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音书摘要》:作者前言(第二部分)
在阅读《福音书摘要》的时候,我希望我的读者们能明白,就如同我并不仅仅把福音书看作上天通过圣灵直接赐于人间的“圣书”一样,我也不把它们仅仅视为历史上重要的宗教文献。事实上,我既理解了福音书神圣的一面,也理解了福音书世俗的一面。但我不会拘泥于其中的任何一面,我会用不同的视角去看待它们。因此,我想请读者们注意,在阅读《福音书摘要》的时候,既不要掉入教会提供的视角,也不要掉入最近在知识分子中流行的那种历史的视角——我认为上述两种视角都存在缺憾,而我本人也并不持有其中的任何一种观点。
就个人来说,我首先并不把基督教的教义视作一种严格意义上的神圣启示。与此同时,我也不会把基督教的兴起仅仅视作一种历史上的现象。我把基督教看成是一种教诲,它让我的生命得到了意义。之所以我会被基督教吸引,既不是因为对神学理论感兴趣,也不是因为对历史故事感兴趣,而是因为在我从出生到现在的五十年里,我不断地向自己发问,也向身边的聪明人发问——我是谁?人生的意义究竟是什么?最终,我得到的答案是——我这个人充其量只是一团破碎的零件,我的人生没有任何意义,甚至连人的生命——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邪恶!
在得出了这个结论后,我陷入了深深的绝望,不止一次地想到过自杀。但也是在这个时候,我找回了自己对基督的信仰。我记得在我小的时候——当我仍然信仰上帝的时候,我曾过着一种有意义的生活,我身边的人也是一些没有被金钱腐蚀的、过着本真生活的信徒。意识到这一点后,我开始对那些聪明人给出的答案产生了疑惑——他们说的是真的吗?终于,我开始尝试发掘真正的答案——基督究竟施加了何种影响,是什么让信靠他的人过上了一种本真的生活?
从这个问题出发,我开始了对基督教的学习,特别是学习那些能对人的日常生活产生直接影响的教诲。与此同时,我还把这些直接作用在人身上的信仰和它的源头——福音书进行了比较。我逐渐发现,对于那些过着本真生活的人而言,他们对生命的理解都可以从福音书中找到解释。不过在接下来的学习中,我却发现这潭生命活水中竟然混杂着来路不明的泥土与粪便,我发现福音书中既有来自耶稣的崇高教诲,也掺杂着来自教会和希伯来传统的粗鄙之语。
回过头我才发现,自己已经陷入了这样一种尴尬的位置——我的身上背负着一个沉重的麻袋,麻袋里被塞满了污秽,而那颗我要寻找的珍珠却被隐藏在谎言的背后。事实上,那些对这一麻袋污秽感到厌恶的人(无神论者)不应该受到谴责,那些聚集起来把珍珠藏在泥土中的人(教会)也不应该受到谴责——是他们保存了这颗珍珠,他们的做法反而值得尊敬。该谴责谁呢?最应该受到谴责的人其实是我,尽管我在污秽里找到了如此珍贵的东西,但我却始终不知道该如何处理。直到我确信“珍珠不会因为上面沾满污秽就失去光泽”时,我才让我自己脱离了这种备受煎熬的状态。同时,我也愈发坚信,我手上的这颗珍珠可以被擦拭干净。
在我还不认识那道光的时候,我曾误以为人终究无法过上一种本真的生活。但是在我确信人只有靠那道光才能活下来之后,我便开始寻找这道光的源头,并最终在福音书中找到了它——它与教会给出的错误解释完全不同。而在我抵达这道光芒的源头时,我无法睁开自己的双眼——我瞎了,但同时我得到了问题的答案。无论是对我自己的生命来说, 还是对其他人的生命来说,我都明白了这其中蕴含的意义。这个终极答案和我熟悉的其他文化并不矛盾,相反,它们和谐地交融在一起。不过在我来看,这个答案超过了其他所有的一切。
生命的意义究竟是什么?我既不把它视作一个神学问题,也不把它视作一个历史问题。因此,类似“耶稣是人还是神”、“圣灵来自哪里”这种问题对我来说毫无意义。同样,我也不需要知道福音书究竟是谁在什么时候写的,我也不需要知道福音书的那个桥段是比喻,哪个桥段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对我来说,真正重要的是那道闪耀了1800年的人性之光,那道曾经照亮了我的生命,并且直到现在依然在起作用的光芒!然而,类似“这道光是由什么材料组成的”、“谁点亮了这道光”这样的问题,也和我没有任何一点关系。
在我开始凝视这道光芒后,我抛弃了所有与之相反的存在。我在这条路上走的愈远,我就愈发意识到真理和谬误之间的分界线是多么的明显。在这项工作刚刚开始的时候,我的心中依然抱有怀疑,我也试图针对这些疑问刻意地强行作答。但随着我走的越来越远,我的信心变得越来越坚定,我的任务变得越来越清晰,我寻找到的真理也变得愈发不可辩驳。这个时候,我终于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圣像在我面前碎了一地,而我的任务就是把它重新拼接起来。刚刚开始的时候,我在面对其中一块碎片时甚至分不清它是胳膊还是腿。但当我把圣像的两只腿都组装完毕后,我很清楚,之前拿到的那块碎片肯定不是腿——不仅如此,它似乎还能与躯干的某个部分拼在一起。稍加尝试后,我发现这块碎片的边缘断裂处还可以与其他碎片对齐——不可能出错了,就该拼在这里!
每当我在工作中取得进展时,这种奇妙的感觉就会油然而生。要不然就是我发疯了,否则我当真会觉得——我的读者在阅读《福音书摘要》的完整版时也会体验到和我一样的感觉——在那个版本的书中,我详细地对我的每一个拼接过程进行了解释。我的每一个论点——无论是哲学上的思考,还是语义上的转换,或者是提供额外的背景知识,这些操作都可以直接与福音的基本思想达成一致。
如果《圣经》是一本在不久前刚刚出版的新书,如果耶稣的教诲没有经历过去1800年的错误解释,那么这篇前言写到这里就应该结束了。但既然事实并非如此,为了让读者们按照耶稣的原意理解来自他本人的真正教诲,我们还是有必要去挖掘一下教会对福音书进行错误解读的原因,以及他们曲解福音书的方法。对于一般人而言,他们之所以看不出教会对福音书的曲解,是因为这种扭曲已经深入了福音书的内核——就算把整本书“扒皮抽筋”,也很难看出哪个部分存在问题。事实上,从保罗的时代开始,这种情况就存在了。先看保罗这个人吧,他对耶稣的教诲并没有特别深刻的理解——他既没有机会接受耶稣的面授,也没有读过马太福音。但正是从保罗开始,耶稣的教诲与犹太教的传统产生了联系,并且被用来扩展《旧约》里的教义。
通常情况下,保罗被视作“外邦人的使徒”——即与西门彼得相对的,“新教的使徒”。举例而言,保罗因为割礼和他人发生了种种争辩,他坚持认为未受割礼的外邦人也可以得救,但“外邦人的使徒”也仅仅是他浮在表面上的身份。因为无论是把犹太教传统引入新约,还是发掘出新约和旧约的关系,这些东西的发生都是经由保罗的手笔。而我必须指出的是,这种对传统的重视,以及将传统的教条化,正是耶稣的教诲在基督教中被扭曲、误解的主要原因。
换一个说法,保罗开启了基督教的“塔木德化”,他还将自己的成果命名为“教会”。而正是在这种情况下,为了阐述世界从诞生之初直到当下为止的全部历史,本应该从世间万物里脱离出来、自成一体且独立为圣的基督的教诲,被教会扭曲成因果链条中的一个环节。
基于同样的道理,也正是因为这样错误解读,教会将耶稣称为“上帝”。然而,即便是在将他称作“上帝”之后,他们也无法从这位虚构的“上帝”的口中发掘出更多的意义——因为上述做法其实已经取消了耶稣的独特价值,他们从耶稣口中得到的东西不会比他们从摩西五经、诗篇和使徒行传中得到的东西更多,甚至还少于早期教父时代留下的一些作品。
我们甚至可以说,来自教会的错误解读把整本圣经严丝合缝地包装起来——那前前后后的一整套说辞,对耶稣的教诲没有留下任何可供解释的空间。所以说,教会的目的并不是真正地阐明耶稣的讲道具有何种意义,他们想做的其实是找到一种四平八稳的、矛盾点最少的解释方法,平息圣经中的所有冲突——摩西五经、诗篇、福音书、使徒书信、使徒行传,他们要把这些存在着内部冲突的东西揉捏在一起,编成一本被叫做《圣经》的书。
用这样的方法来去解读耶稣的教诲,显然会把所有东西都搞得令人难以理解。也因为这个方法错的离谱,所以在关于“如何理解福音书”这件事上,人们会产生数不胜数的分歧。你可以已经猜到了——而且你可能也猜对了,教会给出的解释,从本质上来说就是一次失败的尝试——他们想去调和一些不可调和东西,譬如《新约》和《旧约》,它们完全是两本立场不同的书。对于这一点,我还可以给出更多的例子。所以在这种情况下,为了宣称不可调和的东西已经达成了和解,我们才需要寻求外部手段的帮助——譬如耶稣所行的奇迹,以及圣灵的降临。
从保罗开始,似乎每一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调和圣经中那些不可调和的矛盾之处。时至今日,这种尝试仍在继续。有趣的是,虽然每个人的方法不同,但所有人都断言——他们的结论才是来自圣灵的启示!在保罗的书信中,你也可以看到这种模式。人们甚至用这种方法作为建立教会的基石,这些断言通常以这个“公式”作为它的开头:“请悦纳我们和圣灵”。无论是教皇、主教,还是我们东正教里的长老(khlysts),每一个人都把自己的错误解读归于“圣灵通过我的嘴说出了真正的启示”。他们就是用这种粗野的方法为自己的行为辩护——他们想调和矛盾,但他们绝对不会说这是他们自己的想法,每个人都会说他是从圣灵那里得到了见证。
在一个人拒绝加入这场“信仰之战”之时,他会遇到一个问题——明明是互相矛盾的论证,但做出这些论证的人却都坚称只有自己的证明才是正确的。那个人也会注意到,为了调和《新约》和《旧约》里的矛盾之处,为了将这两个矛盾的部分合并成一本圣经,他们建造了一座桥梁来连接《新约》与《旧约》,但对于那些想从耶稣那里领悟真正教诲的人来说,这座桥梁却成为了一个不可逾越的、自成一体的障碍物。此外,那个人也会注意到,正是这种试图“调和不可调和之物”的妄想导致了基督教世界的分裂,也因此诞生出了无数个互相敌视的教派。
如果只是单纯地用自己的话去阐释耶稣的教诲,那么即便是把耶稣当成神来崇拜,这样的行为也不会促成一个新的教派。只有在弥合经书中存在的大量分歧的时候,才会造成这种无尽的分裂。上帝让祂的道成肉身来到这个世界的目的就是为了指引民众,如果用不同的方式曲解耶稣的教诲,这就与上帝的目的背道而驰。如果上帝在地上显现的目的就是为了把真理教给人们,那么最起码的,祂可以用一种所有人都能明白的方式把道理说清楚。如果来自上帝的真理是那么的难以理解,以至于连祂都没办法让人们听懂的话,那么人自己就更不可能做到了。
而如果耶稣不是上帝,只是一个伟大的人,那么来自他的教诲也不会产生如此众多的教派。因为只有当一位伟人说清了其他人都讲不清楚道理时,这位伟人的话语才会被认为是伟大的。在这种情况下,针对这位伟人的话语,人们的理解多半也不会产生特别大的分歧。
举例而言,人们对苏格拉底的理解总是比较一致的——苏格拉底是一个伟大的人,他讲出了一部分的真理,这些话把人们团结在他的周围。如果像苏格拉底那样的伟人道不出真理,如果像苏格拉底那样的伟人不能开宗立派,反倒是一件奇怪的事情。不过,一直以来总有一些人声称自己的话不是来自己而是来自圣灵。和苏格拉底的情况正好相,这类声称是“出自圣灵”的解释总是在制造仇恨和分裂,这类解释全部都是谎言!
就算某一个教派声称他们并不会因为教义上的不同去评价其他教派的对错,就算他们会在吃圣餐的时候替其他教派的人祷告,就算他们心里真的不怀有对其他教派的仇恨,真实的情况也和他们说的完全不同,而且永远都不会如此。现在,让我们回到阿利乌教派,看看他们的遭遇如何吧。担任教区长老的阿里乌看重基督的人性,公开反对“三位一体”说,因此遭到了其他神学派系的谴责和打压,被指控为异端邪说。从四世纪开始,这样的故事便不断上演。
在阿利乌教派与其他教派的神学论战中,为了反对阿里乌教派持有的“耶稣既非人也非神”的观点,反对方采取的办法可谓是体现了傲慢与愚昧的最高境界——他们为教义辩护的理由是:我们的教义是绝对正确的,因为我们的教义直接来自于圣灵。
之所以说这种言论是傲慢到了极点,是因为没有哪句话比“凡是从我口中说的话,都是由上帝通过我的嘴巴发出的声音”更傲慢了。而之所以说这种言论是愚蠢到了极点,是因为在论战中,为了反驳上述观点,反对方往往会说,“不不不,上帝没有通过你的嘴巴发出声音,上帝是通过我的嘴巴发出了声音!我的上帝通过我说出了和你的上帝通过你完全相反的观点”——这真的是蠢到家了!虽然这种方法既傲慢又愚蠢,但几乎所有教会都发表过类似的言论。
正是这种形式的神学论战,导致了基督教世界的分裂,产生了数不胜数的教派,他们假借“信仰”的名义在这个世界上制造了无数邪恶。然而,在由不同教派制造的外在邪恶之外,其实还存在着一种非常重要的内部缺陷,这种缺陷让所有教派都扮演了阴暗、浑浊和虚假的角色。
我们可以在几乎所有教派的身上看到这种内部缺陷——他们一贯声称自己从圣灵那里得到了所谓的“终极启示”,这个启示先是临到了使徒的身上,然后再通过他们的解释传达给所谓的“蒙召之人”。可问题是,这个启示的内容是什么?他们永远不从正面回答这个问题。他们不会明确告诉你,这个来自圣灵的启示究竟指的是什么。而如果你观察的更加仔细,你会发现,他们的“信仰”正是建立在这种空洞的“启示”之下,他们甚至还会认为这就是对耶稣的信仰。
如果续往下推演,我们不难得出一个结论——所有声称自己从圣灵那里得到了启示的教会,他们做法其实和穆斯林没有任何区别。穆斯林承认摩西、耶稣和默罕默德,教会的领袖承认摩西、耶稣和圣灵。在穆斯林的信仰中,默罕默德是最后的先知,他从摩西和耶稣的启示中解读出了真理。因此,默罕默德说出来的话就是最后的启示,他解释了古往今来的一切道理,每一个真正的信徒都应该遵守默罕默德的教诲。教会的做法和穆斯林有任何区别吗?
和穆斯林一样,教会领袖也承认三个东西、三大启示——来自摩西的启示、来自耶稣的启示,以及来自圣灵的启示(译者:默罕默德的启示直接来自默罕默德本人,但教会领袖却把自己想说的东西归于圣灵)。而与穆斯林稍有不同的是,教会领袖没把来自圣灵的启示称为“最后的启示”。与之相对的,他们宣称基督的教诲才是信仰的基石。因此,他们就可以“狐假虎威”——把自己想说的东西说成是来自耶稣的教诲,借耶稣的权威去宣传自己的教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