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书-Day6-关于写作
从小学一年级开始,语文老师就要求写日记。我还记得一年级的第一本日记本,是浅蓝色的塑料封皮,手掌大小。第一篇日记不知道该写什么,只好写了放学回家就完成作业的事,只有一两句话,感觉还不够,于是脑补了一个高亮情节,大致是:妈妈下班回来,看到我已经写完了作业,说「你真能干」。还记得那时写的字很大,差不多顶到上一行的横线,写得很整齐。
没过几天,不知道我妈怎么看到了日记本,翻到「你真能干」的地方,说:「我哪有这么说?」语调生硬而冷淡。强烈的羞耻感立刻袭来,我窘迫得说不出话,只能闷不作声。我悄悄奢求一个我不配得到的东西——自觉写完作业后的一个表扬,于是就幻想和伪造了它,还被当面揭穿了。
这之后就感觉日记本必须仔细隐藏,但是又能怎么藏呢?没什么好办法。我意识到,写的时候不能太随便了,一不小心就会带来耻辱。所以就会尽量写能够过关的东西,至于小心思,再也不能出现在日记本里。
六年级时学校作文比赛,我得了第一名,奖品是一个扉页上由校长写了获奖致辞的硬皮笔记本。但是我一点也没觉得高兴,因为校长是我爸的小学同学,经常到我们家,主要是和我爸聊天,也会过问我的成绩。我总觉得这个第一名里面有他对我爸的人情,以前我爸帮过他的忙。虽然之前也在报纸上发表过几次小作文,但是那是语文老师大幅修改过的,她积极帮班上的同学发表文章,作为她的教学成果。我不确定自己的作文是不是真的写得好。
初中来了个惊喜的转折,离开了熟人当校长的地方,而且语文老师刚从师范大学毕业,我们是他的第一届学生,他总没有理由特殊关照我,这让我松了口气。
这是很有魅力又有热情的一位老师,除了课本上的东西,他还经常给我们补充一些文学知识,也点评当时有名的一些作家的作品,记得他最喜欢的作家是沈从文。语文课在我面前展开了一扇门,让我好奇地张望外面的世界,也学得特别带劲。
初中三年,语文老师要求每周写周记,另外每周还有一个下午的作文课。我的作文开始被老师作为范文来读给全班听,一些句子还会被老师重复一遍。听到自己的文字被喜欢的老师读出来,感觉兴奋而满足,心里也有了一个认识:原来我真的写得不错。
现在回想起来,整个读书生涯,初中三年算是最开心的一段日子,主要是因为语文老师。工作之后有一年去了沈从文的故居,想到了他,就买了一本《边城》,盖上那里的纪念邮戳,寄给了老师,还在扉页上写了「您是我心目中的一位好老师,遇见您,我觉得很幸运」。后来听别的同学说,老师提起我寄给他的书,说他很感动。
可惜高中时,虽然我也在同一所学校,老师也担任高中教职,但他没有教我们班。估计学校认为他是第一次带高中语文课,而高中的老师有高考成绩的压力,没有让他这位新老师教重点班。可是我真的好想去他教的普通班。开学差不多一整年,我都在深深的失落中。
高中时一次全国的作文比赛,我得了个三等奖,我们学校只有我一个人得到了这个奖。我心里又多了点底气。获奖证书上盖着六个章,是比赛的主办单位的章。身边的同学说:「这几个章好值钱!」我很懵,值钱?为什么?过了很久才领会到,他们的意思是,这表明得到了权威部门的认证,说不定以后什么时候会派上用场。我没想过,这个证书后来也的确没派上用场。
拿回家的时候,我爸瞟了一眼,扔在桌子上,说:「我在党校毕业的时候,论文一口气写完,一个字都没改,人家还要留我任教……还是有点遗传!」他的语气,并不是高兴我继承了他的一个优点,而是不屑:这是老子的本事,让你捡了便宜而已。这个信息,我收到了。
再面对写作时,多了些纠结,觉得原来我不算什么,甚至感觉自己好像是贼,偷了主人的法宝,在江湖上浪得了一点虚名。多年后学了心理学,了解到一个词「冒名顶替综合征」,是说一些人无法将成绩归功于自己,总是担心有朝一日被人识破为骗子。差不多就是我后来对于写作的感受。
高考遭遇了滑铁卢,在考场上状态跟梦游差不多,大脑生锈,凡是需要思考的题目,通通没办法调动脑细胞。写作文时自己都不知所云,只想赶紧结束。满分150,我语文考了100分,60分的作文估计只得了不到30分。老师都无法相信这是我的成绩,还要去申请复议,可是对照答案,我知道自己就只考了这么多。
一直只觉得自己高考很失败,因为高三状态很不好,但那时不知道「抑郁」这个词。也是学了心理学,才发现抑郁症那九条诊断标准,我高三时每条都符合。但这个理由也难以掩盖深深的挫败感,直到不久前,我才忽然有了一个新的认识:都抑郁了,还能把会的题目都做对,也很不容易了。
大学和工作后的征文比赛也有获奖,但是觉得这不算什么,参加比赛也好像是条件反射,感觉那个环境在推动我。再后来有了自媒体,写作一下子成了很热门的技能,各种写作课程琳琅满目。一开始我很诧异:会写文章不算什么啊。然后就觉得自媒体写作是个跟传统写作很不一样的新东西,也开始报课去学。
现在想来,一方面大概潜意识里我也希望它是个新东西,我自己重新学的,那就可以放心:学到的就是我的,不是遗传来的了;另一方面,对于写作总有一个朦胧的梦想:阳光明媚,春风和煦的午后,我应该坐在咖啡馆写作,写形形色色的人,形形色色的人生,也写写自己。这是可以做一辈子的自由职业。
学多了之后,大脑变得混乱,发现自己不会写了,连标题和开头都要纠结半天。看了太多的成功人士的分享,心得,经验,秘笈,攻略,我无所适从。那段时间,其实远离了写作,而是做着一些「写作周边」的事情,看起来像是在筹备,真实的却是一直在拖延写作本身。而且一直有一个最深的疑问:到底写我想写的,还是别人想看的?
以前我从没想过要写出一篇受欢迎的文章,只想把自己的想法写清楚,让文章完整。现在大咖都告诉我,要像打造产品一样设计文章,符合人性,甚至利用人性的弱点,才会有流量,有流量才有收入。当然很好理解。可是,如果别人想听什么我就说什么,而不是我认为对的,值得表达的,那不就是古时候的奸佞小人吗?
这么一个点,我反复纠结了好几年,也观察别人怎么做的。现在总算有了一点眉目:观点和情感得是自己的,表达的形式需要照顾读者,如果想要有效传播的话。但心里还是有一个角落,想要只为自己写一本书,不管有没有人喜欢。
很幸运的是,找到了一盏指路明灯:William Zinsser,他是一位编辑,写了一本再版多次的写作教程:On Writing Well. 虽然是英文,但是写作的原则是通用的。特别有一个30年纪念版,他亲自录制了音频,讲如何写回忆录。每年基本上我都会翻出来听听,感觉这位智慧又谦逊的老爷爷就坐在我对面娓娓而谈。他没有讲如何打造爆款,而是强调以一种诚实而克制的态度来运用文字。最朴素的道理总是常读常新,让我从热闹中回归写作的本质。真希望有一天可以去给这位先生的墓前献上一束鲜花。
现在还是会感觉到写作作为一个梦想的召唤。为什么想写?好像不是我想写,而是有一些东西想要经由我的手编织成文字流入这个世界,就看我什么时候终于愿意把自己完全交托给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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