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食粮|雷蒙德·布里格斯：爱是纷争中永恒的平静
（本文最早发表在“童话与绘本之森”公号“2022告别大师特辑”。2022年8月9日，雷蒙德·布格里斯逝世，享年88岁）
1.
我疑心很小的时候看过《雪人》的动画，虽然我完全不记得了。等我三十岁时重新翻开绘本，看到雪人牵着小男孩的手从屋内往外跑，忽然有点恍惚：啊这不是小时候做过的一场梦吗？一步，跨进雪地，两步，双脚腾空，三步，轻盈向上。下一页，我们一起飞了起来。
1978年，英国绘本作家雷蒙德·布里格斯创作了他最著名的作品《雪人》。4年后，BBC将其改编成动画，增加了小男孩和雪人飞往极地探望圣诞老人的情节。由此，这个高高大大、有点呆萌的家伙成了所有人的好伙伴，也成了英国圣诞传统的一部分。
和这份热闹相比，《雪人》原作好像更宁静、寂寥一些。彩色铅笔让一切都柔和下来，却又能在雪夜飞翔时展现出令人感动的深邃力量。无字的分格漫画适合这个所有人都在沉睡的故事。在一片寂静里，只有小男孩和雪人怀着对世界初见的好奇在纵情探索，直到……初阳升起，雪人告别。
雪人的融化为这个轻盈的故事增加了现实的重量，然而这份重量并不伤感，更像是人生中必须直面的分离的一次小小预演。很显然，《雪人》不是单单写给儿童或成人的，它是人类童年的浪漫幻想，有自由的欢乐，有真实的失落。
2.
《雪人》的倒数第二幕，金发的小男孩在清晨醒来，他跑过客厅急切地要去见昨夜的朋友，此时，有些微微秃顶的父亲和带点卷发的母亲正坐在窗前吃早餐。如果比对一下20年后布里格斯创作的《伦敦一家人》（1998），会发现父亲、母亲和孩子的形象几乎就是他自己一家人的写照。
用现在流行的话说，《伦敦一家人》是一部非虚构作品。它从1928年布里格斯的父母初相识讲起，到1934年，小布里格斯呱呱坠地，再到1971年，父母二人相继离世。艾瑟尔与欧内斯特——布里格斯一定更愿意我们记住他父母的名字——的43年，被压缩进了104页分格漫画组成的书稿里（我使用“分格漫画”这个形象的词汇，但我认为布里格斯的作品在厚度上更应该被称为“图像小说”）。
“我父母的一生十分平淡……但既然他们是我的父母，我就想画一本绘本来纪念他们。”在改编的动画电影《伦敦一家人》（2016）开场，雷蒙德·布里格斯如此自述道。艾瑟尔与欧内斯特确实是一对平凡的夫妻，然而，他们的生活并不平淡。他们在院子里建防空洞，躲避二战的飞机轰炸，在欧洲胜利日欢呼饮酒，安慰在战争中失去儿子的邻居。他们熬过了阴云密布的大萧条，赶上了电话、电视、轿车的涌现，一边是人类登上月球的壮举，一边是老夫妻琐碎的日常。
在这本书里，布里格斯的画风好像带点粗糙质感的英国毛呢，摸着有些扎人，穿着非常温暖。在他的笔下，无论是在生命中的哪个时刻，他的父母——艾瑟尔与欧内斯特——始终相伴着坐在餐桌前，饮茶、吃饭、聊天。
3.
从《伦敦一家人》里，我们也自然可以窥视到布里格斯的人生：他5岁被送到乡下战争避难；他考取了文法学校，却选择了温布尔登艺术学院；尽管为父母所担忧，但他始终以插画创作谋生。
1973年，布里格斯39岁。在此之前，他已经凭借为《鹅妈妈童谣经典》创作插画，获得了凯特·格林纳威大奖（1966）。而在经历了亲人、爱人离世的痛苦两年，也是艰难创作的两年后，布里格斯在这一年迎来他作品的分水岭《圣诞老爸》，并再度获得凯特·格林纳威大奖（1973）。
《圣诞老爸》是布里格斯第一部以分格漫画形式创作的绘本。他选择了一个“神仙”式的人物，却讲述了一个完全“世俗”的故事——如果圣诞老人是一个“打工人”会怎样？
像所有打工人一样，圣诞老爸梦里都想着去海岛度假，却不得不冒着寒冷的暴风雪工作（虽然就一天！），在烟囱里爬上爬下送礼物。这本绘本里出现了13次“该死的”，还有“鬼地方”“鬼天气”“我讨厌冬天”……啊，完完全全就是骂骂咧咧的打工人。所有成年人读到这里，一定会露出理解的微笑。所有孩子读到这里，一定会为圣诞老爸留下一杯“请随便享用”的热可可。
布里格斯还让圣诞老爸和一位送奶工在黎明的街头相遇：“伙计，还没干完活？”“快了。”这一刻，圣诞老爸从幻想完完全全走进了现实，就和布里格斯的父母一样（我们当然记得欧内斯特是一名送奶工）。而在辛苦工作了一夜之后，圣诞老爸也会坐在靠窗的餐桌前，静静地享受午餐，也和布里格斯的父母一样。
4.
如果把布里格斯的《圣诞老爸》（1973）、《方格菌》（1977）、《雪人》（1978）放在一起，就会发现封面上的三个家伙长得有些像。他们都有些胖胖的、萌萌的。可惜方格菌没有另外两位那么讨喜，毕竟他是那么的黏黏糊糊、污浊不堪……
如果说《圣诞老爸》是一次从幻想走入现实的尝试，那么《方格菌》就是一场在幻想世界里的肆意玩闹。布里格斯以编写百科词条式的耐心，“胡编乱造”了一个完全独立的污魔界。方格菌的形象让我联想到后来的怪物史莱克（威廉·史塔克原作），它们都完全颠覆了读者的审美，怪得彻底。
但我们并不能将方格菌视为布里格斯作品中的一个异类。相反，拨开黏糊糊、脏兮兮的脓液，我们会看到方格菌一直在平静地工作，并不断思考着“工作的意义”“存在的目的”。他是一个温柔的“打工人”，一个忧郁的中年人。他在屋顶上将煤烟倒灌进烟囱里的场景，和圣诞老爸钻烟囱的画面多么相似。他也有一个温馨的家庭。方格菌一家三口坐在餐桌前吃饭、看报、聊天的画面，很难不让人联想到艾瑟尔与欧内斯特的身影。
结束了一天疲惫的工作，躺在床上的方格菌仍然在思考自己怪生的意义。但当他搂住睡梦中的妻子时，他静静地想道：爱是纷争中永恒的平静（Love is still the Eternal Calm of Strife）……这一刻我看到布里格斯作品里的人物都抬起头来，他们喃喃自语：“是的，爱是纷争中永恒的平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