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发的故事

人生早期那几张照片，大多是当留守幼童时在照相馆拍的。当时父母在珠海，想凭照片晓得我的长势，寄托情念。我还记得照相馆在乡场的位置，在通往外婆屋那条路的口子上，二楼，有很多布景跟假花，跟我平常见惯的地方不同。我很害怕照相，有印象的是某回因为被迫去照相，我在楼下痛苦地捱了很久。那些照片里，每一个我都缩手缩脚，表情凝重。

照片大都在冬天拍摄，我穿得棉滚滚的，戴毛线帽，看不见头发，但凭鬓角的样范可以推想，当时应该是贴头皮的短发。只有一张照片是在热天拍的，我穿一身母亲从珠海带回来的衣服，很洋盘，配一条绿色项链，手拿颗青苹果。凉鞋也是母亲带回来的，深得我心，后来我会坐在水池子边思索：为什么凉鞋也会变小——我以为自己是不变的。穿得恁秀气乖巧，我头上却是光溜溜的，像刚被修剪过的草坪。很大很圆一颗头。小时候我觉得这颗头很突兀，而今倒是感觉满好看，这是我迄今为止照得最漂亮的一张单人照。

我们没有照相机，但自那以后也没在照相馆拍过照。有一位姓符的老师有一台相机，年年暑假寒假都会到处游走，帮人拍照。后来好几年，我们的照片都出自符老师之手。按时间顺序排列，接下来一张摄于1997年春天，在地坝边的通草脚下（不太确定这张是不是符老师拍的）。在我兄弟三个月大的时候。那里面的我留起了蘑菇头，之后十多年，我的发型几乎都是蘑菇头和蘑菇头变体。有时候中分，有时候斜分，有时候稍微长些发尾有点翘。不过只要头发有了八方乱翘的迹象，母亲就会带我去理发。

自然卷从外祖母那儿继承。她头发卷得很厉害，也很漂亮，她的两个女儿和二的那个儿子，都是卷发。三个子女的子女，也都自然卷。幺姨和她女儿头发细软，卷得还蛮洋气，但肯定很难打理。我和母亲的头发比较粗硬，就只在长深了些才卷翘。不过太阳穴附近那些比较细软的头发，再短也都是卷的。

早先那几年，就断在我十岁之前，2002年之前。因家屋贫寒，我们买不起洗发水。乡场上可选的洗发水种数也少，我记得它们都是用透明塑料瓶装的深色物质。更早，在母亲小时候，她们用皂角熬水洗头，但是她当了母亲就惯于躲懒，用洗衣粉兑水洗头发。自然是梳不动的，我又是自然卷，留长头发只是加增她的麻烦，所以母亲判定我不适合长头发。母亲对待自己也是一样的态度，她也留短发。身边的女娃娃些，打比说伯父家的两个堂姐（头发很粗很黑很直），哪怕因头发打结梳理时惊叫唤，多半留长头发，我很羡慕她们，但不敢违逆家长。母亲好像跟我说过，等我再长大些，可以自己把头发梳得很好的时候，就让我留长头发。我想像过自己终于把头发留出来，齐腰长，那时候好像就能变得很漂亮。我也为未来，收集了发夹和发圈。五年级的冬天，我的头发已经长齐后颈窝。五年级春天为了还清起房子拉的账，母亲和父亲一起去珠海打工，我和弟弟在外婆屋里当留守儿童。当时我可能又剪过一回头发，也可能没剪。反正到了小学毕业的暑假，我到珠海去耍那阵，头发已经很长了，母亲带我去拉直了头发。冬天一到，空气干燥，我就嫌梳头发太麻烦，把头发卖了，回归短发，比蘑菇头更短。——我还记得卖完头发之后，我对着车窗玻璃（也可能是后视镜）照影子，感觉祖母说得对，头发剪了确实显脸大，但是很清爽轻快。那镜子还照出了我左脸上的一颗痣，那是在乡场大桥上摆摊的龚八字帮我点出来的。有天祖母带我去算八字，龚八字觉得我脸上有三颗痣长得不好，帮我取了痣。我没感觉自己脸上有痣，雀斑倒是很多，但取痣之后，那三颗痣就真的显出来了。八字先生可能把雀斑当成了痣，专门给我点出三颗来妨害命运。另外两颗分别点在眉毛里和鼻子底下。

初三冬天拍的毕业照里，我还是短发，暑假头发就长深了，再到高一冬天，又转回短发。等于说我时不时会觉得长发确实更好看，特意蓄头发，头发长大了就嫌麻烦马上剪了。高中三年我好像一直留短发，大学时代隔几个月就换回发型，大多奇形怪状，大学毕业之后马上又把头发剪短，16年又到齐肩长度。17年到18年也是短发，也奇形怪状，之后几年好像就一直留长发。

说留长发，倒也不是特别长，最多可能披至肩胛骨。小时候梦想过的齐腰长发，我这辈子应该都留不出来了。17年剪成男士头那样的短发之前，我很介意自己头发太卷，好像每回留长发的时候，都会去拉头发顺头发，导致发质很差，易于折断，分叉严重。18年秋天，头发再度变长，想法也变了，我再没去拉过顺过头发，接受了头发自然的样范。20年夏天拍的照片里，我的头发齐肩长（这种长度本来就易卷翘），又刚洗过头，头发卷得超乎想像。等于说我要么头发很短，要么头发长深就去拉直，不晓得自然状态下，那种长度的头发也能那们卷。先前我以为自己的头发只是单纯有点翘，长深了就会伏帖。最近三四年，我很少去理发，可能一年一次。冬天把它剪到后颈窝那儿，到热天长深了就能扎起来。没再留特别短的头发，因为身边很多人都说留长头发好看些，我的脸又大又圆嘛，该修饰脸型。我自己也有同样的感觉，但这种倒长不短的头发，慢慢地也成了负担。眼目下我突然想醒豁了，确实如许多女同胞的讲，男人从来不考虑要不要以发型修饰脸型，我们何犯于在意那们多呢？长头发的时候那种感觉上的好看，可能只是女性刻板印象加给我的滤镜。和“一白遮百丑”类似，头发长了，更女性化，你就从那种集体所有的形象里，分得一些“气质”。至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想的是今后再也不留长头发。

短头发确实方便，早先读小学那几年，我懒爱梳头，每天出门前把头发抓几下就得行。最重要的还是洗头发方便。很感激母亲为了躲懒采取的措施。头发一短，没有那种典型小女孩的一颗头，我身上穿的裙子也就很少，个性也更要强。母亲自己也留短发，很少穿裙子和高跟鞋。长头发、裙子和高跟鞋，这种和女人挂钩的物件，过去母亲排斥它们的时候，我也憧憬过，等我可以自己做主了，才发现原来它们真的很麻烦。

母亲当时那种干练形象，而今也完全消失了。现在的她，从外表到个性，都跟我小时候认识到的不同。变化太多了。看老照片，我确实很怀念当年那个母亲，怀念她唱的全跑调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