅在滿洲當地就徵募了大約一百萬新兵。他們發動了一場場戰爭,最終摧毀了蔣介石的精銳部隊。剩下的國民黨軍隊士氣低落,軍餉不足,糧食短缺,只能待在城裡,不敢主動出擊。而且國民黨軍隊的後勤供應線拉得太長,從北京到長春的火車,在運輸途中經常遭到共產黨小分隊的襲擊。此外,國民黨的軍事設施老化,有時連彈藥也供應不足,士兵們根本沒有子彈進行實彈練習,大多數卡車也因故障而無法使用,而且因為美國對中國實行武器禁運,連維修的零件都買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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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君勱是一名資深的外交官,他對國民黨政府持批評態度,主張實行議會民主制。他後來回憶說,就算當時中央政府有能力維持其統治,國民黨也不是莫斯科和延安的對手,更何況蔣介石的政府根本就運轉不靈。國民黨當時剛剛收復中國,這個國家的面積之大,相當於一塊獨立的大陸。如今,經過八年的戰火,百廢待興。然而,在長城以南的地方,共產黨游擊隊不斷騷擾國民黨,他們突襲城鎮、搶掠村莊,導致數以百萬計的百姓流離失所。共產黨還控制了河北和山東的大部分農村地區,截斷了向城市供應燃料、能源和食物的管道,造成通貨膨脹的激化。對戰後恢復至關重要的交通設施本已被日軍嚴重毀壞,如今又遭到共產黨的進一步破壞,許多鐵路和橋梁都被炸毀。在這場殘酷的黨派之爭中,為了一己之利,共產黨總是熱衷於執行破壞行動。
不僅如此,早在與共產黨爆發衝突之前,國民黨就已陷入一個惡性循環當中。自從一九三七年日本入侵中國後,國民政府就無法透過發行債券來維持財政了,可是政府的稅收遠遠不足以支付高昂的戰爭開銷,唯一的辦法就是增發紙幣。結果中產階級不得不承擔戰爭帶來的主要衝擊,工薪階層的生活品質急劇下降,影響了教師、大學教授、政府職員及軍人等一大批人。「一九四○年,一百塊可以買一頭豬;一九四三年,可以買一隻雞;一九四五年,只能買一條魚;一九四六年,只能買一顆雞蛋;到了一九四七年,只能買三分之一盒火柴。」與抗戰爆發前的一九三六年相比,一九四七年的生活成本增長了大約三萬倍。為了遏制通貨膨脹,蔣介石下令禁止出口外匯和金條,並設置了利息的上限,凍結了所有公職人員的工資,但所有這些措施都未能長期奏效。到了一九四九年,人們甚至不得不推著一車車的鈔票上街買東西。
從軍官到收稅員,公職人員的收入以驚人的速度不斷下跌。因為欠餉嚴重,就連軍官也無法靠收入為生,各種腐敗行為隨處可見:稅務員收受賄賂;警察以逮捕和判刑作為威脅,向窮人勒索錢財;軍官則剋扣軍餉、虛報帳目,並把軍用物資拿到黑市上出售。所有這些問題都很難解決,因為若是提高公職人員的工資,就會加劇通貨膨脹,從而進一步增加生活成本,致使腐敗更加氾濫。
為了遏制通貨膨脹、重建國家和購買武器彈藥,國民黨急需外部支援,特別是財政上的資助。從一九四八年四月起,美國政府通過馬歇爾計畫向歐洲提供了一百三十億美元的經濟和技術援助,這個數字還不包括從戰爭結束到計畫開始實施期間美國向歐洲提供的一百二十億美元經濟和技術援助。一九四七年三月,為了防止希臘和土耳其落入蘇聯之手,杜魯門宣布向這兩個國家提供經濟與軍事援助。為了同樣的目的,杜魯門也不得不終止對中國的武器禁運。雖然如此,國民黨得到的援助仍然微不足道。直到一九四八年四月,在共和黨多數派的推動下,國會才終於通過向中國提供巨額援助的決議。但這項一點二五億美元的援助計畫最終並未能及時兌現。事實上,自日本投降後,美國向中國提供的軍事援助總值大約在二點二五億到三點六億美元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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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八年,戰勢開始逆轉,共產黨在滿洲對國民黨占據的城市發動連續進攻,長達數月之久。蔣介石不斷向滿洲增兵,決心不計一切代價也要死守。他在日記中寫道:「一旦失去滿洲,整個華北就會暴露在共產黨的進攻之下。」因此,蔣在滿洲的戰場押上了全部賭注,決定守住長城一線,絕不後退。
一九四七年十二月,滿洲的天氣異常寒冷,雪下了一公尺深,溫度降到零下三十五度,林彪的部隊越過結冰的松花江,對國民黨發動了大規模的進攻。共產黨的軍隊如今自稱「人民解放軍」,他們並沒有空中支援,但是因為天氣寒冷,空中的霧又冷又濃,極大地限制了國民黨空軍的作戰能力。林彪率領的四十萬大軍中,絕大多數都被調往滿洲南部,包圍了鐵路沿線的各個城市,並消滅了好幾個師的敵人。
位於長春以南的瀋陽,是滿洲的重鎮,那裡建有全國最好的兵工廠之一。林彪切斷了北京和瀋陽之間的鐵路,包圍了瀋陽城。被困在城裡的平民多達一百二十萬人,另有四百萬難民逃入城中躲避共產黨,這些人被包圍了十個月。除了平民之外,城中還有二十萬國民黨軍隊。人們很快便成群結隊地棄城而逃。陳納德將軍的飛機每天從城中運出大約一千五百人,但大多數人都無法透過賄賂買到機票。機場也發生了戰鬥,不遠處的炮聲清晰可聞。到了夜裡,人們藏身在炮彈轟炸下的飛機庫裡。最終,大多數人只得坐火車離開。一個月裡有超過十萬人搭乘火車往西逃亡,一直逃到沒有戰爭的地方。
那些因為太窮或者有病而無法逃跑的人只能等著餓死。一九四八年二月,瀋陽陷入了饑荒,營養不良導致數千人失明;許多人(特別是兒童)得了口頰壞疽——這種病會導致毀容、糙皮病、壞血症及其他營養不良導致的疾病。有一名外國記者報導說:「我走過冷清的街道,看到水溝裡躺著一具具瘦骨嶙峋的屍體,可憐的兒童和婦女圍著我向我求援。街上空無一人,店鋪都關了門,紅磚砌成的工廠也都廢棄了,許多廠房遭到轟炸並在一九四六年遭到蘇軍的洗劫。人們只能靠吃樹皮和草根維生,或者吃豆餅——這種東西通常用作肥料或者飼料,還有人從廢墟中翻找食物。」
從滿洲逃亡的難民不計其數,有些是從被圍困的城裡逃出來的,有些則是為了逃避戰火而流亡的農民,許多人靠雙腳蹣跚步行,少數人則拄著拐杖或者木棍。一九四八年夏,每個月都有約十四萬難民穿過瀋陽周邊的戰場,加入逃難者的行列。他們得穿過大片荒野,還可能遇到土匪洗劫,最危險的地方則在錦州以北三十公里處,那裡有一條鐵路穿過大凌河,守在河對岸的國民黨士兵,對企圖過河的人格殺勿論。過河的唯一辦法是穿過被炸得歪七扭八的鐵路橋,要是付得起錢,當地的嚮導會用繩子把難民綁在自己背上,從橋上硬背過去,橋下激流奔騰,令人望而生畏。從錦州到山海關的火車上,裝滿了一車車的難民。到了山海關,難民們可以棲身在臨時的收容所裡——雖然收容所只有一個水龍頭供眾人使用。許多人會繼續往南,逃往天津或北京,大多數人則忍饑挨餓,居無定所。
一九四八年九月,決定性的時刻終於到來。林彪下令對瀋陽發動正面攻擊,與此同時,他動用三十萬大軍包圍了錦州城,滿洲的生命線危在旦夕。十月十五日,解放軍在錦州的城牆上炸開缺口,蜂擁而入,國民黨方面有三萬四千人死傷,八萬八千人被俘。當時,瀋陽城外有一支九萬人的國民黨援軍,但僅僅一週之後便被林彪的大部隊包圍並殲滅。長春的八萬名守軍最終向共產黨投降,瀋陽的戰爭則又持續了一週,解放軍的炮火炸毀了城牆,雙方展開殘酷的肉搏戰。十一月一日,守城的高級將領宣布投降,滿洲的戰事至此宣告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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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的物價一夜之間漲了四、五倍,在國際市場上,金元券貶值了百分之九十。大家都認定國民黨將會失敗,美國人開始將軍事人員的家屬撤出中國,並建議南京和上海的美國公民撤離這些地區,舉國上下陷入一片恐慌之中。此時,七十五萬解放軍正從寒冷的滿洲出發,準備翻越長城,向北京進軍。他們的裝備中,有許多從國民黨手裡奪來的坦克、重炮和其他武器。
當時,華北國民黨軍隊的司令是傅作義將軍。共產黨先是迅速切斷了從張家口到大沽口的鐵路——這條鐵路是華北的生命線。這樣一來,傅作義幾乎亳無勝算了。一九四八年十一月,解放軍包圍了中國的第三大城市——天津。很快地,傅作義便被迫放棄天津,將軍隊全部撤回北京城內。林彪下令,將整個北京城包圍起來,切斷水電,不到一週的時間,共產黨便占領了城外的飛機場。隨後,這座歷史悠久的帝都就陷入了一片詭異的寂靜之中,只偶爾聽到炮彈和機關槍的聲音。傅作義是一名傑出的抗戰將領,起初他似乎決心抵抗到底。守軍到處開挖戰壕,在大街上設置路障,還霸占了許多民房當作兵營。為了讓供應物資的運輸機起降,他們還特地開闢了一條飛機跑道,就位於市中心老使館區的跑馬場上。為了修築跑道,一群群身穿棉衣的苦力,被迫在寒冬裡推倒跑道附近的電線杆、樹木和房屋。與此同時,全城開始實行戒嚴,一輛輛裝滿警察和士兵的卡車不時在大街上呼嘯而過,士兵的手裡都握著輕機槍或大刀。在北京城外,為了掃除視線上的障礙,數千座房屋被夷為平地。
然而,北京城裡人人都知道長春發生的事情,而且把長春變成「死城」的,正是此刻包圍北京的林彪。傅作義為此憂心忡忡,深怕作為中國文化首都的北京毀於戰火。起初,他向蔣辭職,但遭到拒絕。於是,他便透過身為中共地下黨員的女兒,開始與共產黨進行祕密談判。一九四九年一月二十二日,在被包圍了四十天後,傅作義簽署了投降書,他率領的二十四萬大軍全部改編成了解放軍。共產黨對傅作義本人及其軍隊的優待,促使其他許多國民黨軍官也做出了投降的決定。
傅作義投降後,這座古老的皇城有八天時間處於權力真空的狀態,共產黨還沒有進城,挎著槍的國民黨士兵依然可以在城裡到處遊蕩,看上去似乎一切照舊。就在這種奇怪的氛圍中,北京迎來了新年。店鋪門口都掛起獅子、兔子、老虎等形狀的燈籠,天安門城樓上的蔣介石畫像則被摘了下來。
一九四九年一月三十一日,解放軍的先鋒部隊終於從西邊開進了北京城,隊伍的最前面是一輛卡車,車上的高音喇叭不斷重複著:「歡迎解放軍進入北平!歡迎人民的軍隊進入北平!祝賀北平人民獲得解放!」卡車後面跟著全副武裝的解放軍士兵,六人一排,個個臉色紅潤、情緒高漲。士兵後面是舉著毛澤東和朱德巨幅肖像的學生。遊行隊伍的最後是軍樂隊、大部隊和公職人員。圍城終於結束了,北京人大都感到慶幸,但大家對共產黨軍隊依然心有疑慮,「站在馬路兩邊觀望,除了好奇,更多的是顯得很緊張」。人群中,還有零零散散的國民黨士兵,也在默默地觀望。賈克當時是一名年輕的解放軍戰士,他回憶說:「我們這些小夥子席地而坐時,大家都圍著我們上下打量,他們都很好奇,想好好地看看我們,我心裡感到很驕傲。」
儘管如此,共產黨還是得到不少人的熱情擁護。丹棱就是其中之一,那年他十六歲,還是個學生。北京城解放那天,所有的課都取消了,他和一些同學被挑中,舉著標語旗幟和五角星形狀的燈籠加入歡迎解放軍的人群中。他們來到距天安門往西一公里的主要商業區——西單,那裡已經聚集了數千名好奇的群眾,學生們在人群中被推來推去,很快就走散了。丹棱奮力往前擠,但最終連解放軍的影子都沒看到。他只好丟掉破碎的旗幟,跳上一輛電車回去,售票員因為忙著看熱鬧,沒留意到他沒買票。他把臉貼著車窗,終於看到了步槍、刺刀、子彈袋和樸素的軍裝。看到這支紀律嚴明的部隊,丹棱感到滿心歡喜。
天安門廣場上掛起了一幅匆匆繪就的毛澤東像,過了幾個月,毛本人來到了北京城。他乘坐著道奇牌的豪華防彈車,駛向北京城郊區的頤和園。這輛車產於底特律,曾是一九三○年代蔣介石的座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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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林彪打通華北通道的同時,徐州附近也在進行一場更加慘烈的戰爭。如同在滿洲和華北一樣,這場戰役是為了爭奪對鐵路動脈的控制權——從北京到南京的鐵路,與從西部通往黃海的鐵路正好在此交會。而且徐州是通往國民黨首都南京的門戶,也是通往富庶的長江中下游平原的必經之地。
一九四八年十一月,一百多萬解放軍湧向徐州,打響了中國歷史上規模最大的戰役之一——淮海戰役。這一百多萬部隊中,有四十萬是從滿洲南下,經北京直撲徐州,另有二十萬來自鄰近的山東。國民黨則調集了四十萬軍隊前來守衛這個地勢平坦、物產富饒的交通要塞。解放軍的指揮官是陳毅,他迅速切斷了鐵路線,並用大炮炸毀了當地的機場。國民黨軍隊的總司令是杜聿明,他曾在滿洲與林彪交過手。情急之下,杜命令他的軍隊穿過顛簸不平的公路和被破壞的鐵路,在徐州城東邊建立起一道新的防線,城北和城西因地勢低窪,遍布溼地,正好利用秋天的洪水來防守。
戰爭在徐州城外打響了,雙方都動用了坦克與大炮,想拚命爭奪這個交通要塞,因此打得異常激烈。國民黨的飛機掌握了制空權,只要天氣晴朗,就不分晝夜地對敵人進行空襲。一座座古城被炸毀,一座座村莊被炸彈照亮,房屋被夷為平地,播種了冬麥的田地裡冒著一股股濃煙。在曹老集北邊的一個村莊,全村都被迫擊炮炸成了平地,滿地是燒焦的稻草,兒童和婦女站在斷垣殘壁間,孤助無援。其中有一個老太婆,穿著臃腫的黑棉襖,看著失去的一切,表情悲傷地站著發呆。有一名共產黨將軍事後回憶道,許多村莊都被解放軍地毯式的轟炸徹底摧毀了:「同杜聿明作戰時,我們使用了數千發炸彈和數不清的炮彈,把村子都炸平了。」有一名飛行員報告說,目光所及之處,所有的村子全被燒毀:「戰場上到處都是屍體。」
為共產黨提供後勤支援的大約有五百萬群眾,包括男人、女人和兒童。負責招募這些民工的,是一位性格強硬的共產黨領導人——鄧小平。他對每個村莊都下達了指標,不達標者會受到嚴懲。這些從事繁重勞動的群眾不僅得肩挑背扛地將食物和各種物資送往前線,還要被當作人肉盾牌,被迫走在解放軍大部隊的前面,因此戰爭中的國民黨士兵,經常不得不面對大批手無寸鐵的農民。林精武當時是一名普通的國民黨士兵,許多年後他還記得向平民射擊的情景。因為平民的人數太多,他的手都打麻木了。他心裡感到很難過,試圖閉上眼睛,但手卻無法停下來。
田野裡都是一群群逃難的人,火車裝滿了破衣爛衫的難民,鐵軌兩邊則躺滿男人、女人和兒童的屍體,「看上去就像破碎的玩具一樣」。火車頂上也擠滿了人,但因為天氣寒冷,許多人的手凍僵了,抓不牢,夜裡便從車頂摔了下來,僥倖活下來的人則把自己綁在火車頂上,小孩和所有值錢的東西也都綁在身上。
徐州的防守同瀋陽一樣:雖然蔣介石親自干預,但部隊調動雜亂無序,指揮系統混亂失靈,再加上情報失真、軍心渙散,最終導致了國民黨的滅頂之災。在共產黨的猛力攻擊下,國民黨不久便被迫撤往徐州城內,只能靠空投的物資生存。城內的食物很快耗盡,士兵們開始宰殺馬匹,老百姓則靠吃樹皮和草根維生。徐州城外,在介於雙方陣營之間的村莊裡,許多婦女和兒童被活活餓死或凍死。蔣介石派飛機從徐州城裡將人員撤出,運往上海。用一名飛行員的話說,這些士兵「滿身血汙和糞便,處於死亡的邊緣」。城內人心惶惶,紛紛傳說為了防止物資落入共產黨之手,蔣介石已經下令轟炸徐州城。解放軍用高音喇叭向國民黨軍隊喊話,承諾向他們提供食物和住所。結果,被包圍的國民黨軍隊整師整師地前來投降。杜聿明則裝扮成普通士兵試圖逃跑,但被解放軍抓獲。一九四九年一月十日,戰爭結束,國民黨失去徐州,遭到了致命的重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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丟掉華北後,國民黨敗局已定。一九四九年一月十四日,共產黨頒布了八條苛刻的和平主張。兩個星期後,蔣介石宣布下野。他身穿樸素的卡其布軍裝,沒有佩戴任何軍銜,在位於南京國防部的一間小小的會客室裡,宣讀了一項聲明,將和平談判的大權交給了副總統。
但是,蔣的決定為時已晚。民眾對他的下野反應冷淡,大家已飽受通貨膨脹和沉重賦稅的痛苦,不少人甚至公開表達對國民黨的痛恨。雖然媒體受到官方控制,但政府濫用權力打壓民眾的情況還是得到了廣泛報導。警察用各種殘酷的方式捉捕共產黨的地下黨員,令許多人心生反感。在周恩來的領導下,共產黨開動強大的宣傳機器,對國民黨發動了一場宣傳戰。他們不僅充分利用了國民黨政權的每一個錯誤,而且竭盡所能想讓大家相信,推翻國民黨後,中國將實行各項社會改革,走上民主自由的道路。共產黨的宣傳之所以能成功,主要是因為大多數人對共產黨並不瞭解,只有個別記者曾在監視之下實地參觀過共產黨的根據地。但更重要的原因則是人們早已厭倦了戰爭,在經歷了長達十多年的恐懼和暴力之後,只要能實現和平,即使由共產黨來統治中國,大家也可以接受。
與此同時,共產黨利用和談的機會調兵遣將,進行休整。在長江北岸的農村地區,民工們被組織起來,用獨輪車和驢車為軍隊運輸糧食,並把卡車上的發動機拆下來裝到木船上。到了三月底,已有近一百萬解放軍聚集在長江北岸,準備南下。
正當共產黨準備跨過長江占領全中國時,英國派了一艘海軍護衛艦,打算從上海撤出滯留在南京的本國公民。這艘軍艦叫「紫石英」號,灰色的船艙兩側畫有高達五公尺的英國國旗,一看到它,就讓人不禁聯想起以前外國的炮艦在長江上巡邏監督的歲月。就在「紫石英」號從上海駛往南京的途中,卻被從長江北岸發射的兩枚炮彈擊中,船體受損後只能隨波逐流,最後擱淺在泥濘的岸邊。雖然船員們掛起了兩面白旗,但炮擊依然持續了數天,最終導致四十四名船員死亡。這艘英國皇家海軍的護衛艦在擱淺了十個星期後,才終於剪斷鐵鍊逃脫。毛澤東將「紫石英」號視作列強侵略舊中國的象徵,他下令解放軍的行動絕對「不容許任何外國干涉」,並要求英國、美國和法國從中國全部撤軍。這次事件成了世界各國的頭條新聞,毛澤東對此則感到很高興。
「紫石英」號事件為上海的外國人敲響了警鐘。僅僅過了幾天,解放軍便發動了全面攻擊。他們乘著帆船舢板,吹著嘹亮的軍號,跨越了長江。國民黨只進行了象徵性的抵抗,大批國民黨士兵早就開始逃跑,南京城內搶掠成風,在商業中心夫子廟,破衣爛衫的男女老少互相嬉鬧著,將沙發、地毯和寢具從兩層樓的洋房裡拖出來,扔到樓下的草坪上。「一名士兵開心地笑著,他扔掉槍,一隻手握著一盞檯燈。有一個老太婆,灰白的頭髮在腦後挽成一髻,穿著破爛的黑衣服,抱著四只漂亮的繡花坐墊,邁著顫巍巍的小腳,開心地跑遠了。」交通部的辦公室裡,從窗框到衛浴設備,都被拆卸一空,地板也被撬了當成燒火的木柴。機場裡擠滿了人,人人都爭著用暴力或行賄的方式登上飛機,士兵則晃動上了刺刀的步槍,驅趕著人群。一名國民黨將軍卻大聲吆喝著,讓手下往飛機上裝一架體積龐大的鋼琴。
夜幕降臨時,全城都陷入了恐慌,街上的氣氛變得越發可怕,遠處不斷傳來槍聲,間雜著爆炸的巨響,震動著全城。撤退的士兵點燃了長江邊的彈藥庫和燃料庫,火光把天空照得透亮。在一座破舊的旅館裡,臨時負責管理這座城市的和平維持會的成員們圍坐在小桌旁,一邊喝茶,一邊草擬歡迎共產黨進城的口號,他們還製作了許多布告,要求市民保持秩序。
四月二十三日,解放軍士兵身穿被汗水浸溼的軍裝,列隊開進了南京城。第二天,人們看見他們沿著人行道整齊地坐在各自的背包上,聆聽幹部的訓話,高唱革命歌曲。好奇的人們圍著觀看,有人為士兵送去熱水——每個士兵隨身都帶著一個大水杯,掛在皮帶上。學生們衣著整齊地走上街頭,向進城的部隊由衷地歡呼,但大多數士兵對歡迎的人群不理不睬——他們與這些人實在沒什麼共同之處。在總統府裡,陳毅和鄧小平輪流坐上蔣介石曾經坐過的椅子。
長江是解放軍大舉南下的最後一道天險。越過長江後,他們的行動就變得極為迅速了,僅用四天就占領了南京,武漢也很快陷落。隨後,解放軍迅速地向東進軍,切斷了上海至廣州的鐵路線,把上海這座中國的金融中心變成了孤島。守衛上海的國民黨軍官發誓說:「上海將是中國的史達林格勒。」但在這座號稱「東方巴黎」的城市裡,大多數人出於對長期圍城的恐懼,並不希望看到這樣的局面。
上海最主要的防線是一道長達五十公里的木頭圍欄,而且木料最初是由聯合國善後救濟總署運到中國來的。在風暴即將來臨之際,全城卻顯得分外平靜,對共產黨的迫近,大家似乎漠不關心,繼續各自喧囂的生活,俱樂部裡的賭局照開,外灘的夜總會和酒吧也照常營業,在修剪精美的草坪上,英國僑民們繼續打著板球,或在午後的陽光下啜飲著杜松子酒,李爾公爵、探戈、彩虹等俱樂部的女招待們,有的坐在酒吧高腳椅上,有的癱在扶手椅裡,對上海的現狀似乎全不在意。儘管通貨膨脹嚴重,但每個人好像都在忙著做交易,有人用美元,有人用金條,有人則用實物互相交換。
為了避免像南京那樣發生搶掠事件,上海實行了戒嚴令。一些共產黨嫌疑分子、黑市投機者和其他犯人在郊區被處決。行刑前,他們先被拉著遊街示眾,每個人被迫站在卡車的車斗裡,脖子上掛著白色的牌子,上面寫著各自的罪名。遊完街後,所有犯人都被拉到刑場,站成一排,士兵瞄準他們的後腦勺射擊。在遠離市中心的馬路上,守軍徵召了數百名勞役,匆匆忙忙拉起鐵絲網,疊起土包,搭建起一座座機槍陣地。主要的十字路口都用沙包堆起了臨時崗哨,士兵們用刺刀撥弄著進城的難民隨身攜帶的包裹。國民黨甚至還組織了一次勝利遊行來鼓舞士氣。一輛輛卡車駛過街道,工人和學生們呼喊著效忠蔣介石的口號,從上海第一高樓——百老匯大廈的屋頂,房客們可以看到黃浦江對岸的炮火映紅了天空,越來越多的村莊被焚毀,地平線上不時可以看到一枚枚炮彈劃過的痕跡。
當陳毅的部隊逼近上海城外的農村時,市區的菜場和路邊的地攤上再也買不到新鮮蔬菜了,漁民們也被迫停止了打魚,上海人最喜歡吃的黃魚,價格在一天之內翻了六倍,而且隔天就斷貨了。米店裡擠滿了顧客,大家都擔心通貨膨脹加劇,糧食供應會持續短缺。上海市長則公開號召市民自己耕種蔬菜。
五月二十五日,在焦急地等待了幾個星期後,上海終於落入共產黨之手。進城的解放軍幾乎沒有遇到什麼抵抗,因為商人和青幫迅速轉變了立場,國民黨也全面撤退了——有些部隊撤退時井然有序,有些則雜亂無章,士兵們滿身泥漿,個個惶恐不安。有些逃跑的士兵路過紅燈區,在店鋪裡瘋狂地亂翻,想找些舊衣服換上,換下的舊軍裝在大街上扔得到處都是。第二天的半夜時分,陳毅率領的一小支隊伍開進了位於上海西南角的法租界,他們隨後沿著霞飛路(Avenue Joffre)和大西路(Great Western Road),緊貼著馬路兩邊的樓房小心翼翼地行進,以防止國民黨狙擊手的零星偷襲。天明時分,他們抵達了外灘。
上海人都鬆了一口氣,城裡沒有發生搶劫、強姦或者徵用財產的情況。如同在其他城市一樣,解放軍士兵們紀律嚴明,一個個睡在人行道上,連市民們端來的熱水也不肯喝。他們看上去都是些青春期的年輕人,跟國民黨反共宣傳中描繪的暴躁、好戰的形象截然不同。菲律賓總領事馬里亞諾.埃斯佩拉塔(Mariano Ezpeleta)對於這些士兵如此年輕感到非常吃驚:
這就是共產黨士兵——大都是面色紅潤的十幾歲少年,身體單薄、步態靦腆,而那些成年的士兵看上去就是鄉下的土包子,他們站在十字路口,在輪流換腿以單腳站立的情況下保持身體的平衡,手裡隨意地端著卡賓槍,神情很平靜,睜大雙眼,四處張望,顯然是被上海華麗而壯觀的建築震驚了。這些人看上去就像剛從內地農村小鎮上來的學生,正在學習如何站崗呢。48
上海的報紙都對紀律嚴明的解放軍士兵進行了報導。《大公報》稱讚道:「公共交通秩序得到了恢復,沒有一名解放軍士兵坐車不買票,也沒有人插隊搶先上車。」類似的情形得到廣泛的報導,讓不少市民感到安心。
老百姓都舒了一口氣,他們開始給這些共產黨士兵起外號、講他們的笑話了。有一個笑話說,有一隊士兵看到白色的陶瓷馬桶,竟然在裡面淘米,另一個當兵的拉了一下水箱的繩子,結果眼睜睜地看著大米被沖進了下水道。在豪華的華懋飯店裡,土包子們把他們的騾子拴在大堂裡,自己則不停地玩著電梯。這些故事並非都是杜撰出來的,馮冰興當年二十五歲,是一名解放軍士兵。他回憶說:「我們用電燈泡點香菸,在馬桶裡淘米,要知道我們許多軍官和士兵都來自農村,到上海之前,根本就沒有見過這些東西。」
解放軍入城還不到一天,美國俱樂部附近就拉起了橫幅,宣告「歡迎人民解放軍」。六層樓高的大世界遊樂場,在門口掛起了巨幅毛澤東像。沿街的商鋪也都掛上了紅旗,連卡車都貼上了紅色的標語。車上坐著滿滿的學生和工人,個個興高采烈地揮動著彩旗。雖然遠處仍有槍聲,市中心的高音喇叭裡卻播放著共產黨的革命歌曲。第二天,部分地區的有軌電車和公車恢復了營運,警察們也回到馬路上繼續指揮交通,但是都戴上了紅色的袖章,以示效忠於新政權。「街角的小販們又出來叫賣了,馬路邊的菜販子消失了近一個星期,現在又運來了一堆堆各色農產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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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共產黨占領南京和上海,那些仍未投降的國民黨軍隊開始往南撤退。廣州是離香港很近的一個南方港口和商業中心,一九一一年辛亥革命後,孫中山曾在這裡設立了國民政府。內戰期間交手的國共兩黨中,許多軍官都畢業於一九二四年成立的黃埔軍校。如今,短短幾週之內,廣州又變得繁榮起來,成為國民黨的臨時首都。面對步步逼近的共產黨,最早撤離南京的外國使團是蘇聯人,如今他們搬到了廣州愛群大廈的第六層——這棟樓位於廣州的外灘,是一座具有現代裝飾風格的大樓,除了第十層住著美國外交官,其他樓層大都被國民黨占據,成了他們的總部。愛群大廈附近的沙面島上,在榕樹掩映下的一棟棟豪華洋房,如今也被南遷的國民黨官員們買了下來。其他剩餘不多的房屋同樣遭到政府官員們的搶購,兩房一廳的小公寓光定金就高達四千美元。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廣州城外有大批窮人,只能住在破敗不堪的房子裡。隨著國民政府的南遷,這座城市一下子人滿為患,已經達到了承受的極限。
然而,廣州的繁榮稍縱即逝。幾個星期後,共產黨開始繼續南下。一九四九年十月十四日,廣州陷落。從長春陷落開始,僅僅一年的時間,共產黨「不費吹灰之力」就完成了長達三千五百公里的行軍。
慌亂之中,國民黨匆匆撤往重慶。十二月十日,蔣介石飛往臺灣,從此再也沒有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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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共產黨南下廣州時,另一支部隊則沿著鐵路往西向徐州進軍。此外,還有與西藏、印度、阿富汗、蘇聯和蒙古接壤的大片邊境地帶,尚未有共產黨軍隊到達。這一大片地區人口稀少,大約只有一千三百萬,不到中國總人口的百分之三,地形上遍布沙漠、高山、草原和湖泊,生存環境艱苦,但風景優美,而且富藏各種資源,如石油、煤炭、黃金、鈷、鈾和其他稀有金屬等。在西北地方有一個穆斯林聚居地帶,那裡有許多清真寺,在舉行宗教活動時使用阿拉伯語。一九四八年,有一位旅行者記述道:「男人的小帽子和女人的頭巾是當地人的標誌,而且他們的面部特徵也非常明顯,跟普通漢人比起來,他們的鼻子更大、眼睛更圓,男人的下巴留著長長的鬍子,兩鬢的鬍鬚也很濃密。」
除了穆斯林,這一地區還有其他許多族群。這種民族的多樣性在新疆體現得最為明顯。它是中國最西部的一個省分,與中亞接壤。這裡遍布牧場,還有大片的沙漠和雪山。歷史上不斷的戰爭和移民使這裡聚集了各種族群,如維吾爾人、哈薩克人、漢人、塔蘭奇人、吉爾吉斯人、蒙古人、白俄羅斯人、烏茲別克人、塔吉克人、塔塔爾人、滿族人等,其中人數最多的是「帶著小花帽、穿著背心和皮靴」的維吾爾人,占當地四百萬人口的四分之三。這些民族之間的關係有時很緊張,時而會爆發衝突,十九世紀時,清政府曾不得不使用暴力來鎮壓當地的武裝反抗,直到一八八四年新疆才完全融入大清帝國。55
西北地方還有當時全中國效率最高的地方政府,與國民黨控制下的其他地區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馬步芳身材勻稱,結實魁梧,是一名穆斯林將軍。在他的治下,青海各地的面貌煥然一新,不僅建設了快速整潔的公路,並在公路兩邊種上柳木和楊樹,在城市衛生、農田灌溉、醫院和醫療設施等各方面也都進行了改造。在省會西寧,有三分之一的人口受過教育,學生的衣食和學費都由政府承擔。當中國大部分地區都陷入內戰時,青海卻逐漸繁榮起來。
但是馬步芳根本不是解放軍的對手。身材肥壯的彭德懷剃著光頭,長了一張鬥牛犬似的臉,他率領十五萬大軍擊潰了馬步芳的四萬騎兵,摧毀了國民黨在這個地區的所有希望。通往西域的古絲綢之路上的要塞蘭州,於一九四九年八月陷落,共產黨由此控制了玉門地區的油田。
至此,新疆已經唾手可得。歷史上,這個地區民族衝突不斷,而蘇聯人的干預使情況變得更為複雜。為了獲得貿易特權以及對油田、錫礦和鎢礦的開採權,蘇聯軍隊一直幫助盛世才鎮壓當地的叛亂——盛世才是一九三三至一九四四年間新疆的統治者。一九四○年十一月,為了把新疆變為防禦日本侵略的緩衝地帶,蘇聯人實際上控制了這個地區,而盛世才因為害怕新疆會淪為第二個波蘭——早前,史達林和希特勒入侵並瓜分了波蘭——被迫同蘇聯簽訂協定,給予蘇聯對這個地區長達五十年的控制權。二戰結束時,蔣介石與蘇聯人達成協議,作為《中蘇條約》的一部分,俄國人同意撤出新疆。蔣介石同時還向哈薩克人與維吾爾人妥協,同意成立一個聯合政府,由國民黨和東土耳其斯坦的代表共用權力(東土耳其斯坦是在蘇聯的支持下,由反叛者在新疆北部成立的一個政治組織)。
如今,共產黨則透過武力征服與和平談判兩種方式欲使新疆屈服。首先,毛澤東邀請東土耳其斯坦的五名代表到北京參加會議。一九四九年八月二十二日,史達林命令後者與毛合作。兩天之後,這五名代表從哈薩克飛往北京,但飛機在貝爾加湖附近墜毀,機上所有人員全部遇難。一時間,謠言風起,有人認為這是史達林和毛澤東共同策劃的暗殺。東土耳其斯坦的其他領導人則同意將他們的政權融入新疆,接受中華人民共和國任命的新職務。隨後,彭德懷於十月包圍了省會烏魯木齊,迫使國民黨政府投降,新疆從此解放。但是此時,彭德懷的軍隊出現了補給短缺的問題。一九四九年十二月二十九日,他向毛報告說,他的部隊已經沒有糧食可吃:「我認為,不論是為了解決當前的困難,還是為了將來建設新疆,我們都必須得到蘇聯的巨大幫助。」結果,僅僅幾週時間,蘇聯的商人、工程師和顧問就湧入了新疆,滿載蘇聯軍隊的卡車也趁著夜色駛進了烏魯木齊。
西藏的解放還得等上一段時間。一九四九年七月,拉薩驅逐了國民黨的代表。幾個月後,西藏政府發了一封信給美國的國務院,表示將「盡一切所能」進行自衛,抵抗共產黨的入侵。這封信還同時被送往倫敦和北京。北京同西藏展開談判,提出了一系列條件。與此同時,一九五○年十月七日,四萬解放軍開進了拉薩地區,在海拔四千公尺的青藏高原上向前挺進。他們在昌都消滅了抵抗的藏軍,將脆弱的神權政府置於自己的控制之下。剛剛於一九四七年獲得獨立的印度,此時已經承認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尼赫魯對共產黨大加讚賞,並向全世界保證西藏問題將得到和平解決。如今,經過喜馬拉雅山前往印度和尼泊爾的所有主要通道都已被共產黨控制,英國宣布保持中立,因為印度獨立之後,這一地區對英國來說,已經失去了作為緩衝地帶的意義。聯合國也沒有出手干預,因為它正忙於應對韓戰。
至此,共產黨成功地確立了自己的國界,除了外蒙古,他們大致繼承了十九世紀末清朝所開拓的疆土。正如布爾什維克繼承了沙俄的國土一樣,中共如今也在滿清王朝的基礎上建立起自己的政權,只有香港和臺灣未被中華人民共和國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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