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渺遠的碎片

蒟蒻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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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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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已經不能組成連續的畫面,成了雜亂的碎片,塞在渺遠時光的縫隙中

我到現在還記得第一次到四川,在高原呼吸是一種怎樣的感覺,空氣彌漫著説不清道不明的冷冽、性感、銳利和純淨,稀有的氧分子在空氣中游離,要費力呼吸才能補捉它的狡黠。

2001年8月,我的某位大師兄自己跑了一趟四川,聽說我也想去,扔下一張post-it給我就拍屁股走了,上寫著大概行程,就那種day幾加一個地名的行程表。大師兄是個自由散漫的人,他不會起高山症,也沒有潔癖,所有注意事項一概欠奉。那時候的網路也還沒那麼多達人跳出來事無鉅細地指導你怎麽玩,當年是以一往無前的姿態就決定要飛了!

幾天后和一班朋友吃飯,講起我想去四川,那時候連好朋友都不算的鹹先生正好離職前休假,響應同行,還拉了他的一個同事小C來組隊(可見那時鹹先生和我彼此間就是零非分之想的,否則孤男寡女不是更好嗎)。我們各自的公司當年就在同一座大樓裡,三個烏合之眾中午見個面吃個叉燒飯就各自回公司請假了,帶著師兄的那一紙簡陋行程在10月底飛往成都。

到成都是半夜,計程車司機把我們拉去一間叫撫琴酒店的地方,名字很有詩意,所以到現在還記得。第二天一早先去買四姑娘山的車票,然後在成都閒逛,大概是逛了武候祠和春熙路吧,只記得春熙路的小吃真好吃,夫妻肺片、籠抄手、口水雞,之後每一次到成都必指定吃這幾樣。我可以辣,另外兩位則完全不能,結果只有我一個人在享受。

往四姑娘山的路不好走,印象中有很多路是一邊江水翻騰一邊碎石滾落,或者是在大山的窄路上盤旋,但是對我來說無比新鮮。半路有個小插曲,停車午飯,隨便點了三個麵,特地叮囑不要辣,結果煮出來的麵裡確實沒有放辣椒,但是廚師很好心的把本要放辣椒的分量全部補足到花椒裡,把兩位男生的嘴都麻腫。之後他們都學乖了,每次點餐都千叮萬囑不要麻不要辣,才終於能稍微飽肚。

那時候的四姑娘山剛開發旅游業不久。我們下午兩點多抵達,立刻租了車去雙橋溝,風景美得奪人呼吸。我們毫無意識超過4000公尺海拔是怎麼回事,明朗的太陽高掛,天藍得刺目,我熱得要穿T恤,蹦蹦跳跳玩得不亦樂乎。下午三點一過,太陽忽然消失,天色隨之暗下來,起風了,遍體生寒。回程的車上,開始頭痛呼吸困難,回到民宿倒頭就睡,晚餐也沒有吃,鹹先生也覺得不舒服,只有瘦得像猴子一樣的小C完全沒有反應,晚上還出去參加藏民的篝火派對,一起跳舞吃肉什麼的,而我們則躺在民宿裡感覺自己快要死了。第一晚就高山症發作,吃了止痛藥才感覺好一點。第二天緩過來便租馬進花海子,深秋的花海子,大地就像一塊厚重的華貴地毯,色卡上任何一個數值的紅、黃和橙全部都能找到,深深淺淺,我只想從馬背上跳下來,從山坡上一直滾到海子邊。

離開四姑娘山前的半夜,天降大雪。早上,推開民宿的門看到整個鎮子和周圍的山都披上了白雪,童話世界也不過如此了,但我們還是要走了,坐上客運前往都江堰。中途經過巴郎山,司機停車休息,拍下了一張雪山的照片,這張照片跟著我搬了無數次家,一直被放在書架上顯眼的位置。

都江堰因爲戰國時代李冰修建的水利工程而著名。我只記得都江堰整個城市都彌漫著一種悠閑,江邊很多茶館,下午三、四點坐滿悠閑喝茶聊天的人。我們找到一間麵包店買麵包,老闆在廣東打過工,會粵語,我們居然有種他鄉遇故知的感覺。我記得那麽清楚,因爲麵包店的名字叫吉斯尼,用粵語念很像「棘死你」(刺死你)。老闆明明懂粵語,怎麽起了一個這麽不吉利的名字,當時的我們不敢問,只敢偷笑。

第二天我們就轉往九寨溝。快到九寨溝的時候,每一輛客運都要在一個喇嘛寺前停車,每個乘客都被司機趕下車進去參觀,以為是當地習俗也沒太在意。寺廟裡面黑乎乎的,一股油膩的氣味,佛像看起來很不慈祥,感覺不太好,我們隨意參觀一下就準備走了。臨近出口要經過兩個非常小的房間,第一小房間有個很大捐香油錢的箱子,旁邊站了一個喇嘛,錢箱前窄的僅夠一個人通過,明顯是要給你壓迫感,不給錢就不好意思從前面經過,但我還是目不斜視厚著臉皮走過去了;來到第二個小房間,有個喇嘛目露兇光,皮笑肉不笑的,聽到我們用粵語溝通,向我招手,說:「南方來的朋友,你的玉來開光一下?」我當時脖子上用紅繩掛了一個媽媽送的小玉石掛飾,我們假裝聽不懂他的話,順著人流就出去了,回到車上,才呼出一口氣,那個喇嘛寺讓我非常壓抑緊張,到現在我都懷疑那個是真的喇嘛寺嘛?

九寨溝當然也是很美的,各個海子那種超越寶石級別的藍和綠,那種奪目的艷麗都讓你懷疑自己到了外星球。雖然景區有穿梭巴士,我們大部分路是用走的,每一步看到的景色都是攝人心魂的。快走完的時候,有個老伯伯聽見我們講粵語,說他是香港人,自然的那天晚飯大家就坐一起吃了。出溝時天已經黑得伸手不見五指, 我們是那個簡陋飯店裡唯一一桌客人,伯伯衝進廚房用他那口港普重複「不要辣不要麻不要放太多油」。伯伯從巴基斯坦一路走過來四川,已經離開家快一年了。那時候社交媒體還不發達,我們沒有互留聯絡方式就告別了,不知那一位奇人香港伯伯現在怎樣了,我還清楚記得他對著廚師上竄下跳的可愛樣子。那頓飯有魚有肉,人均不到20塊人民幣。

之後我們到松潘古鎮游蕩了半天,住了一晚。第二天去了黃龍景區,天清氣朗,黃龍確實不負仙境之名,可是我莫名其妙又起高原反應了,每一步都走得很難受,風景也沒法好好看。直到去年回娘家,收拾舊照片,才發現當年隨手拍下照片裡的黃龍完全不輸九寨溝, 分享給細妹看,她驚呼好像歐洲。

第一次的四川之旅,a whole new world在眼前展開,景致是從未體驗過的與別不同,可以説是措手不及的驚艷。然而,印象最深刻的部分,不得不提沿路使用過的廁所(可能叫茅坑會更貼切)。那是我人生第一次深入大陸的內陸旅行,長途客運車會在中途停車幾次讓旅客方便,印象中那些簡陋的厠所是有人收費的,1塊錢人民幣。但不要以為有收費就有閃亮潔净的洗手間供你使用,衛生狀況和氣味都是糟糕級別,毫無選擇下,也只能閉著眼睛解決就算了。只是隱私的問題真的難以忍受,好一點的厠所有木門阻擋外面視線,差一點就一個樹枝織的關不嚴實的門,你只能一隻手提拉褲子一隻手按著門,狼狽不堪。那時候的廁所就是一條貫通男女廁的渠,中間用高牆分隔男女。渠的兩邊各搭一塊磚頭就是一個如廁位了。如果那個廁所有兩個位以上,倒是有矮牆隔開,矮牆大概也只是過膝蓋那麼高。無比尷尬的是,如果前面有人同時如廁,只能眼睜睜看著前面的白色屁股從矮牆前面慢慢降下,隔會兒再慢慢升起來。同車的女士都鎮定自若脫褲該解決什麼就解決什麼。我則小心翼翼,要么選擇最後一格,要么先把屁股蹲下再小心脫褲,一想到屁股會被別人看到,我就尷尬得想尖叫。遇到印象深刻之中的最深刻,是松潘古鎮民宿的那個公共洗手間,木結構的厠所從岸邊伸出,高高架在江上。那個濕滑的蹲位,滾滾的江水,穿過屁股的風,霎間有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意境,小便大便一去兮不復還,甚至你不小心摔下去也就不復還了。這麽多年過去,今日再到訪,以四川旅業之發達,這些景象應該再也看不到了吧。

可能我從小就和山比較親近的關係,一直對中國西南地區充滿嚮往,到現在回憶起來,景色依舊以一種絕美的姿態存在我心中。我決定來寫寫那個碎碎念大師還沒來定居,我眼中的四川,記錄下來也算是等我的小孩知道沒有四川之行大概最後未必會有他。在我倆粗淺認識五年後,因為旅行途中長時間相處閑聊,才彼此發現這個人並不是「我以為的那樣」,皮囊之下居然有些東西是能響應的。四川之行後,我們並沒有在一起,只是成為了關係不錯的好朋友,但那時候鹹先生大概已經起意,只是我太愛玩了,完全沒有要找個人來愛的覺悟。第二年我們無聊之下相約去雲南旅行,從雲南回來後我們就在一起了。2006年我們到四川看雪山和冰川:在貢嘎山脚下和藏民因爲金錢大吵一架;在海螺溝幸運地看到了日照金山;在冰川徒步,被冰雪覆蓋的路徑,既窄且滑,我差點失足滑落深淵,幸虧當地一位腳夫眼急手快拉住我,救了我一命;夜晚在半山的酒店,房間院子白雪包圍的溫泉池,驚魂未定的我泡在熱湯裡,飢腸轆轆和鹹先生分食一罐吞拿魚罐頭。這一次驚加喜的旅行之後,我和鹹先生之間有了一紙婚書,川滇見證了我倆人生的每一步關鍵。03至09年期間,因工作關係,我也多次飛往成都,每一次都幸運地經歷氣流顛簸,有一次甚至是恐怖的急降,當時全機人都在尖叫,只有我鎮定自若地背靠著座椅,想著最好墜毀在雪山上,這樣死也沒遺憾了。每回出差,同事都帶我去吃好吃的,走的時候帶著櫻桃或水蜜桃,到現在鹹先生還會感嘆哪兒的水蜜桃也不如我當年四川出差帶回家的好吃。

今日,記憶已經不能組成連續的畫面,成了雜亂的碎片,塞在渺遠時光的縫隙中,有些仍閃閃發亮,有些已經黯淡無光,有些更是拾不起來了。好想在不遠的將來可以再到西南旅行,探訪一下我的成都老同事,讓她們再帶我去小巷子裡吃冒菜喝可樂;和親愛的碎碎念大師見一面,把他答應的火鍋和串串吃到嘴,喝大醉,一起在成都的環城綠道跑個步......。


PS.之所以會有這篇,只是因爲我們家碎碎念大師昨天掐指一算,説18是個好數字。那個年代,用的還是菲林相機,這幾張是去年夏天用電話隨手翻拍給細妹看的,沒想到今日派上用場。

四姑娘山-花海子
九寨溝-五色海


黃龍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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