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荒謬的圍城中,點燃人性的微光——重讀卡繆《鼠疫》
阿爾貝·卡繆(Albert Camus)的《鼠疫》(La Peste, 1947)無疑是二十世紀文學星空中一顆恆久閃耀的星辰。它不僅是一部描寫疫病圍困下城市眾生相的紀實小說,更是一則關於人類生存境況、面對荒謬世界的深刻寓言。七十多年過去,當世界再次經歷全球性健康危機的洗禮,《鼠疫》的文字超越了時空的限制,以其冷峻的筆觸、深邃的哲思和對人性光輝的堅定信念,再次向我們發出振聾發聵的叩問。
故事發生在阿爾及利亞的港口城市奧蘭(Oran)。這座「缺乏靈性」、「只知埋頭做生意」的現代化城市,在突如其來的鼠疫面前,顯得脆弱而不堪一擊。起初是死老鼠的異常增多,接著是人類病例的出現與死亡。官方的遲疑、民眾的麻木,使得疫病如野火般蔓延。當城市最終被迫封鎖,奧蘭成了一座巨大的監獄,居民們成了被流放的囚徒。卡繆以一種近乎臨床報告的客觀、冷靜語調,鉅細靡遺地描繪了這場災難的全過程:從最初的否認、恐慌,到逐漸的適應、麻木,再到漫長隔離中的絕望、掙扎與反抗。
《鼠疫》的敘事者,直到小說結尾才揭示身份的貝爾納·里厄(Bernard Rieux)醫生,是小說的靈魂人物。他務實、堅韌,不相信任何超驗的解釋或虛無的英雄主義。面對肆虐的瘟疫,他所做的只是盡其所能地履行醫生的職責——診斷、治療、記錄。他代表了卡繆式的「荒謬英雄」:在一個沒有上帝、沒有終極意義的世界裡,人唯一的價值在於直面荒謬,並以行動反抗它。里厄的反抗並非基於對勝利的期望,而是源於一種基本的「誠實」和對人類尊嚴的維護。他與同事們組建的防疫隊,象徵著在絕望中燃起的集體責任感與人道微光。
與里厄並肩作戰的,還有形形色色的人物,他們共同構成了奧蘭城內複雜的人性光譜:
讓·塔魯(Jean Tarrou):一個神秘的局外人,他記錄著城市的日常,思考著「如何在不信上帝的情況下成為聖人」。他尋求的是一種純粹的理解與同情,最終組織起志願衛生防疫隊,身體力行地投入抗爭,展現了道德良知的力量。他與里厄的友誼,是亂世中理性與良知交匯的溫暖慰藉。
雷蒙·朗貝爾(Raymond Rambert):一個意外被困的記者,起初一心只想逃離奧蘭,回到愛人身邊。他代表了個人幸福與集體責任之間的掙扎。然而,在目睹了里厄和塔魯等人的奮鬥後,他最終選擇留下,意識到「一個人若只關心自己的幸福,那會是可恥的」。他的轉變,揭示了困境中個體道德覺醒的可能性。
約瑟夫·葛朗(Joseph Grand):一個卑微的市政府小職員,默默無聞,卻執著於修改他那部小說的第一句話。他代表了日常生活中那些不起眼的、卻堅守崗位的普通人。他的堅持,看似微不足道,卻是維繫社會運轉的韌性所在,也是一種對抗荒蕪的微小反抗。
巴納路神父(Father Paneloux):一位博學的耶穌會教士。起初,他將鼠疫視為上帝對罪惡的懲罰;但在目睹無辜孩童痛苦死去後,他的信仰受到巨大衝擊,佈道內容也轉向了更為複雜的、帶有存在主義色彩的抉擇——是全盤接受,還是奮起反抗?他的掙扎,呈現了宗教信仰在殘酷現實面前的困境與演變。
科塔爾(Cottard):一個因害怕被捕而感到孤立的罪犯,鼠疫的到來反而讓他感到一種病態的「歸屬感」,因為所有人都成了他那樣的「流放者」。他從混亂中漁利,代表了人性中陰暗、自私的一面,也反襯了其他人的犧牲與奉獻。
卡繆透過這些人物的抉擇與行動,深入探討了其核心哲學思想——荒謬(Absurd)。鼠疫本身就是荒謬的具體體現:它隨機降臨,不分善惡,摧毀生命,剝奪自由,使一切價值和意義顯得脆弱不堪。然而,卡繆並未止步於揭示荒謬,他更強調人在荒謬面前的「反抗」(Revolt)與「團結」(Solidarity)。反抗,不是要推翻荒謬本身(因為死亡和苦難是存在的固有部分),而是拒絕向其屈服,堅持人的尊嚴與價值。團結,則是在共同的苦難中,人們超越隔閡,互相扶持,以集體的力量對抗共同的敵人。正如里厄所言:「對抗鼠疫的唯一方法就是誠實。」這種誠實,既是承認現實的殘酷,也是忠於內心的人道責任。
《鼠疫》的語言風格極具特色。卡繆採用了一種刻意壓抑情感、力求客觀的「零度寫作」風格,彷彿一份冷靜的社會學調查報告。這種看似疏離的筆法,反而營造出更強烈的真實感和普遍性,使得奧蘭的故事超越了地域和時代,成為人類面對任何形式的「瘟疫」(戰爭、極權、災難、甚至存在的虛無感本身)的普遍寫照。許多評論家認為,《鼠疫》是對納粹佔領下法國的寓言,封鎖的城市象徵被佔領的國土,鼠疫代表法西斯主義的恐怖,而市民的反抗則呼應了地下抵抗運動。這一解讀無疑為小說增添了歷史的厚重感。
小說的結尾,鼠疫悄然退去,城門重新開啟,倖存者們歡慶解放。然而,卡繆並未給予一個廉價的樂觀結局。里厄醫生在人群的歡呼聲中,意識到「鼠疫桿菌永遠不會死亡,也不會消失」,它們只是蟄伏起來,「耐心等待著」,有朝一日會再次喚醒它們的鼠群,將死亡帶到某個幸福的城市。這是一個清醒而沉重的警示:荒謬與災難是人類生存中永恆的潛在威脅,而與之對抗的努力,以及在對抗中建立起來的理解與同情,必須永不止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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