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福|錯生在公元前的現代派詩人,女性權益的古典先驅
古希臘世界里,「荷馬」是李杜一樣的存在。古希臘的小孩像我們背唐詩一樣背荷馬史詩長大。薩福是和荷馬齊名的偉大詩人。柏拉圖叫她「第十位繆斯」,亞里士多德尊敬她的才華。薩福最出名的是她的性取向:她可能是古希臘最負盛名的女同了。英文里的 "Lesbian",即來自薩福所居住的蕾絲波島(Lesbos),她本人的名字也被用來形容拉拉 -- sapphic.
荷馬被西方人稱為 "The Poet", 薩福則是 "The Poetess"。可是除了名氣以外,薩福和荷馬幾乎是對立的存在。荷馬寫的是「史詩」,一種每行六小節、一小節四拍的長篇無韻敘事詩。「史詩」在古希臘是最高雅的文體,好比我們的唐詩。薩福寫則的是短篇小詞,她使用過最出名的文體被稱為「薩福體」,有人說是她自己創造的格律,也有人說是古已有之、由薩福發揚光大的。所謂「薩福體」,和「史詩體」不同,每行由三個小節構成,分別是 6、4、6 拍;一段有三行這樣的長句,第四行則是短句,只有兩小節,由兩個 4 拍的音節組成。史詩的本質是「講故事」,因此史詩的格律也是為了讓故事講得更順暢而創造的。亞里士多德說過,「史詩體是最接近我們自然交流的格律」。薩福體最大的特點則是格律很嚴格,並且因為小節長短錯落有致,讀起非常婉轉悅耳,像是在唱歌一樣。
相比於唐詩,薩福的詩歌更像是我們的宋詞。如果說荷馬的風格是李白 --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薩福就是李清照,「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戚戚」-- 薩福注重詩歌的音樂美,和李清照這句充滿疊詞的名句一樣,薩福在她的《美神頌歌》中,開篇第一句用了五個 'a' (原文讀起來是:atanata prodita,「不死的美神」)。
薩福的命運很悲慘。傳說她因為愛上了一個男人,質疑自己的性取向而跳崖自盡。另有傳說,因為教會認為薩福詩歌里的情慾「傷風敗俗」,一把火燒掉了她整整有九冊的詩集,導致我們現在看到的薩福詩歌只是殘篇。存世的殘篇中,大部分都是只言片語,極個別的幾篇有完整段落,其中只有一首詩是完整的(就是上面提到的《美神頌歌》)。不過實際上,薩福詩歌失傳還有別的原因。由於薩福書寫的希臘語是蕾絲波島(Lesbos)流行的愛歐里克方言(Aeolic),而後世大部分人使用的則是是來自雅典的阿提克方言(Attic)。這兩種方言有很大的不同,因此隨著時間推移,到了拜占庭時期能看懂薩福詩歌的人越來越少,她的詩集自然也就被歷史淘汰了。
除了格律,荷馬和薩福的主題也大有不同。荷馬史詩、乃至於絕大多數其他希臘作家的主題永遠都是以男性為主的群體記憶 --「英雄」「戰爭」和「政治」,薩福寫的則是女性的個人情慾 -- 女性之間的愛情 。《伊里亞特》講的是特洛伊戰爭,《奧德賽》講的是英雄歸途。薩福的詞是這樣的:
什麼是絕美?
有人說是騎兵,有人說是甲陣,
還有人說是船艦;
我則認為,是墜入愛河的人 ...
還有這樣的:
送我到克里特島去,那裡有肅穆的神廟和蘋果樹林
冷冽的泉水划過垂下的枝椏,疏影散落在地上
搖晃的樹葉間掉下來沈沈睡意...
還有:
我的心為慾望燃燒,
你使它清涼
這樣:
愛攝我,如風摧松
以及她最有名的這首:
他好像是神,那個坐在你身邊
和你談笑逗你開心的男人,
你的笑聲讓我心跳加速
每次不經意地瞥向你,
我便什麼也聽不見、說不出
彷彿一團微弱的火在我體內竄跳
眼前一片黑暗,耳邊盡是嗡嗡
揮汗如雨,渾身發抖
我比紙還蒼白,我好像要死了 ...
西方學界對薩福的解讀,正代表了人們對「慾望」的觀念由開放到閉塞,再重歸開放的過程 -- 薩福在她的時代非常受尊重。前面說過,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都稱贊薩福的才華,然而要知道柏拉圖對詩人可是不屑一顧的,他甚至認為詩人不配居住在他構想的「理想國」中。唯獨薩福是個例外。柏拉圖說薩福是「第十位繆斯」。古希臘人認為,文人創作的靈感都來自「繆斯」。人們推崇荷馬的文筆,說「繆斯通過他歌唱」。繆斯是文藝之神,任何一位史詩作家在開篇第一段,都會按照慣例呼籲繆斯 -- 荷馬在他的《奧德賽》的第一行說到,「繆斯,請告訴我那位歷盡坎坷的男人的故事」;羅馬最偉大的詩人維吉爾在他的史詩《埃涅阿斯紀》的開篇,寫道:「繆斯,請告訴我原因,怎樣的憤怒和苦痛,讓天後遷怒虔誠的凡人?」。由此可見柏拉圖對薩福稱贊的分量。亞里士多德也是一樣。亞里士多德對女人的看法相當偏激,他認為女人和奴隸一樣,都不具備思考的能力,但他仍舊說薩福「雖然身為女子,但備受尊敬」。
可是到了中世紀時期,薩福的詩歌被神父稱作是「欲求不滿的呻吟」。甚至一直到十九世紀,人們都無法正視薩福的詩歌,把她的「慾望」曲解成「純潔無暇的同性友誼」。直到二十世紀,情況才有所好轉。隨著拉拉群體逐漸被社會接受,人們終於再度感受到了薩福的魅力。不論是她華麗的文筆本身,還是字裡行間瀰漫的慾望,薩福都與同時代的詩人格格不入。薩福是錯生在公元前的現代派詩人,她是女性權益的古典先驅,她是正視慾望、拒接妖魔化的第一人。薩福的畫像一直是一個抱著里拉琴的搖滾女郎形象,可是我卻認為緊身衣和浮誇摩托更適合她 -- 她就像是蝙蝠俠里的貓女,在夜晚的哥譚市風馳電掣,把所有偉光正大的、永垂不朽的摩天大廈都遠遠甩在身後,只給後人留下一道背影。
喜欢我的作品吗?别忘了给予支持与赞赏,让我知道在创作的路上有你陪伴,一起延续这份热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