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力亂神之必要：讀Alan Klima《第九號民族誌》

Alan Klima, 2019, Ethnography #9. Duke University Press.

「你覺得這本書如何？」

「我昨天看完做惡夢，夢見那棵鬧鬼的樹。」

「天啊，我也做惡夢。」

這是我和朋友讀完Alan Klima的新作《第九號民族誌》的對話。

二十世紀末的泰北村寨，老婦人整天盯著電視，試著從一連串國際新聞裡推算彩券的開獎號碼。不遠處，來自四面八方的賭徒湧向通靈神童，希望能從祂口中獲得明牌。亞洲金融風暴肆虐過後，鬼魂與數字四處流竄──它們之間的關聯是什麼？Klima不願意止步於「兩者都是社會建構」的立場。他反問，我們有沒有可能跳脫寫實主義的框架，來理解後金融風暴時代的泰北鄉村裡，那種瀰漫在空氣中、看不到卻又無比真實的惶然、空洞與失落？搖擺在真實與虛構、在場與不在場、存在與虛無之間，鬼魂是最好的說書人。

於是，《第九號民族誌》的故事主幹，是由一位死去的女孩「附身」在Klima身上、以第一人稱的觀點所講述的。她和同齡的孩子們格格不入，時常一個人遊盪。村裡的女強人Ba Jae相中了女孩的特質，請她發揮跟蹤的本事，幫忙監視她三個情人的行蹤。Ba Jae的領袖魅力與村子的繁榮息息相關。多年來，透過Ba Jae靈活的手腕，地方的信用體系建立在道德網絡上。但這個平衡在三個賭徒的崛起之下被打破，他們異乎尋常的運氣，讓Ba Jae周轉的資本快速流失。而Ba Jae的庇蔭削弱，更進一步讓從曼谷等大城市來的、有幫派背景的男人們趁隙而入，掐住了村子的金融借貸命脈。

有人謠傳，三個賭徒之所以逢賭必贏，是因為他們和村民Gongkam進行了秘密交易。但Gongkam早已死去。金融風暴衝擊了他的生計，他的親姐姐Ee Nieo卻拒絕伸出援手。於是，Gongkam把自己吊掛在村子邊緣的大樹上。在一次跟監行動之中，女孩看見了Ba Jae的丈夫把Gongkam的屍身從密林深處挖了出來。他拿起十字鎬，重重地砸破屍體半腐爛的頭顱。當晚，賭徒之一手氣絕佳，他卻逐漸發現原因是腦海中，有個平板的男聲在指揮他的牌局。

那不是他自己的聲音。它越來越清晰。

凶死的Gongkam回來了。

消息很快地傳遍村子。同一時間，好幾戶人家看見一模一樣的景象：Gongkam蹲踞在他們的廚房，把手指反覆伸進空無一物的鍋子，再抽出來慢慢地舔。然後祂看向你。全白的臉，全黑的眼睛，鮮紅的嘴。Ee Nieo在一團混亂中失蹤了。寺廟裡的僧侶和比較鎮定的男人們很快集結起來，敲鑼、放炮、打鼓，在暗夜裡遊街驅鬼。一場大雷雨卻突然到來，把所有慌亂的村民趕進廟裡。僧侶們持續誦經。在雷電、喃喃祈禱與尖叫聲之中，很多人看見了Gongkam伸出又紅又長的舌頭，用祂發黑的眼睛，深深望進寺廟的窗戶。

半夜，另外兩位賭徒趕到寺廟，顫抖著說出剛才的遭遇。他們在暴雨中找尋夥伴，卻在半路上看見一個人影蹲在路上，反覆舔舐著手指。他們懷疑那是被嚇壞的同夥，於是在泥濘中掙扎著靠進，那人停下動作，緩緩轉頭：是Gongkam。他們驚愕地想後退，卻被不知何物絆倒在一窪溫熱的泥水坑裡，然後才連滾帶爬地跑回寺廟。除了他們自己，所有在場的人都看得出來，兩人摔進了一灘血泊之中。隔天，人們在兩位賭徒指認的地點發現了Ee Nieo的屍體，她的後腦被一顆子彈精準地貫穿──她是厲鬼Gongkam回來索命的那個夜晚裡，唯一的死者。

誰殺了Ee Nieo？Ba Jae的丈夫為何要搗毀Gongkam的屍體？敘事者女孩為什麼最終淪為亡魂？隨著情節發展，「真相」迂迴地浮現。金錢與鬼魂、真實與虛構彼此糾纏。在驚悚程度不下於史蒂芬金小說的「附身民族誌」之外，Klima其實有更大的理論企圖：《第九號民族誌》試圖挑戰的，是連人類學的本體論轉向都從未深思的預設。

這些年來，許多人類學家呼籲要「嚴肅地看待」不同人群對世界的宣稱。他們主張，田野工作者應該要考慮將這些「神話」納入「真實」的範疇。然而，Klima反問，這個「真實」的籃子是否本身就漏洞百出？甚至，我們是不是把「真實」跟「嚴肅的」文體畫上了等號？他犀利地指出，讀者之所以認為某本民族誌的內容是真的，只不過是因為它是以一種「宣稱自己為真」的特定文體寫成的（舉例來說，你現在閱讀的這篇文章），而一向具有批判精神的人類學家卻往往對此視而不見。Klima決定反其道而行，他的文字具有玩票性質，字裡行間充滿精明的挑釁，在內容和形式上，《第九號民族誌》蓄意讓自己成為一本鬼話連篇。

你可以接受一本鬼寫的民族誌嗎？這是賭徒、女強人、亡者與通靈神童的世紀末混聲合唱。當我惡夢連連而你開始動搖，Klima或許已經成功。

Alan Klima是加州大學戴維斯分校（UC Davis）的人類學教授，研究領域包括泰國的民主抗爭、佛教、金融道德體系、死亡意象與大眾文化。他在普林斯頓大學（Princeton University）取得人類學博士，受業於Gananath Obeyesekere、John D. Kelly、Vincanne Adams等人類學者。他的第一本書The Funeral Casino（2002） 獲得當年度的Victor Turner民族誌獎，如今已成研究全球化時代泰國的經典之作。《第九號民族誌》則獲得了2020年文化人類學會（SCA）的Gregory Bateson獎。

關鍵字：死亡、虛構性、文體、數字、地方金融、東南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