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雅得週記
——抵達——
今天是在利雅得的第五天,現在是上午十一點,我還在酒店,決定不出門了,寫點東西記錄下這幾天的經歷,等下午三點,一個新認識的本地朋友來酒店接我,再出去逛逛。我自己一個人不太敢出門。
這次能來利雅得,是因為有天C跟我說,沙特阿拉伯的藝術書展邀請她參加,包機票和住宿,她去不了,問我去不去。我說從來沒有想過要去沙特,但是,有何不可呢?就這麼來了。來之前我緊急看小視頻了解了一下沙特的歷史和現狀,非常陌生,聽起來很“新奇”。這個國家自1932年統一之後,在1938年發現了石油,然後飛速發展,人口急遽增長,到現在三千六百多萬人。國家福利多,本地人出名的有錢,但是太依靠石油,眼看著儲備能用到頭,年輕的王子殿下開始想要搞活經濟,發展文化旅遊和科技新城。我大概就是乘著這股改革開放的春風,從香港飛了八個半小時,在十月的最後一天晚上九點多到了利雅得機場。
上飛機之前我已經有種,終於要出遠門的感覺了。在登機口的人群很不一樣,穿的是秋裝,女性更嚴實,雖然此刻香港還是30度,利雅得也一樣。我坐在一排三座的中間位置,左邊是個阿拉伯年長男性,右邊是位穆斯林女性。八個半小時中她倆都沒有打開機上娛樂電視,也不看手機,也沒有閱讀,只是安靜坐著。我帶著耳機看了兩個半電影,又聽歌,顯得很忙叨。看“Young woman and the sea”的時候,旁邊的穆斯林女性跟著一起看了,在緊張的關頭她跟我對視皺眉笑笑,但是沒有想自己打開電視。
出關的時候,穿白袍紅頭巾的工作人員問我什麼航班,我說國泰航空,他說,這是新航線,才第二次進來。我指紋輸入不進去,他看看我的手,甚至碰了一下我的手指,給我找了潤手油。我想到2009年我去貝魯特的時候,一個脫離原家庭轉成穆斯林的男性客戶,在機場接我的時候拒絕跟我握手,又非常抱歉地跟我解釋原因。那又是一段很長的故事。
機場出來有書展安排的司機接機,把我送到豪華酒店。司機開著非常大的吉普車,一路跟我聊天,講到了他不到一歲的兒子,有重病,此刻還在急診,兒子從半歲做了一次大手術之後就經常要去急診,他已經有點習慣。等送我到酒店之後,再開一個半小時過去醫院。他給我看兒子的照片,說自己為了家人只能拼命工作,什麼都做,什麼都能做,經常幾天沒有時間睡覺。他是巴基斯坦人,英文非常流利,說我之後需要用車的話,可以聯繫他,他是可以二十四小時內連續開車到麥地那再直接開回來的。他覺得那樣挺好玩的。他爸爸給他留了一輛很好的車,他說,很好的。
利雅得機場出來能看到中文的廣告牌“歡迎來到利雅得”。城市一覽無餘,平鋪到地平線。筆直且寬闊的馬路非常繁忙,司機師傅跟我說,現在十點多了還好一點,傍晚時候這條主路會堵得死死的,二十分鐘到機場的路要開兩個小時。
香港跟利雅得有五個小時時差,到酒店很睏了,倒頭就睡,醒來早上六點。下樓去吃飯的時候,遇到同來參加書展的埃及人,瞬間熟絡起來。有兩個女生是開羅書展的team,答應C把沒賣完的書帶去下個月的開羅書展再賣。我們對這個利雅得首次藝術書展完全沒有把握,這麼興師動眾請了25個攤位,能見到多少讀者呢?沙特對外開放時間很短,旅遊簽從2019年才開始有,我這次算是政府邀請,在網上填簽證表格的時候,發現網頁介面看起來很摩登,用起來有些bug,反覆填了很多次各種內容,照片要的是我從來沒聽說過的小到看不清楚的25KB以下,總算弄好了之後,簽證一秒鐘到郵箱,像是假的。總之,我的新的埃及朋友們對利雅得也不熟悉,也沒有興趣更熟悉,她們都是書展之後第二天就回開羅。我則要在書展後多住三天,覺得飛這麼遠來了,不多看一下等於沒來了。十幾年前我做貿易生意的時候,也來過這附近幾個國家,阿聯酋,黎巴嫩,約旦,但是因為在酒店和辦公室之間穿梭,記憶模糊成一團,很難說清楚任何感受。
坐在我對面吃飯的埃及男生小聲問我,你別告訴隔壁桌的朋友我問你這個問題,但是,上海是在中國嗎?我笑出聲來,才意識到自己確實是來到了比較遠的地方。他說,你小聲點!然後他果然被隔壁桌的朋友們嘲笑了,他解釋道,我只是不確定!上海給人的感覺和中國那麼不一樣。後來他跟說我,十五歲的時候在山東待過一個月,因為痴迷武術,去找少林弟子練功了。我問他有沒有繼續練武功,他說,沒有,那個經歷讓我開始做藝術了,因為身體被訓練到崩潰之後,完全逆轉到只想做精神上的事情了。我憋著沒敢笑,這是個少林寺培養藝術家的故事。
當天我們幾個很早到了現場,上午九點半,開始佈置,書展下午兩點才開始,一直到晚上十點。之後兩天是中午十二點到十點。我對這個時間安排感到震驚,暗暗猜想是不是有漫長的中場休息?但是,隨遇而安吧。
——書展——
展廳聞起來很新,有點頭痛,沒辦法。這個藝術區一切都是新的感覺。早上坐主辦方安排的小巴過來,開了半個小時,窗外的風景乏善可陳,是建築工地、辦公大樓、圍牆很高的私人別墅,不斷重疊重複,從淺黃到淺粽,很少其它。藝術區則是整齊排列的新廠房,門口有大大的字母編號。我知道這附近有個古城景區,但是並不太想去,因為看照片的感覺莫名熟悉,是我們那邊常見的濃妝新古建。我打算老老實實待在展廳裏,賣書,認識這裏面的人先。
這個展廳面積不小,25個展位每個都有一張很大的長木桌和精緻的背景板。書展擺攤這麼多年,我是第一次得到這麼充裕的佈置空間,頓時後悔沒多帶點版畫和其它小玩意過來了。
很快佈置完,我就去跟埃及朋友們聊天了,她們英文都跟母語似的,做的事情也很同頻,讓我一時覺得自己是在歐洲也有可能。但是很快注意到,我們幾個攤主聊得熱乎,展廳裏另外的人都在忙,十幾個工作人員很認真地在工作區電腦前敲打,不知道在做什麼,後來知道是在搞POS機。另外還有十幾個清潔工人,全部是男生,在展廳各個角落站著,溜達,擦拭地板和一塵不染的桌面。
臨行前(對我過於放心的)C想起來問我,你打算穿什麼衣服擺攤?這不是個簡單的問題,因為穿著是政治的,這點在這裡是有嚴重後果的。我說我穿長衣長褲,但是不會戴頭巾。這是我的底線,長衣長褲是日常的衣服,雖然不是在三十度的天氣裡,頭巾太陌生了,我不願意扮做本地人。不戴頭巾的我在這裏格外顯眼,粉色頭髮的亞洲女人。場館裏的清潔工人坐在牆角直勾勾地盯著我看。很好奇吧,我覺得可以理解,在沙特這幾天我遇到無數人表示喜歡我的髮色,喜歡我手臂上的紋身,求拍照或者合影,比過去一年遇到的還要多很多。
書展還沒有正式開始,已經有讀者進來晃蕩了,第一個對我這個攤位感興趣的是個中國老人,他說從紐約過來,看到我們非常驚訝,拿了本“51攤”。我說POS機器還沒有設置好,應該是在門口結帳,你再等等。後來POS機器終於能用,但是這位中國大爺已經把書順走了。利雅得的電子支付普及程度跟中國內地差不多,幾塊錢都是手機支付,現金找零已經幾乎絕跡。所以我沒有想到的是,展方給每個攤位都準備了一台POS機器,並且輸入了參展的所有書籍(並為此一直折騰到活動開始好幾個小時了,我需要不斷跟人說,這些書我給妳留著,等下機器來了再支付),雖然這個系統到最後沒能成功運轉,我們還是要自己計算再輸入金額數字,但是整個活動的目標周到程度,持續令我驚嘆。
第一天我在展館裏從早上九點半一直待到晚上十點才收攤,一直是很亢奮地扛著。來的人不算多,距離我們還有美好記憶的人潮洶湧的比如上海和香港藝術書展差很多人。但是這裏的人不太一樣,ta們很好奇,喜歡提問,有點單純,又願意支持,是完美的消費者。我賣瘋了,第一天就賣掉一半的書,到最後賣剩三本,並且賣掉了所有版畫。我可不是唯一賣得好的攤位,好幾個攤位都賣空了,埃及書展的朋友臨時補貨,繼續賣光。
這是利雅得第一次搞藝術書展,宣傳得夠精準,似乎全城的藝術從業者和贊助人都來了,看起來像王子的人、拖家帶口的人、穿著時髦的人、歐洲人亞洲人···大家在寬大的展廳裏聊天社交,在攤位之間飛舞,這買一本,那買一本。
來之前我學習的油管相關視頻裏提醒遊客,拍照要小心,特別是穿罩袍的女性,一定要提前問一下可不可以拍。我認真遵守。後來玩得有點忘乎所以,拍了很多照片,但是穿罩袍和頭巾之外還戴著面紗的女性,我都沒敢拍,連問都沒敢問。
頭巾在這裏是因為信仰而表示謙卑的工具,戴頭巾是忘我的具體表現。我試圖這樣理解。
沙特現在的實際掌權者是簡稱MBS的年輕王子,他雄心勃勃的VISION2030計劃為沙特帶來一系列的變革和經濟增長,改變對石油過度依賴的經濟現狀。2019年開放旅遊之後,這裏的宗教控制力似乎也退卻了一點,我在展廳看到不少本地女性也是不戴頭巾的,在某幾個五星級酒店裡也能買到酒精飲品了。利雅得對標迪拜,摩天大樓蓋得風生水起。
我當年去迪拜是參加一個食品展會,忘掉差不多了,只記得那也是個幾乎沒有公共交通,連出租車都少得可怕的難以漫遊的城市。利雅得現在可以用Uber,這個之後再說。
——暴力——
書展第二天早上十一點從酒店出發,在門口遇到埃及男生,我跟他熱情打招呼,你昨晚是不是又出去玩了!他說,你待在我身邊,我等下跟你說。我才注意到他狀態不太對,整個人都在顫抖,還出了很多汗。
我們上了小巴,看到酒店門口警車裏出來幾個警察,跟書展方來的負責人說話,之後就把埃及男生和他的兩個朋友叫下去了。車裏的其ta人都一頭霧水,不知道說什麼,沈默地坐到了展場。各自開始第二天繼續大賣特賣。
我一直等著埃及男生回來,後來終於看到他窩坐在另外一個攤位邊,我趕緊過去問候他。他說,他被人打了,就在酒店門口,就是今天早上。那兩個人以為他罵了他們,就打了他,然後甚至報警來抓他。我聽得張口結舌,不知道說什麼。他看起來狀態很差,他說他訂到了晚上的機票,今天就回去開羅,不想再在這裏待著了。我們擁抱道別。
中午還有另外一個攤位的女生,本來相處非常愉快,突然跟我說,你快把我的照片刪掉!她之前那麼開朗和熱情,現在她看起來很惱火,我有點懵。(她後來又跟我聊了很多私事我才理解她的緊張,那些我都會記得但不方便寫出來了)
我這第二天就覺察到利雅得改革開放春風之中暗藏令我不安的陌生寒意。
後來我們幾個展商唏噓埃及男生的經歷,有人說,打人的人不是Saudi,是我們一樣的外來人。我不知如何回應。ta們說,警察要求他道歉。太屈辱了。
第二天我們又都賣了很多書。
——巴勒斯坦——
我一來就看到埃及攤位上的西瓜版畫海報,很快就賣掉了。我自己也帶了一張Gaza相關的海報,但是沒有擺出來。我不太有把握,想先觀察一下。最後一天我才覺得可以把她貼出來了。並沒有太多人注意到,有幾個女生,看到之後小聲惋惜地說,oh its Gaza···我想不通這裏的反應。其實後來我看到很多攤位都有相關的內容,但是沒有交流,正在發生的事情已經發生了太久,人們已經無法保持住悲憤。在這裏,這是一個完全合理的題目,但是內容已經殘破到無法閱讀,沒人能多說幾句。
我問埃及女生這是怎麼回事,她說,海灣地區的阿拉伯人太有錢了,遮蔽了很多問題,ta們都看不到身邊的人,巴勒斯坦太遙遠了。
——錢——
錢能夠用來做什麼?在沙特阿拉伯可以看得格外清楚。
這是個一條河都沒有的國家,所有的水都需要淡化製造出來。夏天最高氣溫可達五十度,年輕人會問長輩,以前沒有空調的時候,你們是怎麼活下來的?現在人們生活在空調房裏,出門就是空調車,沒有人在街上走路,即使現在是入冬時節,最高氣溫(才)三十度,白天街上還是看不到什麼人,以至於我忍不住問了書展的工作人員,我可不可以在酒店周圍散步?他說當然可以啊。我說我沒看到有任何人在散步···所以利雅得街上既沒有行人道也沒有過馬路的人行橫道。我覺得沙特可以搞火星移民,因為在這套大規模統一製造出來的生活系統中,ta們繁衍和發展,並且感到驕傲。有這樣的文化,火星條件也是可以克服的。
王子的Vision2030中的兩個新城計畫,看圖是超乎一般科幻想像了。其中Line City全長170公里,寬則僅僅200米,高度500米,鏡面外立面,橫跨沙特。這樣彷彿超級神話的計畫,已經動工了,雖然嚴重超支,不得不大幅度減少長度。
有一天我問埃及朋友,沙特男人的長袍和頭巾有什麼講究嗎?比如什麼場合穿之類的,不同顏色和款式如何使用?她說沒什麼講究,就是傳統服飾,有的人每天都穿。不過頭巾在海灣國家中有不同的款式。我說,誰都可以穿嗎?她說都可以啊。我說,女人可以穿嗎?她說,也不是不可以,但是會讓人覺得很奇怪。有個埃及女歌手穿了埃及男性罩袍,但也是拍了張專輯照片,並沒有天天穿。
我還是覺得不太對勁,第二天我又找到她,我說,沙特男人的白色罩袍肯定不是誰都能穿的,那真的是一塵不染閃閃放光的白,是幹不了一點髒活累活的。她哈哈笑道,那是肯定的,他們不會做任何髒活累活,那些都是其它國家來的人幹的。她說“有錢阿拉伯男人”在埃及是個固定詞彙,有點像我們說高富帥,專指海灣國家的男人。比如女生會跟朋友說,等我找到我的有錢阿拉伯男人就給妳買妳想要的什麼什麼。
埃及到沙特工作的長期移工人數眾多,對她們的家庭和文化都有影響。書展上有一本書叫“借走的生命”,講的就是這些人離家多年之後,並不能融入這個地方,也回不去自己原來的家庭了。
沙特穩坐在石油之上,在過去的七十年裏整個國家實現了十倍的人口增長,到了現在三千六百萬人。首都利雅得現在居住了七百萬人,在同樣長的時間裏,這裏的居民人數增長是一百倍。
作為一個難改骨子裏喜歡用數字嚇唬人的中國人,我搜到這些數據的時候笑得合不攏嘴,覺得莫名親切。
最後一天的書展我們終於不用上午就過去了,主辦方說,感到大家都很疲憊,書也賣得差不多了,我們調整成下午四點到十點吧。其實沙特這邊的人是夜行的,沙漠溫差大,晚上幾乎是涼爽的。主辦方又說,下午有時間的朋友可以來一個藝術家的工作室看看。這個人第一天就買了我三本大書,他前腳剛走,還在攤位的本地書友就跟我說,他是沙特很有名的藝術家!還把名字寫給我看。我想那就別錯過了。
M大哥人特好,熱情又耐心,工作室無可挑剔,巨大,但不空,裝滿了各種設備,又很有秩序,還有一個規模可觀的圖書館,書是真的好,我坐下看起來就不想走了。但還是到點回去賣貨了。
最後一天賣到十點都很精彩。有個攤友的書被海關扣下了,之前兩天一直是焦慮地等待,看著我們瘋狂銷售,心裏長草。不停跟快遞和會場工作人員溝通,到最後逐漸要放棄了。下午得到消息,書展找的車從碼頭城市拿到了書,五六點出發,正在全力開過來。她開始很積極地在場館裏跟來買書的人溝通,說她的書快到了,大家多待會兒再等等。真的有很多人就等著了。晚上九點,她的書被抬進展廳,大家都歡呼起來,圍了一大圈,熱熱鬧鬧地迅速消化了大部分書。
書展結束,第二天早上幾乎所有人都要離開了,我早早下樓跟新朋友吃飯,道別。送走了好幾波。退房之後,我要搬到另外一個便宜一半多的酒店,因為之後三天要自費了。
多待三天是沒有選擇的選擇,因為國泰新開的香港直飛利雅得航線每週只有兩班,我要麼書展之後直接回來,要麼再住三天,要麼在這之間選擇並不節省時間的漫長的轉機航班。直飛都要八個半小時過來這裏,我還是多看看吧。
看什麼呢,我沒有提前計劃,我想書展上也許會認識也要逛逛的攤友可以結伴出行,甚至去一下麥地那(非穆斯林可以進入的聖地,而麥加應該是還不可以)和吉達(看起來更有生活氣的),沙特西邊紅海沿岸是有些山脈的,那邊的氣候和人居歷史跟利雅得大不一樣。但是我沒遇到旅伴,所以還是在城裏隨便看看吧。我選了國家博物館附近的酒店。所謂附近是開車二十分鐘距離的,在利雅德這就意味著隔壁。這個城市平鋪覆蓋面積非常大,車輛是必需品,所以一定是擁堵的,出行有點折磨人。
——恐懼——
臨走之前我還問了埃及朋友,我自己在利雅得逛的時候,需要注意點什麼呢?會有什麼危險嗎?她說,你沒事的!你是女性,還是個外國人,還有粉頭髮!你在安全金字塔的頂端!我們一起哈哈笑著。我想我確實不應該自己嚇自己,無論別人說了什麼,我還是得做我需要做的事情,走著看吧。
這是我在利雅得的第四天,中午搬到了南邊一點的酒店,看起來還可以,到了之後發現住了很多中國人。酒店不算很大,服務人員都是男人,除了前台一位女性。我自己住過來之後,對性別比例感受更多,略有不適,特別是到了我的樓層之後,有兩個男性清潔人員站在走廊,跟我說,你的房間在這邊。他們是服務熱切,我卻有被侵入的感覺。
把東西放下,我就出門叫Uber去博物館了。上車我發現旁邊就是沙特國防部,很大一塊建築群,但同樣看不到人。快開到博物館我突然想起來,剛才收拾東西的時候,我想著今天是在外面逛,就別帶著美金和護照了,可以鎖在保險櫃裏,但是放進去之後又幹別的,忘了上鎖,甚至沒有闔上櫃門!我想按理說剛住進去,下午是沒有打掃衛生的,問題不大,但是這樣惦記著我也沒辦法玩好,還是回去放好了再出來。又改了地址,讓司機開回去。
趕回酒店進房間後發現,櫃門關上了。我到現在也不確定發生了什麼。我記不住帶出來多少美金了,數了一下,覺得就算真少了也是三百以內。陰謀地想,感覺他抽取了我大概率不願意為此鬧麻煩的數額。我或許可以要求查看一下監控,如果在我離開的這麼短的時間裏,有人進到房間裏,那就肯定有問題。但是我都不能確定丟沒丟錢,自己在外面試圖捉出不確定的賊,有點瘋。但是我幾乎確定櫃門被動過,這讓我難以放鬆想別的事情。沒什麼主意,也不想繼續在酒店裏待著不知所措,鎖好保險櫃還是出門了。
沙特國家博物館陳列物不算豐富,展陳設計也有年代感,是一種挺溫馨的年代感。沒什麼人逛這個館,我幾乎是自己看完。
這時候已經下午快三點了,我沒吃午飯,非常餓。點開地圖看到附近有幾個餐館,打算走過去。穿過博物館後身的一片新建築群,我走到後面的街道,終於看到了一些街面小店。之前幾天開車路過的都是大街大店,那種你進入一家店就沒有力氣走去旁邊一間的尺度。這條街的尺度是我熟悉的,我有點高興,朝著一個小巧的清真寺走去。那門口站著三個男人,看到我走近,笑著喊我,Japanese!Chinese!
我當時並不吃驚,只是覺得,怎麼這麼快就遇到垃圾人,我走上街頭才兩分鐘!來之前我在油管上看了一些外國人做的旅行片,沒什麼收穫,ta們都沒有拍任何景點之外的影像,看多少也不會知道利雅得人的生活是什麼樣子的。後來我在小宇宙搜到了幾個中國女生聊在利雅得工作的播客,說到在這裏遭受的性騷擾,讓我有所戒備。這邊的犯罪率是低的,報警對騷擾者的處罰是非常嚴厲的,但同時,整個社會傳統上的保守,讓新來的外國女性成了“容易的目標”。那個播客的題目很硬核,叫做我在利雅得每週都被性騷擾,但是不會放棄我的職場。我是絕沒有那種心勁的。
但是我現在很餓,能看到前面就有好幾個飯館,很想過去趕緊吃上。我不理那三個男人,往前走了幾步,發現他們跟過來了。我停下,他們超過我,回頭看。我只能轉彎,放棄前面的餐館,當然我也發現那些餐館裏面坐著的都是男人。我轉彎走到博物館牆外公園裏,想想怎麼辦,抬頭看見三個男人中的一個又朝我走過來了,我簡直要炸了,只能叫車去下一個我計劃要去的地點,一個剛開新展的當代藝術館。在路口等車的時候,那兩個男人又繞到我前面馬路對面,一直盯著看過來。
美術館標記著是四點開門,我幾乎準點到門口,發現它大門緊鎖。我餓壞了,但是放眼望去,只有黃色圍牆和寬闊的馬路,完全沒有任何飯館的跡象,好在也沒有閒散的男人。我再點開地圖,發現走路十五分鐘遠就是洲際酒店,我趕緊走過去,像是奔向沙漠中的綠洲。十分鐘我只是穿過陽光曝曬的一條極其寬大的馬路而已,這是利雅得的尺度。
在酒店大堂吃了份海鮮飯,我定下神來,心想,我可以再去美術館看一眼它開沒開門,但是沒有心情了。我帶著被擊潰的感覺叫了車,走出酒店大門回到馬路邊上。等車的時候,一個亞洲女性也從酒店出來,經過我身邊,往遠處走去,那麼寬大的馬路,往前什麼都沒有,只有更多的馬路和更多的車,不知道她要走去哪裏。她穿著黑色上衣和長裙,黑色披肩髮在陽光下飄揚著。我在她身後忍不住拿起手機拍了張照片,心想,感謝永恆的女性,指引我繼續上街行走。
——本地——
當晚回到酒店,我打開電視機,頭兩個電視台都是播放聖地麥加的現場,裏面唱經的聲音,和窗外唱經的聲音呼應著。晚霞很美妙。我不知道怎麼想。
還要在這裏住兩晚,我不知道能幹什麼,而且已經幾乎不想做什麼了。
第五天早上醒來,我開始寫這篇文字,這就回到了開篇我說已經不敢出門的情況了。我知道有些地方非常OK,完全不會被騷擾,比如大型商場,各種新興景點,摩天大樓,五星級酒店,豪華包車,我們是可以用錢建設起來安全和隔離的圍牆,如果我們想。但是我想認識人。我現在是可以跟書展方面聯繫,如果跟他們說這個狀況,估計會被照顧起來,安排一些如M大哥的工作室那樣無可挑剔的現場。但是無可挑剔也就無話可說,也沒辦法認識和記住,我確定我不想找書展展方的好人們求助。我開始在朋友圈吐槽,在ins上翻看這幾天互關的本地書友,看看有沒有可能約出來見面。
有一個中國男生,在這邊做生活方式應用的,他第一天來到攤位上,覺得很有意思,問我需不需要一些中國手鍊,他買了很多過來,送不完,可以給我送給買書的人。他說,這裏都是書啊,沒什麼其它的東西。他說可以給我介紹利雅得好玩的地方,我不是很確定我需要。
有一個韓國女生,在這邊做短期的藝術項目,她說,我是女性主義者,女性在利雅得生活太不容易了。
有一個非常開朗的設計師,第一天晚上就志願幫助累垮的我擺攤,強勢推銷很嚇人,但也真賣了兩本。他最喜歡工藝的漫畫和Ag的深淵模擬器。他說要給我帶飯,但是第二天沒來。
還有一個喜歡中國音樂的女生,聽鄧麗君,讀王維。
我很想約出來兩位女性,在ins上問,但是她們沒有回覆。
第一個出來解救我的是在上海認識的朋友珍珍,她說在ins上看到她的利雅得朋友發了我的版畫,覺得太巧了,跟我說。我說你趕緊把你的朋友發給我,我需要幫助!於是我加上了Y。我對他也有印象,但當時沒有互關。我記得他跟我說是在本地做藝術雜誌,還給了我一張名片。加上之後我跟他說了我的狀況,我說你方便時候跟我見個面吧!他說他下班可以來找我,他白天在醫院上班,三點下班。我說太好了!他工作的醫院離我酒店開車十五分鐘,實在是碰巧近到不可以不見的程度了。
在酒店等Y過來的時候,我一直在寫這篇文字。關於可能丟了錢的問題,我想到了一個方式,我打算出門的時候帶著錢和護照,不放在保險櫃裏了。我在一張紙條上寫著“give me back”,放進了保險櫃,關上了櫃門。如果是我胡思亂想了,那麼我這樣做什麼都不會發生,如果我不是胡思亂想,那麼可能會有別的痕跡。
Y穿著工作服就來了,開著他煞車明顯失靈的小車,感到抱歉。他友善又周到,我很難相信他才二十四歲(他也很難相信我四十二歲)。他帶我到本地餐館吃了手抓飯,然後送我回酒店。一路跟我分享他的歌單。
Y不是利雅得人,他老家叫吉贊,在紅海沿岸,是一個漁港小城。他給我看他在家拍的視頻,他叔叔在海邊釣魚,背後是一片草叢,遠處有叢林和海鳥飛起。他說這離他家不太遠,看不到什麼房子,雖然很美,但是空盪盪的。他是醫學生最後一年,來利雅得實習,明年就要回去了,但是他希望能留在利雅得,因為這裏能交到一起做他喜歡做的藝術雜誌的朋友。他確實很喜歡交往創作者,都能連結到遠在上海的珍珍。他給我看新一期也是第二期的電子小樣,很精美。他昨天去了我打算去但是沒去成的當代藝術館,又給我看他拍的照片,我更不想去了,因為太熟悉。但是這我沒說,利雅得才開始接入這部分場景,對於缺水的土地,什麼都可能是急需要的刺激。
我想看點別的,但是他已經送我到酒店了,畢竟他明天還要上班,去吃飯來回路上兩個多小時,真是夠辛苦的。我最希望的其實是有人陪我上街走走,走一下她平時會走的街道,讓我從哪裏跌倒從哪裏爬起來。但是我越來越意識到,利雅得不適合露天走路,因為天氣原因,大家沒有這個習慣,沒辦法有這個習慣。所以公共空間都需要是強力建設出來的。
——飛地——
回到酒店我趕緊打開保險櫃,看到小紙條還在。然後我就意識到房間不太對勁,被收拾過,但是沒有收拾完,蜕下來的枕頭套團成一團扔在電視桌上,浴室裡用過的兩條小毛巾,被扔在洗手台下面。我心裏翻騰了一下,覺得不能住了,我明天最後一晚要換一個酒店,在這裏待著我太沒有安全感了。我才意識到之前每次住酒店,對於看不見的女性服務人員真的是太依賴又忽視了。
我定好第二天的高價酒店,忐忑地睡了。倒不是特別擔心在這裏我會發生什麼,主要還有這天是11月5日,明天醒來差不多就會知道美國大選的結果了。
第二天我在酒店裏待到中午,確定哈里斯沒有可能當選之後,退房換到了利雅得長安街上的酒店。到了發現,長得像瓶起子的百層王國大樓就在馬路對面,它的頂樓有一條觀景平台,所有旅行博主都推薦了,我沒覺得想看,但實在太近了。
下午時候喜歡鄧麗君的本地女生J終於回覆我了,說之前沒看到我的信息,問我晚上有沒有興趣一起去看一個脫口秀開放麥?我說太有了!
看演出之前我橫穿八排道大馬路到對面王國大廈,花四十多Ras上到頂層,看到利雅得鋪展在眼前,確實很震撼。沒有此起彼伏的各種建築,而是像科學種植的農田,大塊大塊相似的結構,延伸到看不見的地平線。大廈左右兩側是兩條主幹道,車輛擁擠,始終川流不息,這兩條主幹道之間,是一些大型的建築,好像商業地塊。一條主幹道的盡頭,天際處突然升起一片寫字樓,很明顯能感覺到是金融區。我驚訝地看著眼前的一切,好像一個模擬城市的遊戲現場。這時候一個印度人跟我聊天,問我是哪裏人,來做什麼。我看他比較友善,就聊了幾句。他是做食品衛生監控的,來利雅得工作一段時間了,挺喜歡這裏,覺得最近天氣很好。我們交換了ins,然後道別。
我其實能理解在利雅得我會讓人好奇,畢竟太少見了,獨自旅行的粉紅髮亞洲女性。我會一直想到三十年前走入北京胡同的西方女性,大概率也是會被圍觀的。利雅得雖然有一種幾乎熟悉的城市面目,但同時還是在它的節奏中的。
傍晚我叫車到了脫口秀的場地,在一個西式快餐店裏面。我的朋友J還沒有到,但是我絲毫不覺得擔憂,因為這裏實在是太飛地了,跟書展現場一樣讓我感到如魚得水。活動主辦是一男一女,很熱情地招呼我安頓我。這是一個寫作者沙龍做的活動,大家都很熟悉親密。
第一個上台的是一個帶頭巾的女生S,她很快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她讀的是自己寫的短文,關於在利雅得被認為是外地人,但是她從出生就在這裏,她和利雅得的關係,利雅得人和她的關係,等等。我很想跟她聊天,我也很想分享我的經歷。J來了之後我先跟她講了這幾天的事情,她說你上台講吧,我們都需要聽到這些。我立刻起身找主辦說我也要排號,要講故事,也要唱歌。
後來大家都為我熱切鼓掌,也都單獨慰問了兩句,太多女生跟我說,太抱歉聽到我的經歷。我說你們為什麼要覺得抱歉!而且我都不覺得抱歉,也完全不後悔做過的選擇,我寧可站在這裏因為一些事情而覺得有話要說,也不想順滑地穿過利雅得,覺得自己看到了什麼又什麼都沒看到,誰也不認識。
後來S拉住我說,我想跟你聊天,我趕緊拉著她說,我也想跟你聊天。我倆默契地笑笑坐在了一邊。她說,你那天去國家博物館附近的街區,就在我家附近,你跟我講講那幾個人是什麼樣子的?我給她描述。她說他們可能就是非常好奇的鄉下人,因為南城比較落後,這樣的事情確實會多一些。她有個女朋友住在更南邊的地方,而且是穿著傳統的穆斯林,每天出門買菜都還是會覺得困難和忐忑。太多男人的地方就不要去了,她說。我說我還沒有進入任何一個清真寺,也沒有看到本地的市集,這是我有興趣看看的。她說你需要戴頭巾,但是可以去的,她給了我幾個位置。她說她是出生在利雅得的埃及人,父母在這邊工作。我們交換了聯繫方式,我讓她一定把文章發給我。
從那裏出來,我心情很好,打了uber高級車回高級酒店,我的沙漠綠洲,結果在車上又被騷擾。那個塊頭很大的男人問我從哪裏來,利雅得好不好,又說我是好看的女人。我說你別說話了。他不說話,把音樂開了很大聲,開始唱歌。
——翻片——
最後一天在利雅得,我還是有一整天的時間,因為飛機是晚上十一點半,但是我已經什麼都不想幹了。最好的一晚我也過好了,更多的糟糕我真不想體驗了。我就在酒店附近溜達溜達,找地方看看書好了,因為這仍然是我沒能做到的。中午大概三十度,感覺還可以,但是在街上走了半小時之後就不太可以了。我爬回酒店,在大堂休息,後來提前五個小時就到了機場。
我還是很遺憾沒能鼓氣再回去南城附近看看S推薦的本地市集,那天晚上活動後有個男生熱情表示,博物館那邊的很多舊區會拆掉,修整恢復成古城的街道呢!你下次再來就不一樣了!我心裏一沉。
回程很順滑,到機場的時候我還在難受,好想瞬間移動回我的海島小屋裏面躺著,然而一瞬間之後就真在這裏躺著了。遙想利雅得,飛馳地退開。這次遇到的好朋友都問我,你明年還會來嗎!我是個無法亂說的人,只能張口結舌地說說不好啊。但是我應該還是會回來這個方向,因為我看到的一切都是極其陌生又莫名熟悉的,讓我對自己過去的環境多了種來自陌生角度的理解。我想五年之後我會更想回來利雅得看看它變成了什麼樣子,因為這裏有一種,只要想幹就一定能干成的那股勁兒,也是真的有錢能買來錢能買來的一切,除了錢買不來的。
喜欢我的作品吗?别忘了给予支持与赞赏,让我知道在创作的路上有你陪伴,一起延续这份热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