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示：本文还有限制级内容，请选择性阅读。全文约1.7万字，共四章。如果喜欢可以告诉我们，这会支持我们创作，谢谢。】

《微波炉之春》修改0507

第一章微波炉

天空生出异象，一位妇人，身披日头，脚踏月亮，头戴十二星的冠冕。她怀了孕，在生产的艰难中疼痛呼喊。天空又现出异象。一条大红龙，七头十角，七头上戴着七个冠冕。它的尾巴拖拉着天上星辰的三分之一，摔在地上。龙就站在那将要生产的妇人面前，等她生产之后，要吞吃她的孩子。

最后想起那个游戏，脑中浮现《启示录》的经文与威廉布莱克的画作。游戏制作人终究没用把这种流光溢彩的神秘感觉注入游戏，他是一个失败的人，意识到自己在创作事业的无能，游戏制作人决定离开原来的世界，成为“汤宁”。

汤宁，是个还算不错的男人，却有一个致命的缺点，不有趣。

失业之后，汤宁决定寻找自己无法理解的有趣，开始躺平，也就是变成日结短工，过居无定所的生活，用“过一日算一日”作为人生哲学。他的早晨从火车站地铺开始，白天在四通八达的城中村里漫游，观看树叶落下、野花枯萎的景色，然后无视中介的满口谎言，盘算着虚幻世界疑似无尽的光阴，消磨了腹部的饥饿。他在地铺入睡，在公共厕所洗澡，在公园饮水，在最廉价的摊位吃饭，他寻找一种不那么无趣的生活。可是这样的生活，反倒揭露了生活本质的无趣。

现在汤宁不再是制作人了，他不需要制作任何虚幻的情景，也不需要讲诱人的故事，他只是在体验一种如梦似幻的现实。他用微薄的薪金采访周围的人，问他们一些毫无意义的问题，比如活着的意义、尊严的意义。也许因为周围的流浪者太熟悉“生活”的本质，他们更乐意思考这些毫无意义的问题，用一种有趣的话说，尊严就算你赚钱的时候叫别人老板，别人赚你钱的时候叫你老板。

雨后的街道散发着一股压抑的味道，若是略过三轮车的噪音、人们行走的声音，来自河流的声音、春风拂过的声音就会浮现出来。老鼠爬过洞穴，蟑螂孳生于缝隙，蚂蚁围着地上的垃圾，寻找腐烂的蜜汁。它们如实活着。

汤宁抱着散步的想法，一遍遍走过陌生的街道。他不再带纸笔，也不拍照，用脑子记忆素材是一种傲慢的才华，他不确定意识会如何修改这些现实，而他只是浪漫地感受到来自现实的不现实，这让他很爽。

他曾好奇怎样悲惨和绝望的人，才会放弃一切关系，来到这里，他曾好奇怎样的失望才会令人迷失，失去活着的意义。他曾好奇，那些堆积在地铺周围的、无家可归的青少年，到底是为了怎样的理由留在这里，宁愿忍受饥饿、贫穷、肮脏的桎梏，也不愿意被遣送回户籍所在地。有人说因为家暴，有人说因为野心，有人说因为活着的本质就是没有意义。现在他能浅浅理解这些问题的一隅。

记忆里，那些被采访的无家可归者，正愉悦地吐槽人生的虚幻，这反倒让汤宁忘记了现实，以前汤宁认为自己的作品最大的弊端就是不现实，但别人又说他的故事无趣是因为太现实，现在他真的走进了这种现实，才体验到现实本身就会带来难以言喻的不现实。

落叶飘在肮脏的河面，顺着水流，到了桥下阴暗无光之地。

汤宁遇见小美，就是在桥底。

那天，在幽暗的角落，男人和少女发出不同寻常的声音。汤宁从少女的声音中听到了拒绝，他曾在其他女人那里听到那种拒绝，毫不怀疑就默认少女遭到了性侵。他靠近暗处，明确看见一个衣冠不整的男人连着一双苍白的大腿。他不能报警，便义无反顾冲了上去。那男人有一脸胡子，眼神充满愤怒，他骂骂咧咧，说着汤宁听不懂的方言。少女一脸茫然，脸颊和脖颈都有一层薄薄的汗。男人瞪着汤宁，随后瞪着少女，他依然嚷嚷着汤宁完全不理解的方言，粗暴地拽着少女羸弱的手腕。他似乎能用力折断少女的骨头，一个肮脏的陌生人就像一把生锈的钢锯。汤宁什么也没想，直直冲上去与男人扭打起来。结果他力不从心，反而遭到了陌生男人的痛殴。

对于汤宁而言，这段记忆的后半段，只剩疼痛和麻木，他甚至记不得少女如何把自己拖到安全的地方；他只记得鼻腔和喉咙有撕裂的痛感，混杂血腥味的胃酸，几乎要从食管爆发出来，但他的下半身是迟钝、且不受控制的。神智清醒后，他躺在一栋烂尾楼里，等待少女为他止血敷药。

少女用平静的语调叙述整件事的因果：她正在工作，而汤宁破坏了她的工作。

汤宁把少女叫做小美。那天，小美在公园拉客卖淫。有一把大胡子的流浪汉成了小美的客人，对方没有找宾馆的资金。两人来到桥洞解决问题。是汤宁破坏了小美的生意，就像一个疯狂的路人砸了小贩的摊子；可做生意的人，小美，完全没有生气，甚至用自己的钱为汤宁买药，还把汤宁带到自己居住的烂尾楼里。

之后，汤宁每天都会去往小美的烂尾楼，那儿距离城中村一小时路径，是人烟稀少的荒地。这里的烂尾楼尚未被流浪者和网红开发，几乎没有人影。茂密的植被遮住了去往烂尾楼的路程，一旦走进去，车流和机器的噪音就会越来越轻。

小美住在烂尾楼的第六层的一个房间，房间门口用红色油漆写着“生人勿近”，一张破烂的浴巾悬挂在房间门洞之前，充当门帘，在门帘的后面，就是小美的私人空间。烂尾楼没有真正的门窗，只有门洞和窗洞，所以通风良好。小美在窗孔前系上绳子，晾晒衣物和毛巾。她的生活质量比露宿的流浪汉好上许多，有一个被缝补多次的橙色帐篷，一口还算干净的烧水锅，一个不会漏水的塑料桶。

黄昏时，天未全黑，小美会换洗衣服，回来时头发湿透，她捡起树枝叶子，生火照明。她欢迎汤宁与她同住，似乎不怀疑过汤宁会侵害自己，也不担心汤宁会偷走她的物资。

对此，汤宁非常感激，也十分疑惑，他不理解一个妓女为什么要用卖身的钱救助一个陌生人，而自己的见义勇为分明破坏了她的生意，她却一点也不生气。汤宁从来没有问过小美的价格，小美也没有主动说过。汤宁只是觉得，小美非常美，非常慈悲。

劝妓从良是一种复杂且卑鄙的性癖，但汤宁不敢对小美说“不要再卖淫、卖淫很危险”，他不敢保证自己能养活这个女人，也没有任何资源和义务去养活这个女人。每每想到这些，他便觉得自己卑微。他一度恐惧夜里，存在另一个流浪汉从黑暗中冲出来伤害小美，他怀疑自己的存在可以守护脆弱的小美，为了守护小美，他每天都来这里。

不知道小美会不会这样想？

夜深了，火在烧。

汤宁问小美：“怎么不住火车站，那儿至少还有保安。”

小美蜷缩在帐篷前面，被火光照亮脸，轻声说：“因为我喜欢。”

汤宁感到别扭，低头看着地面，默数地面的黑点，又说：“我不会当你的客人。”

小美说：“好，好。”

汤宁问：“为什么选择那种客人，上次那个，看起来又没钱、又没礼貌的。”

小美说：“是系统的任务哦。”

汤宁问：“什么系统？”

小美说：“我的脑子里有一个系统，我必须按照系统的指令完成任务，每次完成一个任务，就会获得一种成就。系统要我找客人，而且找各种各样的客人，收集各种各样的成就，得到更多积分。其实我不太在乎收费和生活，因为系统会帮我决定怎么收费、怎么生活……”

汤宁不是医生，不能诊断小美是否有某种精神疾病，也不知道小美是否有什么特立独行的信仰，他只能确定，小美的世界观和大多数人不一样。小美的系统存在于她的脑子里，就像网络小说所谓的“系统文”。真是魔幻，一个没有希望的流浪汉和一个脑子不对劲的妓女在烂尾楼谈论魔幻的系统，窗洞前有湿哒哒的衣服，月色照不进他们肮脏的乐园，飞蛾和蚂蚁在墙上爬行，火堆里有木头炸裂的声音。

汤宁想起曾在孤独忧郁的青少年中十分流行的“蓝鲸游戏”，参与游戏挑战的青少年在越来越恶毒的指令中迷失自己，挑战者被迫看整日的恐怖电影，被迫发自残的照片，被裸照和秘密威胁，最终丧失生命。2016年11月14日，俄罗斯警方逮捕了“蓝鲸游戏”的创始人菲利普·布德金，后者是一位被退学的前心理学系大学生。据说布德金用心理诡计设计了这种游戏，用于清理“对社会没有价值的人”。“蓝鲸”不仅在东欧传播，这种模式在世界蔓延，中国也不例外。汤宁怀疑小美是这种游戏的受害者，因为小美的生活如此规律、如此堕落，因为小美看起来年轻羸弱，几乎不真实。

汤宁的后背很痒，也许是蚂蚁留下的痕迹。汤宁的眼角也很痒，也许是蚊子留下的痕迹。这种瘙痒导致他不得不一次次抓挠眼角，恨不得抓出血，却只能抓出眼泪。

他朦胧地看着小美，她又丢了一些树枝树叶到火里，火中有噼里啪啦的声音。

小美说：“如果被报警，被抓住了，系统就会判定我任务失败，我的身体可能被送进奇怪的地方，游戏就结束了……所以啊，绝对不能让警察发现，不然游戏就结束了。”

汤宁问：“你不觉得这里很热吗？”

小美问反问：“你知道这个城市的名字吗？”

“我又不傻。”汤宁戏谑地说。

“叫微波炉哦，这座城市，叫微波炉哦，”小美说，“因为很暖和，很暖和，但好像并不是因为有火，而是粒子在微波作用下高速震荡，然后就变得好热好热。”

“微波炉，原来如此。”汤宁低着头说。

入睡的时候，汤宁想入非非，他想到鲸落和鲸爆，想到充满腥味的大海。然而这些梦幻的景色，都在巨大的微波炉中剧烈震荡。

也许只有天赋异禀的家伙才会把这里称之为微波炉。不过，关于这座城市叫微波炉这件事，完全可以写成一本小说。但即便写出了小说，也会被世人认为是不好看的小说吧。汤宁是一个不合格的制作人，一个没能力的小说家。他发现，观众对内卷和躺平的隐喻，已经习以为常了，如今，这些话题只是带来塑料质感的焦虑，人们的抗拒进入这种现实，所以现实的故事怎么也无法变得有趣了。

真正有趣的是什么呢？也许是小美脑子里的游戏任务系统吧。汤宁不知道小美的任务系统要怎样才能白金。在小美的世界，汤宁应该是个平平无奇的npc，而且没钱买dlc。

所以，小美的游戏系统也有点像metagame（元游戏）。许多metagame的弊病是不好玩。思想太重，就会压制了游戏性，于是游戏不再是作者和玩家的博弈，变得像作者的自娱自乐。汤宁从前做过这样的游戏，这样的游戏会被评价为缺乏商业价值的垃圾。汤宁发现自己是失败的制作者，无趣的男人，所以决定来这里躺平。

不过，小美是迷人的，有商业价值的。因为其他男人渴望女人的抚慰，渴望与女人发生性关系。

难道汤宁就没有这种价值吗？如果汤宁的人生是一部小说，汤宁为何不能成为小美，通过性魅力制造作品的商业价值，挑逗观众的欲望，成为栩栩如生的“钩子”。

“钩子”，据说那是一种吊着读者胃口的宝贝。汤宁只知道沟子，也就是屁股。他知道沟子会带来乐子，因为那是一种具有攻击性、却十分性感的东西。观众会喜欢有沟子的故事，哪怕原本此时不存在卖沟子的故事，人们也能从快活的笑声中捏造迷人的沟子。

汤宁也可以放下身段卖沟子，这样他的人生多了一点商业价值。

电饭煲

沟子会带来乐子，乐子会带来钩子，钩子会变成沟子。汤宁似懂非懂，便开始卖沟子。因为沟子交易，汤宁结识了一些全新的老板，这些老板往往比那些榨干他力气的老板更加在乎他的尊严，只是说，在相处模式上。他们不仅给汤宁金钱，还给汤宁住宿和洗浴的场所。如果你开始用身体当工作的本钱，就不得不拒绝那些大神那样用肮脏程度做比试的逻辑，因为新的老板决定你应当肮脏还是应当干净。

在这座名叫“微波炉”的城市，消息就像叶子，叶子会自然飘落，在浑浊的河面泛起阵阵涟漪。汤宁卖沟子的消息很快传到了街头，老哥对他投以戏谑的笑容，他便回以戏谑的笑容。但汤宁又十分享受这种现实，因为这让他觉得自己一点也不现实。因为不现实，汤宁就可以不做人，因为不现实，汤宁就能像纸片人、游戏角色那样，活在一个虚幻的时空里。他依然吃着半生不熟的挂逼面，不拥有商品性质的水和电，他依然活着且活得相当自由，但他和以前不一样，他有了名叫“小美”的朋友。

现在这座城市叫“微波炉”了。城市是一个巨大的微波炉，没有很热，没有火。微波能量介入了人们的生活，所以每个人高速运动，变得很热很热，越来越热。

春日短暂，夏天会越来越热。但现在还不是最热的时节，汤宁还可以享受雨水和春风带来的生机勃勃，还有卖沟子所得的快乐。他去了超市，买了许多儿童喜欢的饮料和零食，再回到烂尾楼，准备给小美一个惊喜。

被流浪汉和网红探索得彻底的烂尾楼，往往比较热闹，但小美的楼，一直十分孤寂。

汤宁爬上六楼，把装得满满当当的塑料袋放到地上。小美撩开破帘子，提着一塑料袋的枯枝烂叶回来。燃料里钻出一只小小的蟑螂，它灰溜溜往阴湿漏水的角落爬去。

汤宁挤出一个腼腆的微笑，说自己给小美带了好吃的东西，他指着那一袋子零食和饮料，期待小美露出孩子一般的欢喜。可是小美没有那么开心。汤宁的自尊心在怦怦地跳，他旁敲侧击问道，她会不会觉得他突然有钱了，她会不会好奇这些好吃的东西从何而来，钱不会从天而降。但小美对此漠不关心。

小美一边收拾柴火一边说：“有钱没钱都是一样的，那不会影响系统成就。”

游戏系统就像蜘蛛的织网，小美是被困在其中的、放弃挣扎的美丽蝴蝶。汤宁帮小美点燃打火机，恨不得摇曳的火灼伤他的手指头。

他再次挤出一个尴尬的笑容，对小美说，他找了新的老板，这个老板对屁股有兴趣……他说了自己卖沟子的始末，但具体怎么说的，他自己都不记得。不过，他之所以要暴露自己堕落的一面，无非是想要引起小美的注意，他渴望小美对自己堕落卖身的经历感兴趣，以为这样可以更接近小美的内心。但小美并不在意。

蚂蚁爬到零食袋子上，未晒干的衣服在风中摇曳，房间里冒着一阵发霉的水气。汤宁坐在火堆前，开始烤棉花糖。棉花糖感受到火的温度就会软化、变焦。烤过的棉花糖会更甜更好吃，几乎要把牙齿甜得坏掉。汤宁害怕太甜的东西，又像蚂蚁一样往那儿扑去，但他并不能支付一笔钱去看牙医。

“我刚才说了什么？我忘了。”汤宁把烤好的棉花糖拿给小美。

小美又拿给汤宁，说：“你说游戏，你以前做过游戏，游戏里有色情的部分就无法通过审查。”

“哦，原来如此。”汤宁咬了棉花糖，被甜味齁得眯了眼睛，他的嗓子仿佛被糖浆黏住，只能发出残缺的声音，他说，“我不是在说沟子吗？”

小美说：“对，但是你说那种东西是必须删除的，在游戏里……”

游戏就是这样，要通过审查，就得删除不少东西，关于少女卖淫和青年卖沟子的详情，是无法通过审查的，也就合情合理地消失了。汤宁闭上眼，作为沟子故事的观众而不是作者，他嘲讽起来，这的确是一个无趣的故事。怎么可以一边勾起性欲，一边用荒诞的法令禁止这种本能？完全是霸权，是纯洁禁欲对人类本能的霸权，为什么不能用鸡巴奶子屁眼和逼来讲讲故事构建剧情，不可理喻。

汤宁把塑料袋推到小美面前，微笑着说：“这些都是送给你的，谢谢你留我住。”

小美忽然垂下眼，仿佛在回避什么。

汤宁问：“你不喜欢。”

小美说：“我不喜欢。”

她的声音给汤宁强烈的挫败感，汤宁自己都不知道，这股吞噬理智的蛮力从何而来。他忽然愣住了，脑子里生出一个恶劣的念头，那种念头引导他用突破审查的方式征服小美。显然，那是更加不可理喻的。他不知道小美对他的阴暗面是否有所觉察。他用力压抑这种欲念，却在脑子里复读那肮脏的声音：妓女多半会有性病。

然后他们一起烤火。

夜幕降临，楼里伸手不见五指。在火车站充过电的手机，则成了蚊蛾的欢乐地。天冷的时候，小美烤火，天热的时候，小美也烤火，跳动的火焰生机勃勃。汤宁注视小美，小美注视火。

小美既不贪吃，也不厌食，她的身材维持得恰到好处，依靠定时定量的食物与最廉价的维矿维持生活，她会定时去公园运动，无论天气如何，她会定时去公共厕所洗浴，无论水是脏的还是干净的。

在汤宁眼中，小美偶尔会变成一个没有思想的机械少女，一个娇俏的人偶，华丽的娼妓，她不是人，只是披着少女皮肤的机器，她呆滞地回应每个客人，用僵硬的方式维持最大限度的健康生活，却温暖的躯体取悦任何符合系统任务的流浪者。

小美不做妓女的时候，会待在橙色的旧帐篷里，和汤宁说起她脑子里的系统设定：那是一个伟大的系统，非常复杂，也非常聪明，系统会帮助她完成在这个世界的使命，她的人生是一场特殊的革命……

那时候，汤宁又觉得她是一个可怜的、疯掉的少女。

“我家在另一个城市，叫什么呢，大概叫电饭煲吧。我妈是水，我爸是米，他们都熟透了，然后被端上餐桌，被吃掉了。啊，人啊，是很难被吃干抹净的，因为我们国家的食物是过量的，很多人都忘了饥荒年代吃不饱穿不暖的生活，所以，浪费也很常见吧。我啊，就是被浪费的东西，电饭煲可以煮饭，却不能回收剩饭，所以我就来微波炉打工了。”

“难道不是完成系统的任务吗？”

“对哦，完成系统的任务。系统从小就在我脑子里，只是小时候的任务是学习、考试、吃饭、社交，和朋友玩什么。”

“如果是一个游戏，那类似于《美少女梦工厂》的养成游戏吗？那个游戏的内容，我要作为一个父亲抚养一个小女孩长大成人，她可能变成女王，可能变成勇士，也可能变成魔族，变成街头妓女。小女孩有无限的可能，所以要玩到全成就相当繁琐。”

“我小时候的游戏，是一种伪装成正常人的游戏，要努力维持和善、可爱、听话的面具，才不会被鬼抓住。”

“鬼是什么？”

“我是剩饭哦，哥哥。鬼啊，大概就算会吃剩饭的，狗，幽灵狗，要维持自己是正常剩饭且没有变质的样子，才不会被送去当幽灵狗的晚饭。”小美说到这里，闭上眼，沉思了一会儿，“打个比方，就是不会被卖掉吧，许多剩饭没有进垃圾桶，没有被堆肥，而是被卖掉了，变成了狗的食物。”

汤宁问：“你的意思是，包办婚姻吗？”

小美没有说话，她只是闭上眼，微笑着入睡。

也许小美是从家里逃出来的，所以她也不想回家，不能回家，也许做妓女的生活要比做狗的妻子幸福得多，也许吧。

汤宁又问：“如果可以，你愿意和我结婚，去另一个城市生活吗？不需要再和其他人睡，也不会被人欺负……”

他越说越没底气，因为他不想这段话被误解为告白和求婚，可他不得不说这些想法，也许是因为那种劝娼从良的性癖在蠢蠢欲动。而且他并不真的想要结婚，甚至不能理解结婚，只是他脑子里肤浅的声音告诉他，婚姻是男人对女人的最大救赎。狗屁，他的沟子都知道这是狗屁，如果汤宁这混球真的骗了一个女人同他结婚，沟子先生都会想要离家出走。

小美恬静微笑，说：“我在微波炉的任务还没有完成哦。”

汤宁虚心低头。如果人生是一场游戏，一种名为《地球online》的游戏，而且每个人只有一个账号，还不能氪金不能转生不能开小号，那这个游戏纵然有超高的技术力和绝赞的美术风格，也很无趣。因为这个游戏过于自由了，自由到让人无法理解自由到底是什么。

半夜凌晨，楼梯间昏暗无光。房间里点燃的火，也灭掉了。烟雾从门窗孔洞飘出。

两人睡在那被缝缝补补后的橙色旧帐篷里，都穿着衣服，却能感受到对方皮肤散发的温度。

汤宁做了梦，梦里有一个精致的男性恋人。我们可以把这位先生称之为幻象先生。或者幻想先生、幻像先生。

幻象先生有着雌雄莫辨的外貌、纤弱的身体，他的面容仿佛白玉雕刻而成，会写诗，也会念诗。他的韵律犹如春湖的漩涡，词汇仿佛涓涓细流、无穷无尽。他的灵舌柔软却贪婪，会做出迷人的勾引，手指呈现o形，舌头在其中旋转。他会舔舐恋人脸颊的泪水，用没有手茧的掌心，抚慰恋人那燥热难耐的下体。

与幻象先生做爱是诗意的，诗意总情不自禁染上疯狂的种子，因他欲求不满，仿佛永远漏水的春壶；因他思想深邃，犹如无穷无尽的黑洞。与幻象先生缠绵并不现实，那些镜花水月似的记忆总会绝情流逝，只要你尝过幻影的滋味，就浅沾了毒瘾，你知道，在真正的现实里如何打拼，如何奋斗，也回不到那美妙绝伦的监狱。因为钱权买不来生命，也不能给绝症续命。

可是在梦中，汤宁是完全自由的，他享有不道德的愉悦，与情人水乳交融，随后朗诵记忆中支离破碎的圣经，在那场咸湿的梦中，他是被淫魔附体的但丁，对方则是高不可攀的古代诗人亡灵。他用力撕咬情人的脖颈，留下尸斑似的痕迹。

欢愉之后，幻象先生会念着威廉布莱克的诗。这些是没有意义的，梦是没有意义的，情人也是没有意义的，这都是不现实的，也不被现实所认可的。当然，现实和被现实所认可是两回事。汤宁也好，小美也好，都是存在于这一现实却不被这一现实所认可的东西。就像“蓝鲸”筛选的“无用之人”，他们被绩优主义所驱逐，来到这荒凉的野蛮之地，进入无穷无尽的梦之领域。

随后他们清醒。

汤宁会给小美解释，这是自己的晨勃和遗精。不过小美并不在乎这些东西。这时候，她像极了幻象先生……

既视感让汤宁失神，他几乎忘却了和沟子老板的口头合同，昏昏沉沉想着那场梦。

在夏日的梦中，那高不可攀的情人压制他的身体，将他的欲火尽数纳入口中……

电热水壶

“若是在夏日，做梦于翠绿之间。

“听细语呢喃，模糊了微风缠绵。

“我徘徊在村边；若是她身边——

“已有一个年轻人窃取那欢愉与傲慢。

“我会诅咒我的晨星，心中苦涩悲哀——

“它令我的爱如此崇高，而我如此卑贱。”

梦中的情人念着这首诗。汤宁早已忘记威廉布莱克写的原句，只记得so high和so low，随后想着，他如此卑贱。做流浪汉、短工、大神、娼妓都并不卑贱，但自以为之爱，自以为是之妒，是卑贱的。这个被称为微波炉的城市并不卑贱，但寄生在城市所代谢的蛋壳中，如懦夫一样苟且偷生的自己，是卑贱的。

在烂尾楼里，他可以假装自己在废墟朋克风格的游戏世界里，他的幻想可以穿过断壁残垣，飞檐走壁，望断春天；他可以欣赏荒野之外的绿树白花，白日做梦，云游九天。但他不能完全进入小美的生活，也不能召唤梦中的情人。

欲求不满的时候，汤宁会联系兄弟和老板，虽然好色老板们不总是有空，但叼毛兄弟最不缺的便是时间。在这个世界，每个人欲求不满的人都是天才，他们无师自通就能学会堕落的捷径。汤宁知道在哪里找男人，也知道在哪里找女人，他总是选择男人，而不是女人，这就像上厕所的时候，你永远不会走进错误的卫生间。

廉价旅馆有脏粉色的窗帘，春光穿过布料的空洞，被一只蟑螂践踏。地上还有未清扫的烟头，烟灰缸反倒像门可罗雀的勾栏院。汤宁神志不清，与炮友翻云覆雨，欲望被如数发泄。他身下的男人数了数钞票，钱货两讫。

汤宁在很久没有睡过的弹簧床上瘫倒，昏昏沉沉进入过去的梦。如果这个世界是一篇小说，这种梦便被视为一种插叙，如果这个世界是一场游戏，这种梦便被视为一种bug。为什么是bug？因为太荒谬了。毕竟一个男人为了心爱的女人而变成男同性恋，这种事情太荒谬了。

他说，他因为目击死亡而产生创伤，他因沾满鲜血而亡命天涯。

他说，他知道那个女人是怎么死的，却不知道那时候具体发生了什么，他只记得，他和她不一样，一个是男人，一个是女人。

他说，他渴望把这个秘密告诉另一个人，但他不知道怎样的人才值得信任。那人不可能是老板，也不可能是路人。他不知道小美是否愿意接受他的故事，也就是他最真实、最狰狞的部分。

他盯着浴室里破碎的镜子，发霉的缝隙，映照着自己的眼睛。他剃掉胡须，望着眼前干净的样子，又希望小美立刻离开自己。

今天傍晚夕阳似火，整个天空化作幻彩的火海，汤宁回到烂尾楼找小美，她却没有生火。天快黑了，没有火的房间，就会变得很暗，黄昏时已能感受到黑暗带来的压力，就像你在一个容器里，几乎要沸腾那般。

小美说今天不想烤火，我们可以在被子里讲故事，她说她的其他任务快完成了，之后她要去新世界了。尽管光线很暗，我也能觉察到小美异常的脸色，她嘴唇很干，脸也很白，就像海边被榨干水分的鱼，散发着腥气。

我问：“为什么不生火，今晚有电筒蜡烛吗？”

“不需要，”小美说，“有时候我会害怕火，就像是，害怕童话里的小女孩看见火柴燃尽，但现在呀，好像不是冬天。”

我看着窗外，绿树的叶子在暗影中摇曳，生机勃勃，可以想象一路上百花盛开，万物复苏，偶尔有春雨春风春日暖阳，这里没有雪，即便冬天也十分温暖，《卖火柴的小女孩》冻死在雪中的故事似乎不会发生在微波炉的里面，这座城市只会用微波把每个心怀希望的人晒干。

小美说：“我梦到了电热水壶。”

我说：“我梦到了和电冰箱做爱。”

小美一边咳嗽一边笑，仿佛是被我的玩笑逗乐，又像是承受不住这个无厘头的玩笑一样，她问：“和电冰箱做爱的感觉怎么样？”

我回忆着梦中情人，又回忆花钱买来的情人，不曾进食的肠胃似乎发出咕咕的声音，我想起远方的鸽子，反问：“和电热水壶做爱会怎么样？”

小美说：“他说想带我离开，但我觉得他只想把我烧开。”

这里更暗了，小美整理她的帐篷，我看见似乎有暗红的血穿过她的短裙，顺着她的大腿往下流，也许是错觉。

我问她：“被烧干，会不会从剩饭变成干饭？”

小美捂着嘴一边咳嗽一边乐呵呵地笑，她说：“我没有用电热水壶煮过饭，但是那应该，也许，大概，不难吃。”

我也没有用电热水壶煮过饭，但我觉得那不是什么好吃的、能吃的。我抓住小美的手，难以按捺自己的心情，胡言乱语似的说：“不要和那个电热水壶走，好不好……”

我仿佛回到了和那个女人在一起的时间，忘记了汤宁这个被虚构的主角，忘记了用钱买来的情人，也忘记了赞美我臀部和情话的老板。我回到了过去，还和那个女人在一起的时间，我对她说了类似的话，不要和另一个人走，好不好……

“我不会走的。”小美说。

天色越来越暗，我越来越无法看清小美的脸，以至于会把小美和记忆中的女人弄混。如果用心理学的说法，这是一种闪回，也许是因为那个女人给我无可附加的创伤，所以我会失控而闪回。在黑暗中，我是安全的。正是因为这种黑暗，我可以脱去汤宁的皮囊，以我这恶鬼一般的第一人称叙述这个故事。小美不会发现我是谁。小美，这个沉浸在梦幻世界的疯狂少女，永远不会知道故事作者的存在。

那一年，妹妹邀请我完成她的游戏，在此之前，我并未接触过游戏制作。她说她也是。

请容许我把妹妹称之为那个女人，因我懦弱无能，因我命运多舛，某天以后我无法把她称之为妹妹。

与那个女人共事并不轻松，我绝不质疑她是个天赋异禀的人，同样，我无法承认她不是一个残忍的人。她精益求精，对艺术的爱执着到荒谬，她会在不同男人中寻找她的灵感，却又无时无刻展示她精彩绝艳的魅力。我无法不去爱她，也无法对她表白，因我不是一个世俗意义的适合恋爱对象，我是从威廉布莱克的诗画里走出的狂人。

更多时候，我们聊游戏，她会绘画，会写程序，而我为她梳理故事，创造游戏人物和相关剧情。某个游戏中，主角是一个名叫小美的少女，少女小美存在的意义便是吸引观众，满足观众的性欲。和一般的故事不一样，小美知道自己是一个游戏角色，也知道世界是一场游戏，她需要满足玩家的癖好，就像被植入了一种无法反抗的命令。

我设定小美会反抗游戏，与玩家对抗，就像某些galgame的女主角，她们会修改电脑程序，骇入玩家的电脑，偷看玩家的每一个秘密，然后利用所得的信息挑逗玩家的注意力。也许那是一种性感的恐怖谷效应。

那个女人拒绝了我的设定。

她说小美不会这样做。我问她，为什么？她只是回答，小美不会这样做。我说，这样分明很有趣，玩家会喜欢这种主意。那个女人却说，小美不需要这样做，她比你的构思更像人类，因为更像人类。我问她，你是不是比我更懂人？她说，是，是。

不知为何，我胸中涌现一种莫名的愤怒，我想这不完全因为她否认我的设定，更多的是，我嫉妒且仇恨她身边流水一般的其他男人。我想是他们玷污了这个女性，我想是他们肮脏、下流、卑鄙、恶俗的，他们的男性爱好扭曲了她对人类的感知。

她毫无疑问读取了我的愤怒，却又问我：“你不觉得你和他们很像吗？"

我的濒临爆发怒火，顿时哑口无言。

受挫的我，回到电脑前，盯着威廉布莱克所画的《大红龙与日光蔽体的女人》，顺便背诵《启示录》中的经文。

12:1 天空生出异象，一位妇人，身披日头，脚踏月亮，头戴十二星的冠冕。

12:2 她怀了孕，在生产的艰难中疼痛呼喊。

12:3 天空又现出异象。一条大红龙，七头十角，七头上戴着七个冠冕。

12:4 它的尾巴拖拉着天上星辰的三分之一，摔在地上。龙就站在那将要生产的妇人面前，等她生产之后，要吞吃她的孩子。

目击这幅画的时候，我几乎觉得自己变成了某个精神病态的杀人犯，所谓的红龙便是撒旦，撒旦贪婪而堕落地凝视玛丽亚的分娩，但魔鬼未能吞噬那个孩子。

我必不是虔诚的基督教徒。在我的神话中，日光之下女人的孩子，不仅是神的孩子，也是红龙的孩子，在我的神话中，那孩子不是耶稣甚至不是男孩，她是一个善良、仁慈却冰冷的机械娼妓。

那个女人与我一同掌握小美的生死，怀孕的是我的脑子，而她提供思维的原型，我们如亚当夏娃偷食禁果，我们被逐出伊甸，流浪在人间。

后来，那个女人死了。

小美和那个女人很像，我觉得她们很像，但我无法知晓为何她们很像。也许她们都有成为电热水壶的潜力，也许她们也存在一种残酷而迷人的魔力，把我彻底蒸干。就算她已经死了，也能把我彻底蒸干，因为她是我的爱，她如此崇高，而我如此卑贱。

我不得不承认，我把小美是做那个女人的替身，就像这是一场游戏，汤宁是我的账号，小美是那个女人的账号那样。而且那个女人已死了。她所掌握的角色也失去了灵魂，她的概念变成了披着少女皮肤的机械，她的残肢在疯狂中寻找游戏任务攻略。

如果我死了，汤宁也会如此漫游吗？他必无法入天堂，也不能下地狱，只能在无人打开的游戏世界当电子亡魂。又或许更惨，毕竟程序员和美工死了，汤宁连游戏世界有没有，他的世界只有百孔千疮的叙述文本，够不上起承转合的中文废墟，他会在无人欣赏的文字世界流浪，变成字面意义的三和大神。

夏天快到了吧，天越来越热，这里没有风扇也没有空调，没有冰箱也没有冰淇淋。我们捂了一个白天的汗弥漫在空气中，可我昏昏沉沉，几乎要被蒸干。

4电冰箱

哦，若是她看走眼，我必将他生生撕裂，

我虚空的怒火，燃尽余生的垂怜；

我会诅咒光明的未来，因我命运多舛，

我会死于平静，然后被人忘记。

——威廉·布莱克

今夜，汤宁的沟子告诉我，他受够了这个脑子不开窍的男人，他受够了这种窝囊又压抑的生活，他决定离家出走。但沟子还长在汤宁的背后，汤宁还没死，沟子还不能离家出走。沟子只能愤懑不平地低语，却越发像《hi stranger/你好陌生人》里用臀部勾人的小人——他会给你愚蠢又可爱的希望。

可这种希望又不现实，因为在汤宁的记忆里，希望是高不可攀的。比如人们站在城市的最高处，通过豪华酒店的窗户鸟瞰这座不夜城时，多半只会感慨现代化这庞然大物，却想不到被城市榨干血汗的工人。也许工人们会在窗外盯着霓虹灯和自己的倒影，顾影自怜，但也仅仅是顾影自怜。他们无法从城市的斑斓中汲取更多养分，微波炉会继续榨干他们生命中的水分，直到他们的脑子无法思考，或身体拒绝工作。但无论如何，廉价的城中村、公园、火车站、公共厕所和烂尾楼，总为无家之人大门敞开。

汤宁如此憎恶这个地方的现实，又对现实中不现实的部分念念不忘。比如小美。

汤宁不知道小美如何看待这座城市的虚伪，但一个能把城市比喻为微波炉的家伙，总归有些俄罗斯圣愚的天赋。小美是如此吸引汤宁，汤宁却不能理解对方的全部。可汤宁不是沙俄的皇族，也不是当下的权贵，他无法给小美足够的爱与呵护。他们不是但丁与贝阿朵莉切，而是罗佳与索尼娅，杀人犯与卖淫妇，他们在幻梦中寻找岌岌可危的救赎。

他们活在微波炉的转盘上，人际关系是虚幻的，在转盘上，希望和梦想都不值钱。汤宁叼着地上捡来的烟头，然后扔进垃圾桶。他没有梦想，他来这里是为了流浪，流浪是没有未来的，虽然没有未来，但不值得去死。毕竟人们作为耗材的价值尚未耗尽，他像一个老化的容器、肮脏的零件，周转于下层工业传送带，麻木等待一个饥肠辘辘的夏天。

汤宁完成新老板的工作后，买了一枚发夹。路边宣传宗教家庭聚会的老妪看见他，默默绕开了。也许人生就是如此，你没有钱，没有体力，没有作为人的资本，邪教传销都骗不到你。汤宁非常理解这老妇人的敬业，他对她的背影报以微笑，然后回到小美所在的烂尾楼里。

有更多流浪者找到了这个安乐窝，他们游荡在烂尾楼的中下层，用被褥和破烂划分领地。汤宁突然担心小美的安慰，更快地爬上楼梯。小美蜷缩在房间里，盯着窗外的风景。如果要说风景，可能是鸟，虫子，还有变化莫测的云。不过小美今天更虚弱了，白日下她的憔悴无法被遮掩，但那双眼睛依然神采奕奕，充满奇异的魅力。汤宁把发夹送给小美，小美并没有拒绝，那是一枚并不华丽、甚至算得上土气的发卡，也许只有小学生才会喜欢和佩戴。

小美别上发卡，问汤宁：“怎么样？有没有歪。”

汤宁说：“很可爱。”

今天小美早早支起了帐篷，她很疲惫，站着都有些吃力。

“我的系统任务完成了，现在回来，是看后日谈的，大概叫后日谈吧……之后就能拿到全成就了。”她说话，似乎非常吃力，吐气的时候，有多余的气息。那种味道无法被肮脏腐臭掩饰，更像是魔鬼的甜腥。

汤宁难以抑制自己的心疼，却又不知道，现在自己脸上有什么表情。他闭上眼，想到准备离家出走的沟子先生，脑子里骤然出现一个翘着屁股趴在白色世界的肉色小人：

Hi stranger. 你可以盯着我的屁股看，我觉得在你身边的时候我可以尽情展现我自己脆弱的一面……

接着，汤宁回到现实，他有了勇气在小美面前暴露自己最脆弱也最低贱的一面。他虔诚地望着愈加虚弱的小美，说：“那这样，我也给你说个故事。”

小美蜷缩在帐篷里，塑料发夹上似乎有灵动的光晕。她微微点头，眼神如朝露清澈透明。

汤宁说：“来这里之前，我也有正常的工作，之后做了独立游戏制作人，你玩过什么游戏吗，借着例子解释比较清楚……”

小美说：“你怎么说都可以，我想我可以听懂。”

汤宁说：“我的合伙人，也算是老板，是一个比我年轻的女生，她构思游戏，负责程序和美术，我给她打杂，顺便负责剧情策划。她一开始骗我，说想做一个黄油，也就是色情小游戏。我想，黄油很好，因为大家都有性欲，都想要发泄，色情游戏的成本又不高，只要不被举报被抓进局子就好，我俩第一次做游戏，肯定做不到出圈，肯定不会被举报，说不定还能圈点钱呢。所以我很开心，开始帮她做游戏。可是，之后……哈哈。”

小美递给汤宁一张纸巾。

汤宁擦去脸上的冷汗，顺便擦干眼角的眼泪。

“我和合伙人吵架了，我想要塑造一个迷人的女生，一个符合玩家癖好和审美的美少女。她一直否定我。有时候我觉得，她并不是真的否定我的想法，她在否定别的东西，比如说，她会说，你为什么不看看你写的主角，为什么你不去分析你的主角？我说，主角是观众带入的角色，观众决定主角是人渣还是好人。她又说，不对，不对，主角有自己的想法，女主也有自己的想法。”

小美轻轻抓住汤宁肩上的虫子，丢到帐篷外，然后笑着说：“你继续。”

“好吧，你想知道主角是怎样的人吗？”

“我想。”

“为什么呢？他又不是玩家，也不是观众。”

“因为我是你的听众。”

汤宁恍惚了。那一瞬间，他以为小美头戴日光冠冕，脚下是月光流彩，他把小美错看成大红龙对面的怀孕女人，那神采奕奕，无私博爱的母亲大人。她的光彩令他羞愧难耐，她如此崇高而自己如此卑贱。

汤宁说：“游戏男主是一个杀人的逃犯，不仅是杀人犯，还是强奸犯，可是他认为，自己是为伟大理想而杀人强奸的。我认为他有罪，他不值得探讨。”

小美说：“可我不知道他杀了谁，奸了谁，所以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就不值得探讨。”

汤宁说：“我们应该看看受害者，比如女主，她收留了逃亡的男主却一直取悦男主，被男主当作泄欲的工具，虽然她只是一个纸片人，没人权，没灵魂，没尊严，但是她是一个受害者！加害者只需要受罚，对吧，他犯罪了，法律会惩罚他的，我们不需要探究加害者。”

——可是，亲爱的，画面的主体是伟大的红龙，之后才是那个女人。伟大的红龙背对着人类，凶残恐怖，满怀恶意，不屑于人类的解读，难道红龙是不必要探究的吗？

是幻象先生出现在汤宁和小美之间。他搂着小美的背，用诗意的语言说话。可他的声音是不现实的，所以没有引号，也不符合小说的规则。

小美看不见幻象先生，她垂下眼，思考着，说：“我还是，很好奇。”

——也许她并不是对强奸犯和杀人犯感到好奇，而是对汤宁的游戏感到好奇；也许她并不是对一个奇怪的npc感到好奇，而是对这个向她表达善意和温柔的家伙感到好奇。

幻象先生如此说道。

汤宁知道，现在是自己产生了幻觉，这种幻觉似乎比小美脑子里的系统更加病态，他无法赶走幻象，也无法拒绝幻象。他知道，小美是真，幻象先生是假，小美是一个有血有肉，有父母和家乡的人，幻象先生则是一具高不可攀的尸体。可是巨大的压力不可抗拒，现实与虚幻会互相侵蚀，他只能接受当下的一切。

汤宁说：“男主强奸并杀害了电冰箱小姐。”

小美问：“那男主，是不是和电热水壶一样，不是想要拯救喜欢的女生，只是想要把她蒸干？”

汤宁说：“不是，不是！他为了心爱的女生不被电热水壶蒸干，所以强奸并杀掉了她，然后把她分尸，把尸块扔进了冰箱。”

冰箱的里面是冬天，外面也是冬天。男主角在冬天找到了那个女人，夺走了她生存的权利。他说，是那个女人阻碍了他的理想，他不得不杀死他，玷污她，这样他才能得到冷酷的自由。可这个冷血的男主，有怎样的理想，汤宁并不知道。作为游戏制作人，汤宁决定把男主的理想交给游戏玩家去解读。

至于幻象先生，他是从电冰箱里复活的npc，他用纤细的手指抚摸小美的脸庞，喃喃自语道，你看她现在失去了灵魂，却像纯真愉悦的婴儿。

看见幻象先生的面孔，汤宁仿佛着魔一般。因为幻象先生的眼睛，与死去的女人如出一辙。幻象先生在黑暗角落凝视汤宁，优雅低语，似乎要用一段神秘代码删除小美的存在。汤宁不能容忍这件事发生，他用力把小美拉过来，翻身把小美压在自己身下。他并非要强奸她，只是渴望保护她。可是兽欲和暴力就像鲜红的果实，甜美可口，令人心醉神迷。

在游戏剧情里，男主作案时，电冰箱女士面对强暴曾用力反抗，她也知道自己的反抗正是饥渴的观众渴望看见的，她咬牙切齿，所有拒绝都会被误读为勾引，她张牙舞爪，所有的反抗都被曲解为情趣。因她被视为一个浪荡的娼妇，所以她作为完整女性的自由在这种强权下荡然无存。这种折磨正是观众渴望的，他们渴望成为加害者的一员，又渴望一种玛丽亚的慈爱宽恕他们的兽性。男主如此痛苦地取悦观众，则是一根过劳损耗、沾满性病的阴茎，他把自己的一切献祭给暴力，最终诞下一畸形却美丽的胎儿。

那美妙绝伦的幻象，让房间变得潮湿起来。

幻象先生脱下黑色礼服，露出后背紧绷的人皮扣，他解开自己的丝带，随后更用力拉紧丝带和皮肤。皮肤非常有韧性，穿孔的部分张扬而饥渴，没有血流出，但皮下的骨骼却异常疯狂地向外扩张。幻象先生也有一双翅膀，红龙的翅膀，他压在汤宁背后，仿佛两人都有了红龙的翅膀。

红龙，在幻象先生的皮囊中微笑，他神采奕奕，娓娓道出暴虐兽性的本质，那是把汤宁变成汤宁的东西，一座高高在上的塔。是那种东西蛊惑了汤宁的男主，令他犯下杀人之罪，可汤宁的男主最想要杀死的人，是汤宁，而汤宁最该杀死的人，是塑造汤宁的文章作者。幻象先生，这披着人皮的红龙，正幽幽低语，你必须杀死我，才能得到自由，你必须摧毁你的塔，才能进入你的地狱。

随即而来的源源不断的春情，几乎要淹没活人的情欲。汤宁无法阻止自己越加坚硬的阴茎，他无法拒绝幻象给予的淫欲。他无数次试图阉割这种兽欲，却找不到下刀的位置。他只能看见小美在他身下，神情惊愕，乱发飘逸，塑料发卡也失去光泽。

汤宁没有强奸小美。他只是哭着，匍匐着，蜷缩在她的帐篷里，一次又一次说对不起。

小美也没有逃走，而是找出皱巴巴的纸巾，为汤宁擦去眼泪。

“后来呢，男主逃走了对吧。”

“男主开始逃亡，去了不需要身份的地方，那个城市最肮脏的地方，住在烂尾楼，在公共厕所洗澡，白天干廉价的工作，然后等死。他不是怕死，但是怕坐牢，也怕自己罪行被曝光，他不知道自己要怎么面对女生的父母，不知道怎么面对外人的目光。他不看报纸，不看新闻，他觉得被抓还不如自杀，至少畏罪自杀能留住他的一些东西，他以为自己是红龙，但他的幻觉告诉他，真正的红龙是那个女人，他只是看了红龙背影便堕落沉沦的胆怯人类。男主浑浑噩噩地活着，直到遇到了女主。女主是妓女，但女主喜欢他，因为女主被恶徒强暴的时候，男主救了女主，女主很感谢男主。”

“为什么只是感谢，不能是别的？”

“什么别的？”

“别的，但我不知道。”

“别的，是爱吗？”

“有点像，但是别的，真的。”

说到这里，小美拥抱了汤宁，她的身体很软，也很轻。汤宁以为小美是蝉蜕，但那里面还有别的东西，轻盈却美丽的，生机勃勃的东西。他拥抱着小美，无法抑制地流出眼泪。两人翻身睡在柔软的被褥里，那儿温暖，纯净，没有任何危险的东西。在被褥里，汤宁做了他最后的梦。

在这个梦中，沟子先生离家出走了。这个梦中，汤宁没有和任何人发生性关系。幻象先生的后背长出了肉色的翼，他用黑色丝带捆着汤宁的手，又绑着自己的手。他们在没有任何人的烂尾楼中漫游。

断壁残垣中生有青苔和野草，白色的小花迎风飘荡，楼梯塌陷了，灰色的墙体断裂出内部的钢筋，蜘蛛在缝隙中织网，雨水在低洼处积蓄。他们通过生锈的梯子爬上楼的高层，回到了熟悉的房间，这里没有帐篷也没有火堆，却有一个没有插电却不断制冷的冰箱。

汤宁捡起地上的锯子，割开黑色的丝带，也割开了幻象先生的翅膀，幻象先生流出黑色的血，就像石油，却散发一股非常美妙的清香。汤宁把翅膀切碎，塞进冰箱的上层，关上门，随后打开冰箱下层，自己钻了进去，关上了大门。

夏天到了，植物野蛮地吸收阳光和营养，太阳融化了烂尾楼的天花板，开始融化不插电的冰箱。幻象先生记录了冰箱融化的过程，知道它像冰块一样，变成一滩黑水。他走到黑水面前，确认那是一个黑洞。

黑洞里有一个自首的男人，男人并不绝望，也不悲伤。

黑洞里还有一张烧焦的纸片，那似乎是一张少女的画像。

幻象先生单膝跪在黑水前。

这楼再也承受不住夏日的沉重，它轰然倒塌，幻象先生、荒芜的楼房与疯涨的植物一起，消失于永不醒来的春天。

短篇｜微波炉之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