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辛子：從平成到令和：天皇也需要一個溫暖的家

4月30日，星期二。平成最後的一天。長達30年零113天的平成時代，在4月30日23點59分59秒劃上句號，並在指針滑向下一秒的24點整開始，迎來了新時代的令和元年。

因為前一夜的大雨，平成最後一天的早晨，顯得有些潮濕陰沉。這天的早餐，我做了色拉和烤麵包、還烤了柳葉魚。吃完早餐開始喝咖啡時，看到正在皇居前準備做現場連線的鳳凰衛視駐東京首席記者李淼，在朋友圈裡發了幾張圖片。其中一張，是一位年輕的日本男子，正站在皇居外，朝著天皇住所的方向鞠躬遙拜。

ありがとう、平成。

謝謝你，平成。

打開日文社交網絡，這是出現得最多的一句話。

從4月30日到5月1日，元號更替的這兩天，整個日本有一種迎接新年的氣氛：NHK全天都是關於天皇退位和即位的節目，連日本的首相官邸，也首次在YouTube推出了退位和即位儀式的網絡直播。百貨店在銷售告別平成、迎接令和的蛋糕，Line朋友圈裡，大家在說：5月1日令和元年的第一天，去神社“初詣”（初日參拜）吧。比起迎新年，這是迎接新時代呢。

一位中國通的日本媒體朋友，在SNS上用中文寫下這樣一段話：

“我對平成年代的結束沒有特別的感受，今天好像是將迎接新年的感覺而已，這是因為日本社會隨著天皇的更迭基本上沒有大的變化。另外，與昭和結束不同，天皇夫妻退位後還活著，國民對老天皇夫妻的嚮往和尊敬還會繼續，這可能將對新天皇夫婦形成一種無形的壓力。真正能令我感到悲傷的，那應該是以後老天皇夫妻的一方---尤其是美智子皇后去世的時候。”

這段話很具代表性，反應了一部分日本人的心聲。因為接下來在收看平成最後一天的跨時代電視直播節目時，我發現日媒對於美智子皇后的回顧報道，甚至比老天皇明仁還要多。富士電視台還特意為美智子皇后量身定制了一部電視劇，再現美智子從平民之女到日本皇后的心路歷程。

日本某大手出版社的一位資深編輯撰文說：是美智子拯救了消沉的少年明仁。

在大眾心目中，現在的天皇明仁，是一位熱愛和平的老人，令人感覺溫暖慈祥。中國外交部發言人也曾高度評價明仁“為推動中日關係的發展作出了積極貢獻”。但說起皇太子時代的少年明仁，他的同學們則認為“沒有比皇太子更陰鬱重重的人”。

和所有其他的皇室孩子一樣，明仁出生後才一星期就被交給了乳母撫養，三歲就獨自生活在自己的御所，圍繞他的是宮廷的侍從和女官，每週只能禮節性拜訪父母一次。儘管明仁的父親昭和天皇，在明仁12歲那年，因為戰敗發表過“人間宣言”，但明仁並沒有因此而享受過屬於人類孩子的童年溫暖。陪伴他成長的，是嚴格的教育、苛刻的規矩、以及無限孤獨的宮廷生活。

1948年12月23日是明仁15歲的生日，以美國為首的盟軍，特意選擇在這一天對包括東條英機在內的7名A級戰犯執行死刑——這是盟軍對於少年明仁的警示，提醒他在每年生日這天，都要反省他父親所犯下的罪孽，並且必須用他一生的時間，為和平努力，為父親贖罪。

年少的明仁曾經對他的同窗好友說：“世襲的職業真是令人討厭啊！”。“天皇”這個頭銜，對於明仁而言，就是一種職業。因為誕生於皇室，他命中註定只能成為天皇且別無選擇。青春期的明仁情緒不安，性格陰鬱，看不到人生希望。他無法選擇自己的職業，也無法擁有想要的人生理想。他不但沒有屬於自己的姓氏，更沒有自由，等待他的只有一條出路。他沒有任何選擇權。

是婚姻拯救了陰鬱的年輕人明仁。

“至今為止，我一直都對周圍言聽計從。但至少結婚這件事，我一定得自己作主。”

青年時代的明仁說。

這大概是明仁一生中最大的一次反抗。長大成人的明仁拒絕了宮內廳為他準備的、來自上百個舊貴族家庭的“太子妃候補”，而對平民出生的正田美智子一見鍾情。22歲的美智子在輕井澤避暑地的一次網球淘汰賽上，首次邂逅當時還是皇太子的明仁。作為日清制粉集團社長、實業家正田英三郎家的長女，美智子剛剛以第一名的優異成績，從聖心女子大學文學部外國語外國文學科畢業。

這樁婚事遭到來自皇室舊貴們的強烈反對，但卻作為“自由平等”的象徵，得到了日本國民的大力支持。當時的輿論調查顯示，有87%的日本人贊成皇太子應該“戀愛結婚”。

國民的支持賦予了明仁“戀愛結婚”的勇氣，但明仁的求婚並不順利。當明仁托人去正田家提親時，美智子的父親英三郎顯得並不情願。在接受媒體採訪時甚至說：“天皇制到底會持續多久呢？”美智子的哥哥也對妹妹嫁入皇室公開表示了反對。當時二戰結束雖然已經十多年，但日本皇室並沒有完全走出戰後的皇室危機，廢除天皇制的聲音一直不絕於耳。對於正田家而言，他們希望女兒過得幸福，理想中是將女兒嫁到門當戶對的人家，安靜度過一生。

可是明仁的求婚非常執著。他給美智子打電話，傾訴自己孤獨的童年、以及對於家庭的渴望。說“在我擁有一個家之前，我絕對不能死去。”

明仁的話，令美智子落淚：

“至今為止，在我的所見所聞之中，在我所讀過的小說之中，從未遇見過如此寂寞的話。”

年輕的美智子為此下定決心，要盡自己的全力，給明仁一個溫暖的家。

婚後成為皇太子妃的美智子，因為“平民”身份得到日本國民的愛戴，但卻也因為“平民”身份，受到宮中舊貴族的排擠。八卦媒體為博眼球的不實報道也令她身心疲憊，甚至曾經一度失聲，幾個月說不出話。

但美智子信守自己的承諾，盡自己最大努力，給予了明仁所渴望的家庭溫暖。

在明仁與美智子的長子、也就是剛剛即位的新天皇德仁出生的時候，美智子甚至為了想給德仁爭取到一本“母嬰手冊”而被貴族出生的宮內女官“凌霸”，認為她“平民習性”難改，想將未來天皇當作平民撫養，想破壞上千年的皇室規矩，真是豈有此理。但在明仁和國民的支持下，美智子依舊頂住壓力，完成了“三個宮廷育兒改革”:

第一是選擇在醫院生孩子。

第二是廢除了乳母制度。用自己的母乳餵養孩子。

第三是廢除了專職的養育侍從。和普通日本家庭一樣，德仁由父母親手撫養成人。

這“三個改革”在普通人看來平淡無奇，但對於皇室而言，卻意義重大：二千多年的天皇歷史，至今連德仁在內的126位天皇當中，德仁是第一個在醫院出生的天皇；也是第一個喝親生母親乳汁長大的天皇；並且還是第一個在父母身邊成長，得到過完整家庭溫暖的天皇。

因為有明仁和美智子這樣的父母，幸運的德仁，因此成為二千多年的天皇家族歷史中，成長得“最正常”“最健康”的人。

擁有幸福童年、健康長大成人的德仁，在2019年5月1日的今天，開啟了日本的令和時代。

在5月1日上午東京時間十點三十分舉行的即位儀式之後，德仁發表了即位當日第一次“天皇的話”，表示要像他的父親明仁一樣，成為一位促進世界和平、時刻為國民著想的好天皇。德仁的妻子——剛剛從太子妃晉升為皇后的雅子，一襲白裙、面含微笑地站立在德仁的身後。

比德仁年下三歲的雅子，是繼美智子之後，日本第二位平民出生的皇后。畢業於哈佛大學經濟系、並獲得牛津大學碩士學位的雅子，因為成長歲月一直跟隨外交官父親生活在世界各國，而兼備日本女性的內斂與西方女性的氣質，且精通六國語言。

就像父親明仁第一次邂逅母親美智子並一見鍾情那樣，在一次為訪日的西班牙公主埃利娜舉辦的歡迎茶會上，當德仁第一次見到當時在外務省工作的雅子時，雖然只是禮節性地交談了幾句，但是德仁已經“在見到她的那一瞬間，仿佛被什麼給擊中了。”

從那之後，德仁拒絕了宮內廳為他準備的所有“妃候補”，展開了對雅子長達七年的追求，終於以真誠的愛，獲得了雅子的心。1959年，明仁與美智子大婚時，無數日本家庭為了收看婚禮轉播，而購買了電視機。而1993年6月9日德仁與雅子的世紀婚姻，也獲得超過80%的收視率。從美智子到雅子，這兩位才貌雙全的平民皇后，都得到了日本國民最熱烈的祝福。

“辛苦的時候，我會在你身邊，盡我的全力守護你。”

在5月1日，德仁登基成為新天皇的這一天，日本的多家電視台，都重溫了26年前德仁召開婚約記者會時，在所有媒體前對雅子許下的諾言。

在剛剛開啟的令和新時代，人們期待並祝福新天皇夫婦也能像剛剛退位的上皇明仁和上皇后美智子那樣，夫妻恩愛，互相扶持，如影相隨。因為人們相信：當天皇也擁有一個溫暖的家，當國民不必為國家去送死，這樣的日本，必定是和平的。

祝福令和。

（唐辛子，旅日華人作家。日本漫畫發展史《漫畫腦》一書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