茜色:陷眠。器皿。快要打噴嚏般的幸福

レイ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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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現在好幸福。就算四周牆壁傳來嘆息聲,此刻的幸福感也已到飽和點了。幸福得足以打噴嚏。」
上原先生聽了,呵呵笑了。
「可惜已經太晚了。已是黃昏。」
「現在是早上喲。」

——太宰治《斜陽》

隆在花棚下方突然拉住紫音的手。

後來,無論紫音如何仔細回想,都想不起藏匿他們兩人的那處花棚,栽種的究竟是什麼植物。

只記得那並不是什麼珍稀的品種,兀自茂盛地長著,下方緊鄰棚架基座的地方,生著幾抹橘色的鳥影。
那是隆在兩週前栽下的天堂鳥,倒是這部分她記得很清楚。

因為當隆去拉她的時候,她的視線恰巧就放在其中一朵天堂鳥上。

但她並沒有感受到拉扯——相反的是,隆把動作放得極輕,只有手腕一帶感覺被覆著薄繭的手掌輕輕圈握,彷彿他早已知曉,只要自己願意伸手過去,她便會任憑他拉住自己,而不會用力過猛地從中抽離。

她也確實沒有向他反抗,順勢接過他不偏不倚地落在自己唇邊的吻。

紫音並不確定隆是不是早已經想好要那麼親吻自己了,他所做的,是否有可能只是在等待合適的時機,讓他能夠行雲流水般完成。她是總被輕易歸納到矮小那一類的人,但隆也沒有高過她太多,她當時稍稍低垂的臉,他只要略為將身子放低,就能一下子找到她的嘴唇了。

兩人重疊的身影之後,是攀繞在棚架上,背著光的花穗葉串。
棚架之後,天光不知覺間,收束至只留下幾抹殘霞,在相當貼近地平線的所在。

院子裡的燈尚未被點亮。

因為負責點燈的人,此刻正在親吻紫音。

紫音在紛亂雜沓的心緒頻擾之間,突然想起朱凜在電話中跟隆提到過,她會在傍晚左右過來,開車載他們到隔壁市鎮的家庭餐廳吃飯。

不知道在沒有點燈的院子裡,朱凜有沒有可能找到他們。
又或者,只要她自己不貿然去試著顧盼什麼,就看不到朱凜,進而朱凜也沒辦法看到他們兩個了呢?

等隆稍稍退開的時候,紫音才又睜開雙眼。

眼前站著的那個人,在花影及暮色的雙重掩映下,面孔有些模糊了。

怕不是借著這樣的時刻來壯膽吧——視覺被悉數剝奪以後,就算是面對著面的兩個人,也不見得再要將目光準確落在彼此的眼底。
因此有一段時間裡,他們也就只是各自佇立在原處,不動聲色地調整接吻後變得紊亂的呼吸節奏,那使得紫音即便什麼都難以準確透過眼睛去識別,卻依舊能敏銳地聽到隆的喘息,以及嗅聞到他身上乾爽的木質調的氣味。

手腕原本被圈握住的地方,在隆將手放開之後,似乎還殘存著兩人因為肌膚的接觸而一度升高的局部體溫。

在心裡頭掙扎了一會兒後,紫音還是湊上前去,輕輕打了隆一下。

1

雖然比自己稍微年長幾歲,但紫音習慣在私底下用「那孩子」來稱呼隆。

興許是因為,隆一邊說著話,一邊望向自己的模樣,總是讓紫音聯想到孩童。
但隆留著鬍髭,將一頭與紫音幾乎等長的頭髮綁紮成髻的模樣,實在是距離孩童太過遙遠,所以每當紫音下意識在心裡用「那孩子」稱呼隆的時候,就連她自己也不免感到有些荒謬。

進而也就想笑。

只不過,時不時思考著隆的事情時,紫音仍習慣把隆的名字從意識中抹除掉。
改用「那孩子」來稱呼。

她不太確定,應該如何定調那孩子跟她之間,一下子就變得彷彿有些過於親暱的交情。

紫音第一次造訪隆的住處,附近的水田尚且準備開始插秧,她驅車行過水田之間的窄仄道路時,日光在水面上照出粼粼的反影。

天色大好,但空氣依舊是冰冷的。

剛接下這個案子的時候,紫音雖然沒有異議,但想到將近兩個鐘頭的車程,還是讓她感到壓力,所幸當隆推開木柵門迎接她的時候,她猶且生著悶痛的胃,倒也逐漸好了。

她到現在都不太敢去想,說不定在她第一次遇到隆的時候,就已經下意識在告訴自己,隆大概是跟自己有點相像的人。

但在那次的會面裡,他們兩個的立場劃分得很明確——她負責向他索取,而他給予。

『雖然這樣有點厚工,但其實也就只是例行的一個流程而已,還是要麻煩老師過目......需要的話,這裡有筆。』
『這麼正式啊?......對了,你有需要錄音嗎?』
『啊,對,錄音、......錄音的話,請問可以嗎?』

2

起初,她是透過電子郵件跟隆來往溝通了一段時日,敲定採訪意願、日期和時間,遂在一個照常下著雨的早晨,沿國道南下。
通過最後一個隧道後行出紅土臺地的肚腹,日光乍然開朗,駛下交流道後接上省道,又開了一段路,才抵達隆位於聚落邊緣的屋宅一側。
當她站在木柵欄外,向前埕清掃地磚的人確認身份時,紫音第一次發現,隆是個有著像孩子一樣的明亮眼睛的人。

隆替她開柵門,問她是否介意在後院進行採訪,而非正廳或者廠房內,眼裡的光彩彷彿他在後院埋藏著必須與她慎重分享的寶物。

這樣說起來的話,未免也太過愚蠢了。

但紫音很難抗拒說話的時候,時不時瞥向自己的隆的眼睛。

也很難在隆說完一段話後,不去接著隆的話頭又再聊上一段。

穿過正廳來到後院,隆引導著紫音來到過去隆的曾祖父與朋友飲酒玩棋時慣坐的花棚下,想來他是原本就打算在此處受訪,因此早早將茶具、茶葉和熱水瓶都準備於此。

於是在氤蘊的茶煙裡,他們聊了隆的工作室,聊了後院彼端至今依舊在作業的磚窯,聊了隆的曾祖父母,祖父母以及父母親,聊隆自己。最後,紫音擬定的訪綱以隆和他的作品,以及下一檔即將開始的展覽宣傳收尾。
她為此自覺到十分完美,卻總又覺得自己還有許多事,尚未跟那孩子一般的男人提及。

『我很能認同你的說法哪——這麼說起來,上一檔甘先生在美術館的展覽,你一定也去過了對吧?』
『那是當然了,不只去看過一次。』
『是嗎?其實我也是......第一次是帶著女朋友一起去看,但後來又自己去看了——大概兩三回吧。』
『您這麼喜歡甘先生的作品啊?』
『當然啊,雖然他主要做的是竹器,而我是陶土......但本質上來說,他想做的事情,我也一直很希望自己可以企及。』

說著這樣的話的隆,不知道為什麼,又將目光定進她的眼底。
紫音做出聆聽的樣子保持微笑,卻作勢要檢查適才輸入的逐字稿內容,因而將視線輕巧地避了開,移轉到筆電螢幕。

順勢接上自己險些漏拍的呼吸。

『......我想,您一定可以的。』
『哈哈,不敢當啊,跟這些前輩們相比,我實在是太菜了。』
『噯,您別這麼說啊,我很喜歡老師您的作品。』這句話倒不是恭維,於是紫音不得不又將視線抬高。
這才發現隆仍在看著自己這邊。

『——真的?你已經看過我的作品了?』
『就去年年末啊,您在廖太太的畫廊辦的展覽,我還有買下一個器皿呢。』

就像很早就知道隆這個人一樣,紫音也很早就知道朱凜的存在。
或者說,在她將隆放在心裡默默惦念的同時,朱凜的存在對她而言是絲毫沒有衝突的。

她不確定朱凜是不是也知道她——事實上,她也是過了好一陣子,才知道自己當初就是在朱凜家開設的畫廊,買下隆的作品——但她總覺得,無論是知道或者不知道,好像也都無所謂。

因為就算知道了,紫音至多也只是隆的為數眾多、交情深淺不一的朋友之中的一個。
頂多,也許頂多吧——她不確定,在隆的朋友裡面,有多少人也像她一樣,曾讓隆帶著自己在後院的花棚下,用陶土捏出一只器皿來。

3

那天採訪結束後,紫音留下自己的住處地址,好讓隆可以把燒製好的成品寄還給她。
她比原先預計的還要晚了一個多鐘頭才離開。
起先只是為了拍攝隆操作腳踢轆轤的畫面,偏偏拍完照片後,隆又多問了她一句。

『會不會想試試?』
『啊?試、這個嗎......?』
『我會帶著你,其實很簡單的——要不然,就做一個你上次買的那種器皿啊?』

紫音收藏的隆的作品,只需要用手掌捧著底部,另一手護住瓶身,就恰巧可以毫不費力地掌握住,質樸的曲線,周身上著青鈍色的釉彩,寬圓的肚腹連接狹窄短促的口。買下它的時後,紫音擅自把它認定成花器,至今依舊用它插著乾燥過的蘆葦,隆在她一開始提及之際,則笑稱道,那樣的器皿比起花器來說,恐怕更像個酒壺。
但紫音畢竟沒有陶藝師傅多年的功力,隆替她在轉檯上定好中心,她卻頻頻將陶土捏得歪斜扭曲,最後是隆帶著紫音的手,將器皿渾圓的瓶身,窄短的瓶口,一一在轉檯上重新捏塑出來。

『這次就用不一樣的釉彩吧,讓你來挑選——畢竟這是紫音自己的作品。』

——那孩子啊。

紫音在北上雍塞的車陣中,忍不住咧著嘴角笑。

——那孩子,說不定會成為一個傑出的陶藝師傅吧。

紫音在臨走前,將捏製好的素坯拍了下來。
和隆的作品有點不相像,可又帶著幾分神似的器皿,她轉動著方向盤,和一列車陣慢慢推向交流道時,腦海中浮現的,是隆發現她在透過手機照片互相比對兩者之間的異同時,欣然叨唸著『你看,即便想做成完全一模一樣的作品,也幾乎是辦不到的呢——』,並且率直地朝紫音看過來的模樣。

後來,紫音並沒有收到隆寄送的包裹。
因為她是直接開車到隆的住處,去領取隆為她燒製好的成品的。

順道將刊出隆的採訪報導的雜誌送去。

那個時候,水田裡第一批插下的秧苗,已經抽長出鮮嫩的稻葉,紫音將車子開進道路之際,變得愈發和暖的風順著稻尖,吹出綠色的湧浪。

說來這也不是什麼費勁的事,畢竟這座島國的面積也並不大,從她所在的城市,到隆居住的村落,不過就將近兩個鐘頭的車程。
而她很樂意前往。

此次去找隆,紫音已經在屋主的允許下,自己抽開木柵欄的門閂。
並且也不再胃痛了。

跨過正廳後門的門檻時,紫音一眼就望見隆在花棚下倒茶。
他倒茶的時候,總習慣將身子隨著舉起茶壺的手一同微微傾斜,孩童般的眼色望著茶水從壺嘴中流入杯底。
紫音坐在一旁,只是不動聲色地望著這一幕。

燒製好的器皿放在一旁,和紫音當時買下的那只不同的是,這次挑選的釉彩,根據隆的說法是在燒製的過程中沒有掌控好溫度,導致最後的成品反而呈現出火燒天一般惹眼的茜色。

所以真要說的話,那大概就像隆在花棚下拉住紫音並順勢親吻她時,在他們兩人身後緊貼著地平線的晚霞,那樣鮮明卻又稍縱即逝的茜色吧。

「——您下次要這麼做之前,能不能先說一聲啊?」

就如同他拉住自己的力道一般,紫音的責難也輕薄得如同鵝毛,從她這一端被溫吞拋出之後,飄飄蕩蕩地落在兩人之間的草地上。

只是因為需要,所以才這麼做。
但即便不特別這麼做,還是會順其自然地發生。
就跟久雨後蔓生的寸草,或者終日潺湲的圳溝一般,彷彿那都只是一個必然完成的例行慣性。

春日始生,蟲鳥和鳴——

雖然隱約有著他們恐怕會走到這一步的預感,但紫音還是想不透,他們是怎麼走到這一步的。
好像不知覺間,就變成這樣的——在認識了隆以後,許多接連發生的事,紫音都帶著此般、被她認定為不值得為其感到錯愕的、那樣例行的慣性。

也因此她,或者說,她猜想著隆大概也是吧。
在無法違抗的同時,也依舊嘗試做出一些類似於違抗的表態,無論是他試圖在言談間提及他那名交往甚久的戀人,又或者她藉由某些足以端得上明面的理由,因此才需要一再地前來造訪。
好像他們非得透過這些同樣被收納到慣性當中的表態,才得以將他們種種看似越界的行為之下,真正的意志昭彰而出似的。

但紫音始終不敢去想,所謂的真正的意志,又是生作何種模樣。

她幾乎有些害怕在她宛若一只器皿般,坦然承接了對方的慾望之後,遂也發現自己懷抱著和隆幾乎別無二致的想法。
雖然說,現在就算想要挽回或者掩飾,似乎也已經來不及了。

「啊,對......——抱歉,下次的話,我會先問你的。」從隆的聲音裡,聽不到任何慌亂,或者歉疚之類的成分。

紫音在黑暗中忖惦著。
那興許,就與自己的責難如初一轍。

CC BY-NC-ND 4.0 授权

「和色系列」是從學生時期開始的創作,近期則又抱著懷舊的心情重新開始書寫,無非是把諸多充斥於日常中的細碎光斑,用自己喜歡的方式排列重組,沒有多餘的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