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传:李逵的天真烂漫及其他
我第一次读水浒是在高中时期,那时只读到第七回花和尚倒拔垂杨柳。彼时学业繁忙是我未能读完的理由之一,部头之大也能成一个解释。但与被我通读过百二十回的《红楼梦》相比,百回本的《水浒传》其实也算不上过于厚重。
「少不读水浒」有不少站得住脚的论点。撇开增加暴力模仿倾向不谈,其中血腥暴力之非常令许多成年人都「细思极恐」。初读水浒时曾与同学讨论,得到的回应是「我爸不让我看水浒」,「太暴力了。」的确。我还记得看到鲁达拳打镇关西场景的震惊——「『你是个卖肉的操刀屠户,狗一般的人,也叫做镇关西!』……扑的只一拳,正打在鼻子上,打得鲜血直流,鼻子歪在半边,却便似开了个油酱铺:咸的、酸的、辣的,一发都滚出来…提起拳头来就眼眶际眉梢只一拳,打得眼睖缝裂,乌珠迸出,也似开了个彩帛铺的:红的、黑的、绛的,都滚将出来」。喻体之间离得很远,但只要稍作想象,就是一个限制级镜头,更别提书中常常写到的将人劈作几段、挖心掏肺,一刀搠死的描写了。
这个寒假期间读水浒,和朋友打游戏说要在游戏中释放一下水浒式的暴力快感。朋友笑说不喜欢水浒,还提到我们的大学老师说水浒「没有人性」。我倒不记得老师关于「没有人性」的言论了,但水浒显然是非常有人性的——只不过更多的是人性的黑暗而非温情。其中的血气方刚非常地 emotional,冲动、义气、血脉喷张......客观地说,人性并不天然地等同于善良和美好。
惯常我们说的绿林好汉、水浒英雄,多有褒奖的意思。从民间侠义的立场上来看,这等人物皆属不凡;而在皇族眼中便是梁山草寇而已,是需要被镇压和平反之流。在不同的时代下理解绿林侠客,有不同的褒贬之分。
鲁迅就在文章中曾说,「『侠』字渐消,强盗起了,但也是侠之流,他们的旗帜是『替天行道』。他们所反对的是奸臣,不是天子,他们所打劫的是平民,不是将相。李逵劫法场时,抡起板斧来排头砍去,而所砍的是看客。一部《水浒》,说得很分明:因为不反对天子,所以大军一到,便受招安,替国家打别的强盗──不『替天行道』的强盗去了。终于是奴才。」
终于是奴才,终于是当了奴才的流氓,这种定性不如英雄好汉好听,却也不失为一个好的批判视角。甚至这样的批判到今天仍然适用。而从纯粹阅读古代经典小说的立场上来看,我更愿意将这当作是一个民间共同想象创作的激情故事,而不止是英雄草寇流氓的代言书。
一、逼上梁山
第一个被逼上梁山的是林冲,一个「逼」字就道出了林冲非反不可的理由。在高太尉及其手下的密谋之下,不做逆臣就只有被臣逆的命了。毕飞宇有一篇讲稿,叫做《小说的逻辑问题》。
其中有一段话说得特别绕,说这个风雪山神庙的风,庙里的大石头,是怎样地合情合理滴水不漏。他说:「林冲杀人——为什么杀人?林冲知道了真相,暴怒——为什么暴怒?陆虞候、富安肆无忌惮地实话实说——为什么实话实说?陆虞候、富安没能与林冲见面——为什么不能见面?门打不开——为什么打不开?门后有块大石头——为什么需要大石头?风太大。这里的逻辑无限地缜密,密不透风。 」
风雪如何之大,石头如何挡住陆虞候二人是林冲得以存活的必然性,是经过作者精心设计的布景,是小说写作的细节逻辑。小说中更现实的逻辑是,娘子被觊觎、被暗算、被刺配又被暗算,林冲所遭受的种种非正义对待使得他有以牙还牙的充足理由,被逼杀人自然顺理成章。但杀人偿命也是顺理成章的,官府衙门作为维护社会正义的机构,自然要行移文书、画影图形、捉拿要犯。林冲在如坐针毡之下,被柴进介绍去了梁山泊。
而寨主王伦的要求——下山去杀得一个人,也使得林冲险些落草不成,「我今日若还取不得投名状时,只得去别处安身立命。」左等右等,在山下总没看到人,林冲又想「去别处寻个所在」,最后终于「天赐其便」,遇到杨志,因此斗了一番,如此这般,在梁山落草成功了。其实除了现实的逼迫,还有一层江湖义气的隐形逼迫力。王伦是个小心眼,碍于柴进的面皮,不好直接打发人走。便要个投名状,结果林冲打杀的目标是王伦久仰的青面兽杨志,两人相见大有惺惺相惜之意。但杨志并没有落草,林冲的投名状也作罢,便在梁山坐了一把交椅。从写作的意义来说,林冲是被作者逼上梁山的,还带出了青面兽杨志这个人物。
然而林冲只是众多被逼上梁山的一员,走投无路而投的多也,仰慕某人而投的也不少,还有被几位头领逼着留下的,总之聚义了一百零八好汉替天行道,等着朝廷的招安。说水浒是一部讽刺朝廷昏暗的书,或者说是一本强盗书(尽管是替天行道,但仍然有很多无辜百姓为此陪葬),都各有其理,但其中的忠孝节义描写以及最后的招安及皇帝的醒悟,仍然维护了整个统治秩序,更有劝鉴的意思。而作为一本讲故事的小说,我认为最精彩的还是在于过程,如何招罗起一百零八好汉,大将们又是怎样一个个陨落下去的,打打杀杀的惊心动魄,才是小说趣味的精华所在 。
二、李逵的可爱
严格来说,可爱这个词与水浒传中的任何一个人都不沾边。而如果非要从一百零八好汉中选一个比较可爱的,我可能还是会选李逵。
金圣叹在《读第五才子书法》中评价李逵:「李逵是上上人物,写得真是一片天真烂漫到底。」天真烂漫是很好的评价了,金圣叹对李逵的偏爱可见一斑。而可爱从何而来?水浒中人,几乎个个都有自己的想法和计谋,有的是算计的心思,李逵是其中的例外,可以说他不擅于此,但却正是显他可爱的地方。
除了战术上的策略,就连最讲公义的宋公明,也是钻营算计之人。水浒第六十回,晁盖被史文恭射死,托给宋江的遗言是「贤弟保重。若那个捉得射死我的,便叫他做梁山泊主。」宋江见晁盖死了如丧考妣,众兄弟推宋江为主,宋江便权居此位,教众人不可忘了晁天王遗言。第六十八回,卢俊义捉得史文恭,要将位置让与他。卢俊义才到梁山泊不久,此前还是敌人,自然是推辞。宋江说了三点,大意是自己矮(身材黑矮,貌拙才疏)穷(出身小吏)挫(手无缚鸡之力,不会武功),而卢俊义高(员外堂堂一表,凛凛一躯)富(出身豪杰之子)帅(力敌万人,通今博古),卢俊义才是合适的寨主人选。但众人认为宋江才是最合适的人选,声称要宋江为大。其实宋江如若真想让位,凭其威信,扶稳卢俊义,时间一久,众人也就服了。况且宋江只是江湖名声好,文武皆不如卢俊义,众人难道就看不出来?如果宋江不提这茬,众人恐怕也不会说什么,但宋江想给自己此前的话圆场,从而更增威信。卢俊义也拒绝当首位,宋江见众人如此卢俊义如此,便出一个「谁先攻破城子的就谁当头领」的主意。两人调拨人马,去攻城了。智多星吴用分给了卢俊义,但是,宋江攻城的时候却「备细书与吴用知道」,请吴用计谋,吴用设计已罢,才回卢俊义那边去了。宋江用着吴用之计,果然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而卢俊义那边,连输两阵,宋江叹曰「卢俊义直如此无缘!特地教吴学究、公孙胜帮他,只想要他见阵成功,山寨中也好眉目,谁想...既然如此,引兵都去救应。」宋江这番话说的极有惋惜之意,却有些经不住推敲了。既是两人公平较量,为何中途你又要去请教对方的军师呢?况且这军师还是希望你当寨主的。我想宋江并非真心诚意,而只显得如此耳(把智多星吴用和公孙胜都给你了,这你都输我也帮不了你了)。
关于宋江的心机似乎分析得太长了,还没讲到李逵如何可爱。其实除了宋江,其余人物在行事上多少都有藏而不露的一面,不直接显露而偏要假装偏要设计一番。我想人与人之间的复杂争斗便是由此而来,所以我们才渴望一个纯真的世界,所以纯真的人才显得可爱吧。
在《水浒传》里,李逵对宋江可谓忠心耿耿,事事听从哥哥的。他的没头脑,也让他成为一个喜剧因素,常常逗得大家大笑。他个性爽直,对于宋江想要招安的想法,屡次说「招安招安,招甚鸟安!夺了东京那个鸟皇帝的位岂不好?」;十足的孩子气: 李逵用指头把卖唱的女孩点倒了,受到戴宗的责备,他辩解说:「不曾见这般鸟女子,恁地娇嫩!你便在我脸上打一百拳也不妨。」;十足的头脑简单:为了让朱仝到梁山泊,吴用和宋江便把朱仝管的小衙内吩咐李逵去杀了,一个四岁的小孩!估计其他人是下不去手的,但李逵是一句「哥哥让我杀便杀」。到底的忠心:因奸臣惑言,宋江被皇帝赐毒酒。临了宋江把李逵请来,喝酒聊天,后告诉他自己已被赐酒的消息,李逵提议造反,宋江早料如此,便说此前喝酒的时候我给你下了毒了。「恐怕你造反,坏了我梁山泊替天行道忠义之名。」而李逵只有一句「罢,罢,罢!生时服侍哥哥,死了也只是哥哥部下一个小鬼」,毫无怨言。
当然,李逵可爱是片面的。李逵的情感只有「忠义」,而没有爱与美,对于很多无辜的人更缺乏同情,拿着两把大斧到处杀人的时候,也丝毫谈不上「可爱」。
三、说书与暴力感
读水浒传的时候,我曾想:这些打打杀杀的故事被古代说书人讲出来是一种什么感觉?砍成两半、一刀搠死之类的情节讲出来的时候是不是被观众的「咦」或者「吓」的感慨声覆盖,然后大家一齐叹息一番,然后又追随着说书人的下一段情节而去了?这么想来,当时听书的暴力感没有读书想象出来的暴力感强。水浒传里的许多暴力描写其实还是蛮粗的,杀人一般都杀得比较痛快,或者是搠死、淹死、射死、把某某一家都杀了,放火烧了诸如此类,没有精描细作地剐上多少刀才死。少有的几次具体的描写,我记得的有「张顺活捉黄文炳」这一回,黄文炳希望早死,晁盖却说要细细割这厮,烧来下酒。「李逵从腿上割起,拣好的就当面炭火上炙来下酒。割一块,炙一块,无片时,割了黄文炳,方才把刀割开胸膛,取出心肝,把来于众头领做醒酒汤。」这算是比较细致的割肉描写了。再有比较残忍的场面是方腊的处死,「将方腊于东京市曹上凌迟处死,剐了三日示众。」剐了三日应该是最残酷的了,但也只是一句话带过。所以这些故事,从说书人口中讲出来的时候,应该就没有「那么」可怕了吧?聚众听书能抵消一部分惧。何况主题就是绿林故事,伤亡是免不了的。 严肃地从人道主义来说,不管怎么样都很暴力。但小说嘛,自然免不了是要将现实夸大了才好看的(宋江、方腊等都是历史上真实存在过的)。
写到这里,我忽然想起了韦小宝。那个日夜在妓院、赌场、茶馆、酒楼中钻进钻出,一有空闲便嘴甜地讨好茶博士以便蹲在茶桌旁听《三国志》、《水浒传》、《大明英雄烈》等英雄故事的小孩,对连伤盐枭头目的茅十八,脱口而出就是一句「干吗不讲(义气)?好朋友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大口喝酒、大口吃肉、大称分金,小称分银,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义气精神,寄寓了梁山泊之于水浒英雄的乌托邦梦想,也让许多侠客们满怀憧憬。当然了,还是金庸的题目好,「最好交情见面初」,当初许诺的福难同当,此后是否各自飞也未可知啊。 3/4/2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