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乞力马扎罗山顶的雪,就看见了死亡
1. 它们都还是老样子
走下飞机的一刻,非洲大地的温热空气包围了我,远方低垂的云层掩饰着山的轮廓。冥冥中,我又回来了。
步行穿过停机坪,乞力马扎罗的机场很小,入境处挤满了世界各地的游客,初来乍到,人群显得忙碌而又无所适从。如果不是这些游客,原本这里是不会有机场的吧?我已经提前准备好了电子签,避开了熙熙攘攘的大部队,自信地长驱直入。
拿了行李走出机场,看到探险公司派来接我的小哥早已举着我的名字等在门口。他的态度十分老练,请我坐在副驾,说方便观看沿途的风景。
路上我们闲聊起来,他听说我十年前来过坦桑尼亚,感叹时间遥远,末了却又说,“不过,坦桑一直都是这样,莫什不会变,乞力马扎罗也不会变,它们都还是老样子。”
我突然有点感伤,把目光移向了窗外。看着路边一座座低矮的平房和棚户样的小屋,仿佛无序开垦后留下的斑秃荒乱的植被;看着当地人一成不变的穿着和神态,年轻男子依旧会像闺蜜一般牵着手沿路闲逛,令人莞尔——这里和记忆中的印象没有两样。
十年的时光巨流,那么不可承受,无可挽回地横亘在我从青年到中年的人生里,它沉重地塑造了我,把我在世界另外一个地方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但它在这里又气若游丝,好像从未存在。我升起一种被放逐许久的感觉,除了再也搞不清楚是被谁放逐。
当下我拿起手机,给十年前和我一起旅行朋友甘蓝发了信息。我们第一次见面就结伴在东非游历了四十多天,之后这十年我们各自去了很多地方,却从未再见,也很少互发信息。我们核对完记忆的暗号,很多鲜活的画面顿时向我涌来,并不是经典得能印上明信片的稀树草原,而是海滩上漫步的驴与火山口里的树,以及陪我们走过一程的偶遇,他们现在不知身在何方?但更深刻的是路途,两个女生一起用双脚走过一层层的高墙、铁门、铁丝网、缓冲带交织组成的边境,或在17个小时的大巴车上风尘仆仆,没有其他地方能让身体如此粗粝地感受 “陆地”的意义。我们还以为前方的路会永远这样漫无边际,回过头来,那已经是一生一次的壮游。
地平线上的乞力马扎罗是最大的遗憾。我们曾经从各个方位眺望它,也走到了它的脚下,却没有准备好要往上。离开时我们心怀念想,像旅途中不断涌现却在回归日常后就被抛诸脑后的念想一样:也许,下一次……
七天后,我再一次发信息给她,告诉她我已经成功登顶了。“山顶上还有雪,”我说,“还以为不会有了。”
2014年夏天,我们刚到内罗毕的时候,见到了另一个正在东非旅居的朋友Ikki,我们是在前一年的珠峰东坡徒步里认识的。她聊起了海明威的《乞力马扎罗的雪》,提到开篇时那只冻死在山上的豹子,这是我唯一的印象。(四年后,Ikki登上了乞力马扎罗,写下了会在未来某天分享给我的攻略。十年后的今天,她依然还在旅行,对于有些人来说,一旦上路就真的没有终点。)
托她的福,我一直以为这篇小说讲的是一只豹子的故事,也就并未上心。应该是命中注定吧,我只能在旷日持久的庸碌中再一次想起乞力马扎罗的时候,才会翻开那篇小说,结果却猝不及防地,闯入了一个仿佛我也出庭的审判。
主人公哈里和他的妻子海伦在非洲狩猎时,哈里不幸腿部感染导致坏疽,由于无法得到及时治疗,哈里明白自己难以生还。在生命走向终结的时候,哈里陷入了对过去的无限悔恨中。他原本是一个颇有天赋的作家,但初尝成功之后却被名利与享乐所腐蚀,他娶了视他为偶像的富婆海伦为妻,在其溺爱下习惯了养尊处优。他原本有那么多值得记录、必须记录的故事,而变得庸俗懒散的他却无法再承担写作的重量,他错失了写下它们的机会,浪费了自己的才华。
哈里在死亡的幻境里看到了乞力马扎罗山顶上壮丽的雪盖,雪山的纯洁、高远和永恒之美照见了他灵魂的堕落和速朽。他在临死前希望还能够提笔,赎回自己失去的尊严和生命的意义,但时间已不允许。
在决定去登山之前,以及在登山的过程中,我都不断想起这篇小说,但却始终没有再打开它,就像不想面对它的审判,也不想沾染它穿越时空的不祥气息。因为看见乞力马扎罗山顶的雪,就等于看见了死亡。
2. 为什么人渴望在生死的边缘疯狂试探
冲顶是在第六天晚上。山顶下的营地Base camp海拔4673米,是全程海拔最高的一个营地,这里不但没有小啮齿动物,也没有植被生长,连水源都没有。背夫会从路上遇到的最后一条小溪里打水,然后一路扛上营地。
来这里的路并不难走,但也许是海拔和天气的变化,我感觉体力在迅速流失。这个营地很大,光在营区里就走了很久,爬上爬下,最后钻进帐篷的时候我已经冷得不行。幸好当天午饭有一小锅杂菜汤,里面煮了土豆。我吃得狼吞虎咽,身体也暖和了些。
连续几天跋涉累积的劳累,加上缺氧,我吃几口就要躺下喘喘气,然后再爬起来吃几口,就这么边吃边歇才把饭吃完。
傍晚的时候外面飘起了雪,雾气浓重,掩饰着荒山的赤裸和野蛮。我祈祷今晚到明早会是好天气,但并不太担心。进山快一个星期,也摸清了山的脾气,这里一般半夜开始放晴,一直晴到第二天早上,过了中午就比较容易变天,通常起雾、刮风、下雨。
这也解释了为什么我们要半夜起来冲顶。吃完饭后,向导Nasri便来交代了冲顶的注意事项,虽然营地到山顶的路程只有四公里多,但因为路陡、海拔高、寒冷,通常得走七个小时,按照我的步速可能得走八个小时,所以我们会早一点出发,11点就要起床。
至于要穿的衣服,基本是全副武装,原来背夫帮我从山脚下一路背到这里的厚衣服都用在这里了。我计划了一下,上面穿背心、保暖内衣、针织长袖、抓绒衣,还要加一件羽绒外套或者冲锋衣,下身就是防水加厚的登山裤,内穿保暖裤,脚上穿滑雪长袜,再加上围脖、毛线帽和滑雪手套。
Nasri说,上了5000米之后你会感觉自己和平时不一样,可能会头痛、恶心想吐,这都是正常的,不要恐慌。你的身体在努力适应高海拔,它需要一些时间,你可以慢慢走,但是最好不要停下来休息,因为你会想睡觉,而且寒冷会让体力流失更快。
我问Nasri会不会用到氧气瓶,他说一旦发生严重高反,最好的办法就是快速下撤,而不是吸氧,因为氧气只有一小瓶,会很快吸完,也没法维持后续的活动。
“我们要保持沟通,因为只有你最清楚自己的状态。我对登顶有信心,但是不要逞强,如果你真的感觉自己撑不下去,我们就果断下撤。”
“山永远在那里,你随时都可以再来,但你的生命只有一次。”
我答应着他,心里却想,如何去分辨“我觉得我不行,但是逼自己一下就能行”和“我真的不行”之间的界限,才是最难的功课啊。
我把冲顶需要带的所有东西都准备好,放在了帐篷靠门的位置,就着一盆珍贵的热水洗脸刷牙,然后早早就钻进了睡袋。没想到,前面五天都没有睡眠问题的我,今晚一点都没睡着,因为这个营地海拔太高,氧气更加稀薄,总觉得喘不过气来,每次迷迷糊糊快要入睡的时候就会被窒息感给弄醒,再一想到几个小时后就是冲顶,难免有点紧张和焦虑。
辗转反侧也睡不着,看了眼手机已经十点半了,我索性坐起来,开始里三层外三层地穿衣服。衣服穿完后Nasri也准时来叫我了,厨师很快奉上了热饮和一盘爆米花,我大把大把地抓起来塞嘴里,这可是冲顶前最后的能量补充。
帐篷外夜色正浓,却已经可以看到零星的头灯,营地里早起的登山客都在准备出发了。出发时总是志得意满的,我没有困意,心态也很积极。和我同路的除了向导Nasri之外,还有两个背夫,他们原本可以留在营地里休息,却主动陪我一起去。他们说,原本担心我坚持不了多久,却看到我一路顽强地走到了这里,所以想要帮我登顶。
我们轻快地穿过漆黑的营地,向着匍匐在黑暗中的庞大山脊走去,前方登山者的头灯光亮已断断续续在山上牵出了一条之子线。天空果然放晴了,透明的空气精密地传递光的信号,头顶的星星都清亮得如同碎钻一般。在夜深人静之际,我们像偷来了一页史诗般的时刻。野外巨大的黑暗掩护着我们,令人感到无与伦比的浪漫。
接下来就是一步步往上爬了,重力的包袱叠加得很快,身体陡然笨重起来。同行的登山者脸上都没有表情,一言不发埋头苦走,只听得到脚步摩擦着砂石,还有登山杖磕磕碰碰的节奏。没多久我就感觉全身发热,呼出的热气被头灯照成一团白雾,手套里满是汗。
我并不害怕上坡,虽然累,但不那么费膝盖。而且我早已掌握了胜利的诀窍:紧跟着向导的步伐,将注意力完全集中在脚下的每一步上,一步接着一步,尽量去迈出下一步,不去想山有多高不可攀,路有多遥不可及。只要按照自己的步伐保持好呼吸的节奏,就能变身没有感情的爬坡永动机,一直一直往前走。
积蛙步,至千里,这是登山教给我的。我想起在珠峰东坡徒步时的片段,相似的高海拔,寒冷和强度,这种肌肉记忆是如此深刻,以至于在十多年的沉睡后还能被立刻唤起。
当我的全部体力和精力,都投入到了这循环往复的一个动作上,脑海里空无一物,既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也感觉不到自我的存在了,好像进入心流,又好像进入禅定。我全然沉浸于当下这一刻,忘记前因后果,我只在这一刻活着,而这一刻即是永恒。
我现在非常理解那些为攀登雪山而甘冒生命危险的人,我理解那种passion——为什么人渴望在生死的边缘疯狂试探。因为在生与死之间一个十分狭窄的领域里,人能够活着体会到死亡才能带来的无我和无限。身体的极限将宣告我们前所未有的存在感,而自我的消亡又会引领我们到达更大的存在,那是一种终极的自由。
在山里的每一天,每当我抬头望向天空,我都会想起那句话:我们的一生不过是宇宙一瞬间的梦。是宇宙的意志借由一副速朽的躯壳在物质维度的投射。它梦进了一个名为自我的幻象里,看到了自身的一切,自身的一瞬。但这个梦太短暂,很快自我的幻象破灭,我们会醒来,去重回那永恒的怀抱——我们终其一生恐惧着,却又向往着的地方,因为那才是我们真实的归处,真实的存在。
正因为感受到这种无限,我才欣然接受了它有限的阶段。我才终于直面了一个问题:我有哪些必须在死之前完成的事?
爬到一定高度的时候,高反还是来了。我越来越嗜睡,脑子像灌满了水,后脑勺发胀,外界的声音变得遥远而缓慢。我的意识和身体分离,几乎灵魂出窍。在半梦半醒之间,我记得自己傻傻地对着Nasri说了好多遍:“My mind is not clear……”
氧气异常稀薄,寒风也越发凛冽,我有时会掌握不了平衡,偏偏倒倒,在陡峭的登山道上有摔下去的危险,所幸两个背夫紧跟着我,会注意拉我一把、扶我一下。
除了精神恍惚外,我整个人都感觉不太舒服,四肢乏力,有时候肚子会突然痛一下。不良的身体反应让我产生了恐惧,担心往上走症状会变得严重,甚至也有一瞬间,想过会打道回府。
慢慢又爬了一段路,挨过了某个时刻,就像退潮一样,脑子逐渐清明起来,感官也恢复了灵敏度,眼前的物体显现出它们的坚实和稳定。我的身体及时追赶上了环境的变化,新生成的红细胞正敬业地将氧气输送到大脑和身体各个部位,它们也在一个贫瘠的环境里勉力奔跑,绝不放弃。这让我振奋不已——一路上我总是被身体的顽强适应力所振奋、所激励,我也在出发后第一次有了笃定的信心,觉得自己能够登顶。
克服了高反之后,最大的障碍就已排除。我按部就班一直往上走,天气越来越冷,想停下来休息,却很快就会冻得受不了,喝水的时候吸嘴总也嘬不动,一看才发现水杯里的水都结了冰。
我在路上遇到了一个状态明显不佳的中国女生,她坐在路边靠着向导打瞌睡,走起路来也跌跌撞撞,很多时候都靠向导扶着。后来坐在一起休息的时候,我们搭上了话,她说自己高反恶心,一路都在呕吐。和她一起来的朋友自知难以胜任,放弃了冲顶,选择在营地等待,而她秉持着中国人的传统美德:“来都来了”,怎么都要走这一遭。
爬到后半截体力透支,乐趣也荡然无存,进入了一个纯粹受苦的阶段。我听见自己喘气的声音声嘶力竭,像剧烈拉扯的风箱一样,但再怎么掏心掏肺地呼吸也调动不起更多力气。我从来没这么累过,累得想死,全靠一点意志力撑着,机械地迈着步子,心里却忍不住骂:为什么要这样对待自己?直到这一刻我才承认,这比我想象中难得多。
快到山顶的时候,天边逐渐泛起青白色,黑暗的云海上亮起一线红光,气氛甚至有些悲壮。好像有谁揭掉封印,把这藏着远古秘密的混沌撕开了一道口子。脚下的砂石染上了一点粉色,我才发觉天亮了,驻足回头去看。只见那光线越来越锋利,越来越庞大,从暗红变作艳丽的金红,再变作辉煌的金黄色,倾泻而出犹如烧成大火,顷刻点燃了满天的红霞。世界以全景画幅的模式,特别隆重而又轻盈的开启。
跟在我身旁的Nasri高声说:“新的一天来临了!”早已麻木的我,情绪一下子涌上头,热泪不住地夺眶而出。一路上积压的痛苦都释放出来,好像重生。
借观赏日出的功夫,我就地坐着休息了一下,背夫拿出了预先准备好的暖水瓶,给我倒了一杯滚热的姜糖水,实在是江湖救急。我就着这水,把最后一块小士力架囫囵啃下肚,也没尝出味道。
霞光转瞬即逝,留下了清晨的青涩气息,很快天地亮堂起来。爬了一个通宵,我们都有点等不及了。我抬头去看,顶端仿佛已近在咫尺。但就是这最后一段距离,眼睛看得到,却永远都走不到。每次卯足力气走个七八步,就得停下来喘息一阵子。一节之字形的山路,被我拆成好几段才能走完。或许已经不是走了,身体像是一堆坍塌的湿沙袋,我是拖着它一点一点挪上去的。
在这个过程里,向导Nasri和两个背夫算是用尽了一切花样鼓励我,唱歌、喊号子、帮我按摩肩膀和手臂,就差直接把我背上去了。
最后登顶的一刻,反而没有想象中那么激动,而是有种“终于结束了”的解脱。不远处立着一个有些简陋的木制路牌,上面大写着“CONGRATULATIONS”,下面记录着此处的地名和海拔“STELLA POINT, 5756M”,有很多登山者在这里排队留影,我自然也不能免俗。
沿着路牌后面延伸出的一条路,Nasri指给我看远处的 Uhuru peak,它处在一个环形的火山沿口旁的山脊上,比我在的地方高100多米,那里是乞力马扎罗真正的最高点,但来回需要再走两个小时。可惜我实在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山顶周遭异常荒芜,脚下是火山特有的黑色砂石,旁边是一大片白皑皑的雪地,更远处是火山口里探出头一角的坚硬冰川。景色算不上好,但我感到很幸运,能在有生之年目睹乞力马扎罗山顶的雪。因为科学家曾预计,按照消融的速度,雪盖大约会在2022年至2033年间完全消失。
170多年前,当第一个看到乞力马扎罗山的德国传教士,兴奋不已地把他的见闻传回德国时,却被斥责为异端邪说,没人相信赤道上会有雪山。直到1861年,西方探险队前来查证才改变了看法。1889年,人类的足迹终于抵达山顶。
后来回到纽约时,土摩托老师给我看了一张他2006年9月来攀登时拍到的照片,当时山体的襞褶中还盛着丰盛的积雪。同样的季节,18年过去,如今走在山下的时候几乎已看不到山上有雪了。海明威笔下那照亮了一个作家灵魂的圣景,就要在我们这一代永远消失了。
3. 我登顶时也想到了你
我在路牌附近的一块巨石旁坐下休息了一会,又起来四处拍照,很快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是我第一天出发的时候,在山脚下的登记处遇到的巴西朋友Augusto。他身形本就又高又壮,穿了一身蓬松的卡其色羽绒服,像一只直立的北极熊。他在看到我后激动地跑了过来。我们紧紧拥抱,互相一看,竟然都在流眼泪。
“太难了!”我们又哭又笑地说。
我们的遇见好像还在昨天,雨林里断断续续下着雨,很多准备出发的登山者都聚在休息区里,一边吃统一内容的餐盒,一边等各自的向导办好上山的手续。我和他打招呼,是因为看到他也是独自一人。
那天我忘记把雨衣打包进背包里,结果不得不在休息区花二十美金的高价买了一件。我们当时都对攀登这座山没有太多自信,同样选了最长、也最利于适应海拔变化的路线。后来我们在沿途的营地里好几次遇见,在难得的机会里聊得很投机。我们都没有队友可以一起聊天吃饭,到了营地只好四处溜达,有意无意地搜寻对方的身影。我们都去过很多地方,也有类似的感受,不费什么力气就能和对方的情绪相通,偶尔甚至有灵光乍现的惊喜。
这次也是,我们在同一个夜里冷得在帐篷里通宵憋尿,在翻同一个高峰时因为状态好而自信心爆棚。冲顶的路上,也同样在看到那场开天辟地的日出后情不自禁地落泪。
在途中一个营地做登记的时候,他刚好排在我的前面,于是我看到了他留在登记册上的信息,发现他与我年纪相仿,只大一岁,这可能是我们很自然地就on the same page的原因。
人到中年才深刻体会到,时间是最无可跨越的东西。我所在的生命阶段,和身边大多数朋友都不一样了。社群会一直有年轻人进来,挣扎于我挣扎过的创伤,困惑于我困惑过的问题。但我也不过是自己摸爬滚打过来的,如今已无法再分出共情,只有叠加的疲惫。相较之下,把情感寄托在大自然,和一个萍水相逢,却很聊得来的同龄人身上,是多么轻松啊。
我说,“刚刚爬上来的时候,我看着眼前五颜六色的登山者,还在想,你会不会也登顶成功了?没想到转眼就顶峰相见。”他说,“我登顶时也想到了你。”
对方的出现,好像在这周而复始的之字形路线所写就的漫长篇章末尾,点上了一个小小的句号,让这一趟经历有始有终,特别完整。
对我来说,攀登乞力马扎罗的旅程已经在那一刻结束了。可路程却还没有结束,冲顶时一心只想着登顶,毫无保留,连活命的力气都拼上了,没想到下山才是最要命的。从山顶走到营地至少三个小时,在营地休息一下,就要马上撤往下一个营地,才能保证明天按时出山。
情绪因为过于疲惫而低落,被透支的体力还要再透支,加上一夜没睡,路上更是困到脑子时不时断片。
我没有了任何脾气。自己一步步爬上来的山,哭着也要自己一步步走下去。
天气出奇地好,一路阳光万顷,越走越热,远远看到下面还有新的登山队正源源不断地进入营地,准备在今晚冲顶。一路朝着营地走,真有种望山跑死马的感觉。直到中午烈日当头,我们才走回了营地。Nasri说睡两个小时再下撤。但我完全没睡着,太阳晒得帐篷里像蒸笼一样,烤得我汗流浃背,心烦意乱,把门帘完全打开还是散不了热。
等Nasri来叫我的时候,我抱怨说无论如何都不想走了,他说,不走的话只有一个方法能下山,那就是叫直升机来接,得花三千多美金。
我们刚走出营地没多久,就遇到了昨晚冲顶时那个全程高反的中国女孩,她和向导也正要去往同一个营地。我上前问候她,就这样聊了起来。午后风云变幻,忽明忽暗的荒野路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唯有我们相伴。
女孩是中产家庭出身,属于典型的江浙沪独生女,很受父母宠爱,留学欧洲读了个商科硕士,疫情时期回国后在家乡的小公司干了份闲职,她不想结婚,也不想卷,挣钱不多,但好处就是老板好说话,可以经常请假出来玩。说到爬山,她说她还想过这辈子要征服“7+2”,没想到连爬乞力马扎罗都这么费劲。她是有满满冒险精神的,我好像看到了一点我年轻时的影子。
聊着天,我俩不知不觉走了两个小时的路,都不觉得远。随着海拔的降低,周遭的绿色灌木回来了,远山大片雾气升腾,空气湿润了许多。最后快要到营地的时候,我膝盖痛起来,便停下来休息,让她先走,她冲我喊:“营地里再见!”
其实我们都知道,营地那么大,不同公司的团队都把帐篷搭在不同区域,哪儿那么容易碰见呢?
可惜最后都没问她叫什么名字。
4. 那些早已被时代抛弃的人类经验
我们在此行最后一个营地住下。大势已去,明显感觉到队伍里的人心情都变得轻松起来。
从昨晚到今天下午一直在走,算了算,不到20小时的时间内至少走了13个小时。我原本以为自己会很饿,但可能是遗留的高反症状,一点胃口都没有,晚饭也没吃几口。
有点不相信这真的发生了。登顶后目标的消失,让人不禁归心似箭,无比想念文明社会里的日常生活。那些曾经take for granted的设施都变得那么珍贵,想洗头洗澡,穿干净的衣服,想在温度恒定的房子里,睡在舒服的床上,想有随时上厕所的自由,而且厕所不脏不臭,最重要的是不远。
我体力一般,但是有野生动物般的体质,在野外吃饭、睡觉都没问题,也从不水土不服。上了山就不能怕脏怕累了,每天回到营地我都要感叹一次自己好脏,身上全是汗和灰,十个指甲缝里都是黑的。但我也在火人节的沙尘暴里有过更灰头土脸的样子。
唯一让我很难习惯的是上厕所。
营地里都是旱厕,维护的情况很难把握,脏和臭就不说了(想一想那么多年来积累的屎尿每天释放的氨气浓度),很多都是关不上门甚至没有门的,对女性很不友好,在关不上门的厕所我都不敢上大号。而且限于地形,我们的帐篷经常只能扎在离厕所有一段距离的地方,所以上个厕所感觉也要跋山涉水。营地没有电没有灯,到了晚上伸手不见五指,又冷得受不了,出去得穿衣穿鞋。为了避免起夜,我都尽量不在睡前喝水。但海拔高的地方又太干燥,不喝水会口干舌燥得睡不着。
这次的帐篷离厕所也挺远,要爬坡上坎才能去一次。我照例在临睡之前去上了厕所,回来之后,我将头灯关上,一个人悄悄地在黑暗里站了一会。
如水般寒凉的夜色淹没我,头顶依约出现了南半球的星座和暗淡斑驳的银河。山下面星星点点的人间灯火也连成一片,白天的时候它们被云雾和天光遮蔽,只到了晚上才能看见那城镇的轮廓。天上地下互相辉映,一时间也分不清来处和去处。
我和这个营地好像是悬置于两个空间之间的例外,脚下的岩层在黑暗里变得扁平而暧昧,仿佛还在生长。身后的这座山化为了野兽般庞大的暗影,营地里的帐篷一顶一顶零落其中,透出冷暖不均的微光,好像一颗颗心脏里的心跳,却随时会被吞没。
这是我每天最享受的时刻。白天竭力的体力活动后所激发的多巴胺充盈着精神,而周围的人已经安分地躲在各自的帐篷里,社会制造的杂音皆已褪去,我得以解放自己的个人空间,让它与黑暗一样蔓延无边,承载这个世界的宁静和我内心的宁静的交融。
我还经常裹着睡袋坐在灭了灯的帐篷里,敞开门帘,一动不动地仰望星空,让我的思绪沿着它们的光芒延伸,去窥探超过我生命长度的时间。
我甚至觉得这一行最棒的并不是登山,而是一段完整的与世隔绝的日子——在没有手机信号的地方。好喜欢尽情占有太多的独处时间,好喜欢每一刻正身在世界深处的自己。喜欢黑暗,喜欢静谧,喜欢空旷,喜欢长久的沉默和无聊。喜欢那些早已被时代抛弃的人类经验。尽管此刻身边谁也不在,谁也难以分享,但是何其有幸我能够全然独占自己的人生。不想只是辅助别人达成探索世界的梦想,因为那也是我想做的,哪怕我走得很慢,哪怕只有我一个人。
就在黑暗中的某一刻,我的内心深处情不自禁地冒出这些声音,立刻想要大喊出来。我莫名地激动,甚至有些热血沸腾,在没有任何人注意到的,记忆模糊而又埋藏过无数悸动的夜里。
5. 体会到了当“白人”的感觉
第二天早上七点,Nasri准时来叫醒了我。掀开门帘,清晨雾气缭绕,地上结了白白的一层霜。最后一天,我们要通过一条专用的下山路线直达山脚,路程预计至少七个小时。
我的膝盖痛得很影响行动了,Nasri把他随身带的止痛喷雾借给我,我给两边都喷了,左腿穿戴了两层护膝,又吃了缓解肌肉和关节疼痛的强效布洛芬,勉强能控制住。
下山实在比上山可怕得多,尤其是那种布满乱石的大下坡路。不得不说,登山杖简直救我狗命,过去我徒步的时候老不爱用,嫌麻烦,这次为了保护膝盖就用上了,瞬间化身四脚兽,大大省力。这一路上大升大降的地段全靠登山杖硬撑,否则我真得叫直升机才下得去。
据说下山这条路线只能是下山时用的,因为它太陡,爬升太快,不适合用来登山,但很多背夫也用这条线来运送补给,能够从山脚下的公园大门,一路通到最高的Base camp营地。路上我们遇到了川流不息的背夫,他们接力地来往山下和山上,搬运着用箩筐、麻袋装着的物资。
“主要是新鲜的食材,”Nasri说,“因为有些登山大部队,客人太多,很难将食物一次性都带够,尤其是肉类,后面几天容易变质,所以经常需要有人从这里送货。”(Nasri说,他带过的一个最大的队伍,有四十多个客人,服务人员有几百人,协调这么多人是很大的挑战。)
背夫是纯粹的苦力活。这些正值盛年的男女们(女性很少,但不是没有)扛着沉重的货物,爬这条又高又陡的路线,难以想象有多累,也难以想象这样高强度的劳动可能会造成的损伤。这让我从对自然的陶醉里回到了现实社会。
当然可以批判地说,为了来自世界各地的登山者们所谓的“冒险”和“追求自我”,当地的底层从业者为了谋生只能“当牛做马”,这是残酷的剥削。但旅游业又是非洲很多国家的重要经济支柱,当地人做这个,可能比做其他工作赚得多得多。在非洲旅行的消费水平并不比在北美低,游客在哪里都要付高价。攀登乞力马扎罗十年前的报价是1000美金左右,现在普遍是2000美金起步(小费另算,将近1000美金),还有众多国家公园的Safari,平价团也要150-200美金一天。
我感到沮丧的一点在于,当我想要再次深入地接触世界和大自然,却难以摆脱“消费”这个媒介。它无处不在地代理了我和外界、和他人连接(甚至根本谈不上连接)的渠道。
这次在非洲旅行的感觉就很微妙,像是全程在一个bubble里,很难和当地社会接触。来到坦桑后,我一落地就被接去了一个有门卫、平日紧闭铁门的旅店。和外面尘土飞扬的街道一墙之隔,旅店里有自己的园林、游泳池,一整个优美小天地,吃饭也在旅店的餐厅。出门需要旅店叫司机接送,司机会把我带去专门开给外国游客的超市。所有和我交流的当地人也都是旅游从业人员,有着久经沙场的专业、友好的态度,但那不是生活中的他们。
我对这片土地时常抱有一种矛盾心态,既希望非洲能够有所发展,又希望它不要融入现代世界。
回想起十年前的旅行,很多事情我不得不、也愿意身体力行地去做,而不是靠消费更多、更好的服务。我可以用很少的预算住八个、十二个床位男女混合的青旅在欧洲旅行很久。我看纸质地图、跟偶然遇到的人走。在全程没有导航和手机信号的情况下,我靠向路人问路和跟随当地司机的车,一个人自驾游遍了约旦和以色列,还几次让路边拦车的当地人、背包客搭便车。那个时候,我和世界随机发生的关系真让人兴奋啊!可现在,我却越来越偏好全包型服务的丝滑体验,更想待在自己的舒适区里。
自从拿到身份之后,我走了不少地方,体会到了用着加币和美金,去 “第三世界国家”消费时的汇率红利,有了一种当“白人”的感觉。但每次遇到当地的服务者殷勤地对待我,我都不太心安理得。我和他们的关系只能是资本主义下的买卖双方,而一旦深深明白这其中隐含的全球不平等秩序,就很难没心没肺地享受了。很怀念年轻时候那种,作为一个闯入的陌生人,和他们在日常生活里相遇的感觉。
我的向导Nasri曾经也是个背夫。他不像刻板印象里的黑人男性,身材瘦瘦小小的,比我还矮一点,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我甚至有点不太信任他,觉得他不够“强壮”。后来发觉这也是他的优点,因为他没有很强的男性(有毒)气质,为人谦虚,甚至有点害羞,就像那些在学校、在单位里从不起眼的人。我们的沟通也很顺畅,路上经常有说有笑。
在当了一段时间的背夫后,他因为想挣更多钱,就去参加了政府筹办的培训班,学习了两年(最重要的是英语),考过了登山向导证,成为了攀登乞力马扎罗的向导,这一干就是18年。18年来,乞力马扎罗的每一条路线他都走过无数遍,有时候一个月要上山三趟。我想,反复看这些吃饱了没事干的登山客来自讨苦吃,他厌烦吗?
Nasri今年37岁,和我年龄相仿。其实看得出来,他的体力不是很好,有时走到后面,会依赖同队的背夫来帮他背一下背包。不知道这份工作,他40岁之后还能干多久?
我问他有没有孩子,他说有一个,是和他前女友的。但是他说,她现在在另外的地方,“你长大,交女朋友,你们有了孩子,最后你还是自己一个人生活。”
6. 你们习主席应该来这里架一座桥
下坡路上,周围的植被眼看着越来越丰富,也越来越高,最后变成参天大树。阳光透过密林投下灵动的光点,照亮了树干上厚厚苔藓的鲜绿色绒毛、寄生的蕨类和流苏般的松萝。满眼绿意盎然,耳旁鸟语嘤嘤,风吹得树冠发出海潮般悠远的呼啸,大自然再次充满了动人心魄的声色。气温也恰到好处,没有了锋利的寒冷,只剩下沁肤的凉爽。
下山这一天,就像是过去上山七天的七倍速倒带回放。让我有机会重温一遍自己走过的路,很多记忆深刻的画面不断在我脑海里闪回。
第一天出发时,我认识了队伍里的成员,一个向导、一个厨师和四个背夫,因为山上没有住处(除了可口可乐线有小木屋),没有食物,所有的露营用品和食材,都只能从外面带进去,才需要雇这么多人帮忙。我们坐着吉普车从莫什镇开去乞力马扎罗国家公园,路上两次看到栖息在山脚下的草原上的野生长颈鹿群。
计划来登山时,我还有点担心自己年纪大,可能体力不支。到了现场才发现,很多登山客都是四五十岁的中年人,也不乏白头发的老太太老爷爷。
每个人都想登顶非洲第一高峰,我也不例外。Nasri说,能不能登顶不取决于体力,而是取决于mindset——你得相信自己能行。
一开始的雨林徒步,就是我最喜欢的部分。形态各异的树,总是吸引我睁大眼睛东张西望,贪婪地吸食它们浓郁欲滴的绿色。这片雨林里没有大型动物,但有很多猴子,我们看到了正在觅食的灰黑色蓝猴,还有一种颇有贵族气质,披着华丽黑白色长毛的黑白疣猴。
第二天开始加大爬升,八公里的距离要往上1000多米,颇有些挑战,平时爬升个100米的徒步我都不大想去。我休息了三次才坚持下来。爬到后半部分就走出了雨林,来到低矮的灌木区。站在高高的山脊上远眺,蓝天下连绵起伏的青山真令人心旷神怡。
在第二个营地Shira I camp能够望见乞力马扎罗山的顶峰。傍晚时分,笼罩山顶的云雾渐渐散去,夕阳的余晖照在上面,为她袒露的真容染上温柔的粉色。
第三天的十公里如履平地。到达营地不久就下起了雨,我匆忙钻进帐篷,雨势陡然增大,打得帐篷都在微微颤抖。不幸的是,我的帐篷刚好搭在一个低洼处,没多久就开始全方位进水,雨水渗入帐篷底面和防水布之间,汪成一滩一滩。我们不得不紧急给帐篷挪位置。
下完雨之后出了太阳,帐篷里又热起来,慢慢把湿掉的地方烤干了。一下午的时间我都躺在里面,读了海明威的《大双心河》。
第四天据说是最难的一天,十公里要走八个小时,途中会翻一座叫Lava tower的4637米的高峰。沿路的景色都失去了色彩,植被只剩下一点杂草和地衣,大片严酷野蛮的地球表面就这么裸露着。但我的状态却达到了巅峰,找到了步伐和呼吸的节奏之后,我得以持续匀速前进,也不觉得筋疲力尽。不知过了多久,当Nasri指着不远处一个黑色巨岩说那里就是顶点时,我心里升起一股纯粹的狂喜。
喜欢山,因为它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你如何想象和描绘它,都不如它的存在那么有分量,那么本质和直接,总能令人惊叹。
它是不言自明的尊严,是清醒的、无法否认的现实,而你只能去观察、适应。它卸下了现代社会假予你的沉重幻肢,解除了你臃肿的思想武装。在反复无常的温柔与残酷中,在接纳和不接纳人类的边缘,让你感受到自己原始的界限,和原始的存在。
这些大地的老灵魂,它根本不在乎你。但你从不怨恨它的残酷,不怨恨它带来的磨难,却无比感激它的善待。
登上顶点后,我们找了个巨石环抱的避风处休息,却连午饭都没来得及吃完就遭遇变天。顷刻之间浓雾袭来,气温骤降,狂风裹着指甲盖那么大的冰雹砸下来,打得身上到处都痛。我和Nasri落荒而逃,沿着陡峭的石壁快速下撤。寒风刺骨,冻得我的手都拿不住登山杖,能见度又低,目之所及处白茫茫一片,我不断提醒自己要冷静,别一脚滑下了山。兵荒马乱之中,我们逃到了平坦开阔的山坡上,冷锋也慢慢过去。
之后就是一路下坡,野花与草甸回到了视野中,甚至还出现一个秀气的瀑布。斜阳照亮了高耸入云的山壁,雄壮无比,远处营地里散落的帐篷像五颜六色的糖豆。但最令人着迷的,是路边一群群多头巨人般的木本千里光,这种魔性的植物是乞力马扎罗山上特有的物种,只生长在海拔3500-4000米地带,穿梭其中就像来到了外星球。
到达营地时天上又打起雨点,我及时躲进帐篷,听着哗啦啦的雨声冲刷而下,吃着爆米花喝着刚泡的热巧克力,在风雨天地之中坐拥一处小小的庇护所,万分舒适惬意。队友们显然汲取了前一天的教训,这次的选址和帐篷搭得都很好,一点水都没进。
第五天虽然只走六公里,但是有大升大降。开始时一堵名叫Breakfast wall的大岩壁特别陡峭,需要手脚并用,近似徒手攀岩。有几处地方Nasri会先做示范,然后他先爬上去,在上面拉我。看到众多背夫们扛着沉重物资上得比我还快实在佩服不已。
重要的是集中注意力、保持平衡,按照自己的节奏把每一步踩稳。谁都不知道哪里的一个小失误就会危及性命,不是吗?死亡的气息又一次暗中贴近我,如影随形。
活到一定年龄后,活着就不再是理所当然的事,而应当被视作一种侥幸。我好像时刻准备着,终点将会在我最没有准备的时候来临。
快到的时候,远远看到营地就在对面,却要越过一个深深的山沟才能到达,先向下走到谷底,再往上一路爬到对面的山顶上。下山时的乱石路真是够呛,更别说还是沙地,沙子很滑踩不稳,巨大的石块使得每一步的跨度都很大,容易弄伤膝盖或脚踝,我走得跌跌撞撞,感到非常挫败。
Nasri竟然说,“你们习主席应该来这里架一座桥,我们就不用辛辛苦苦走山谷了。”
我说,“他能来修条快车道一直通到乞力马扎罗山顶,你信不信?”
总算下到谷底的时候,我们路过一条只有涓涓细流的小溪。Nasri说这就是最后的水源,再往上的营地就没有水了,所以背夫得从这里打水,带着水走接下来的路。
回到帐篷里的时候,我连脱袜子都没力气了,拽了几下竟然没脱下来。背夫端来了一盆滚烫的洗脸水,我拧了个热毛巾往脸上一敷,太解乏了!我忍不住呻吟出声。想到这盆水是人辛辛苦苦扛上来的,就物尽其用地拿它又擦身又洗脚。
太阳一出来,帐篷就被烤得温热。我卸下了护膝,按摩了小腿肚和膝盖,坐在打开的门帘附近写日记。山巅的冷风不时拂面,带来难得的舒适和清净。和这些无处不在的、微小的喜悦相比,即将到来的冲顶好像也不那么重要了。
7. 尾声:这是很好的去处
最后一段出山的路,记忆中最鲜明的是疲惫、疼痛。于是再好的风景也无心欣赏,这段路显得过于漫长,没完没了。我甚至在想,这是不是一个永远都摆脱不了的执念,是不是我的灵魂已经被困在这座山里,再也走不出去了?也许以后做噩梦,都会梦见向导的背影和前方没有尽头的下坡路。
我们走到一个简陋的车站后,国家公园的吉普车接我们去到了大门, 一路上飞速掠过路旁的郁郁葱葱,那一刻终于觉得,我把这个心愿了结了。
短短一个多星期,风霜雨雪,灿烂千阳,四季流转,日夜兼程。好在我选了一条最长的路线,得以完整地体验沿途的地景和气候变化。我循序渐进,关注身体的反应,认真照顾好自己,和团队建立了信任关系,不但顺利适应了高反,也没有生病或者意外受伤。比起肾上腺素,这种把控感留给了我更长久的满足。我庆幸自己长成了一个靠谱的成年人——能够负担追求所爱带来的风险,能够更清楚地把控自由的界限。
乞力马扎罗也留给了我一些“后遗症”。很奇妙,可能是经过了顶峰的极端环境后,身体有一些应激反应,直到下山很多天之后还没消失。比如晚上睡觉的时候,大脑会频繁发出脉冲让我蹬腿,把我摇醒,生怕我会因为缺氧嗜睡而死过去。另外就是老觉得喘不过气,常常在刚要睡着时感到窒息,不受控制地张嘴用力呼吸,被迫清醒过来,反复很多次。
由于高强度的徒步,脚上的指甲都变成青黑色,并陆续松动、脱落。膝盖损伤也让我瘸了一个月,下楼时姿势尤其扭曲。
这次登山带给了我什么?我可能会说,别以为冒险能够改变你的生活,它只是你逃避生活的方式。你找到了很多刺激和激情,一时踌躇满志,以为要变成新造的人,然后你回到生活中,依然要继续面对同样的烂摊子,而你依然是那个无可救药的你。
但是,我还是对每一个朋友说,“我确实没那么在意死亡了。”我的死亡焦虑大大减少了,不是因为我终于想明白了这个“问题”,而是我在山里的时候,特别是那些独处的夜晚,我感受到了更高的能量,它让我有了更高的觉悟,所以死亡不再是一个“问题”了。
这种能量不仅来自于外界,也来自于自身——极限的体力活动突破性地振奋了我的精神,它逼迫我感受,逼迫我专注,逼迫我自律,把我整个从一个慢性的萎缩、涣散、郁郁寡欢的状态里用力提起来了。这是我关在家里冥思苦想也不可能达到的效果,所以特别感谢我的身体,能带我去到那里。
我开始比任何时候都重视运动。我了解到膝盖受损是因为大腿肌肉不够强壮,因此以后锻炼不能只做有氧,还得加强力量训练。和一个也很热爱登山的女性朋友交流时,我们都极为赞赏《徒手攀岩》里主角Alex的表现。在放弃了一次把握不大的攀登之后,他说,我不要做幸运的攀登者,我要做专业的攀登者。
我们感动的是,他能够到达一个如此诚实的境界,从不让自我的幻觉出来作祟。
人最大的快乐莫过于在爱好上发挥自己的能力。若要获得更大的乐趣,唯有精进自己的技能,并承受过程里的劳苦。这里面毫无自欺欺人的空间。除了一些天赋之外,高水平的技能更需要长时间的投入去打造。
我想,这是生命很好的去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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