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軼君:親歷烏克蘭—— 基輔日記(一)
轉頭看到一飛機東倒西歪熟睡中人,忽然為自己在萬米高空的宏大敘事感到好笑:飛行線一寸一寸向西爬行,對於他們中大多數來說,只是回家。航班從泰國起飛,除了我和攝影師,沒有其他亞洲人。原來乘客大多是度假返家的烏克蘭人。去年曼谷取代巴黎,成為全球最多遊客到訪的城市。
曼谷到基輔,對我而言,也是從廣場到廣場。曼谷的廣場就是商業區街道和政府總部門口。2012年以來我經歷的廣場有:埃及開羅、巴林麥納麥、利比亞的黎波里、土耳其伊斯坦布爾。
世上廣場的名字大多相似,好像來自同一批嬰兒潮:解放、獨立、自由、民主……比廣場名字更沒有想像力的,大概是政黨名字。烏克蘭政黨的名字有:團結、自由、人民,季莫申科領導的黨派叫「祖國」。只有那個拳擊手克利欽科的政黨有點新意,叫「出拳」。
宏大的敘事。
空姐過來問要不要喝水。她們一律窄臉深目,身形高䠷。制服是國旗色,藍黃搭配,鉛筆裙含蓄性感。有了她們,就不會有人抱怨這老舊多事的777客機。
穿泰式印花衫的尤莉婭坐在我旁邊。她從基輔西邊一個城市來,首都鬧起來的時候,家鄉也在示威。「我們遊行就跟上教堂一樣,太平常了,」她指指趴睡的女兒,「她也去了,五歲。」 跟基輔不同,當地沒有發生衝突。
飛機降落,全體乘客鼓掌。這似乎是非常西方的習慣,慶賀平安抵達。(備份小編忍不住說:這是斯拉夫人,俄羅斯人尤其會這麼幹。)
第一眼看到的基輔,湛藍無雲的天,禿了皮的白樺林,一下子把我帶到十多年前北京郊外。那時候,我厭倦了上海的溫吞,迷戀晴朗肅殺的北方。
第一次知道「基輔」的名字,是不是穆索爾斯基《圖畫展覽會》尾曲「基輔的大門」呢?燦爛眩目,仿佛太陽的光芒,一觸及就熔化。據說有人拿它來試音響,結果傷了機器。基輔大門叫蒙古人攻破了。
眼前的基輔更像是建築展覽會。從出租車向外張望,洋蔥頭教堂、蒙古包式亭子,蘇聯時期方正龐大毫無個性的政府大樓,還有突然冒出來的老式民居,令人驚艷到尖叫。貝殼、螺旋的樹葉和火焰,典型的「新藝術」(Art Nouveau)風格,就出現在馬路邊,轉過去背面陽台上晾着秋褲毛衣。有時這種民居不是一棟,而是一整排。「新藝術」鼎盛時期在1890至1910年,中心在維也納,那時候烏克蘭的一大片屬於奧匈帝國。
街上總是有人手捧鮮花,一路牽引我到了「Maidan」廣場。烏克蘭語裏的廣場,竟然跟阿拉伯語土耳其語一樣,源頭也許又是蒙古。
基輔獨立廣場本身不大,但示威人群蔓延到了周圍山頭,氣勢逼人。前總統亞努科維奇出逃已經17天,廣場上的防禦工事仍在。每天五點下班之後,人潮不斷湧入獻花。宗教禱歌每天唱響,安撫死去的靈魂。神甫走在前頭,一隊人抬着巨大的木製十字架,耶穌受難的身軀蜷曲在上面,一遍一遍繞着廣場和周圍的山頭行走。
去年11月末示威剛剛起來的時候,我還在香港做一個圖片新聞節目。每天看到大量來自基輔現場的照片,總是有神甫高舉十字架,站在持槍軍警和躁動憤怒的人群中間。軍警抓人的時候,一個烏克蘭大媽掄圓了十字架,對着鋼盔猛敲下去。
到基輔的頭一個下午,翻譯爽約。廣場上不斷有人走向我們的攝像機,我卻只能指指耳朵擺擺手。一個大伯急了,吼了一嗓子:「普京!」然後比劃一個抹脖子的動作。一個身形敦厚的大媽,拄着雨傘過來發表演說,鏗鏘有力,十幾分鐘不間斷,周圍聚了一層人。她終於在掌聲中謝幕,我紅着臉問:「哪位給翻譯一下?」一個英語不太流利的年輕人一言概括中心思想:「國家不能分裂。」一個叫尤莉婭的女孩塞過來傳單:俄羅斯套娃,咧嘴露出惡魔般鋒利的牙齒。
「嘿,我是俄羅斯來的。」伊萬自報家門,嚇了我一跳:俄羅斯人來這裏幹什麼?他反戴着美式橄欖球聯盟NFL帽,兩隻銀耳環叮噹。
「別誤會,我生在烏克蘭,在這裏住了二十多年,我拿烏克蘭護照。」伊萬英語說得很好,家鄉在基輔以北Chernihiv,國際新聞裡劃在 「親西方版圖」裡。父親是波蘭人,母親是俄羅斯人。幾年前,他到俄羅斯聖彼得堡學習國際關係,畢業後留在那裏。
「你到底算俄羅斯人還是烏克蘭人?」
「我是一個烏克蘭人,長着俄羅斯的靈魂。」
伊萬特地回來看看。和我一樣,當天下午剛剛到基輔,馬上跑到廣場上來。
「『俄羅斯靈魂』怎麼看?」
「這個?Fxxxed up!」他用了F字頭髒話,我想中文大概是「亂搞」前綴國罵,「但是,我為這些人驕傲,他們做到了。亞努科維奇就是個混蛋。」
他顛覆了國際新聞里的標籤:身處「親西方」板塊,心向俄羅斯。但他又認同克里米亞屬於烏克蘭。
我想起一條經典的測試愛國心問題:「如果俄羅斯跟烏克蘭踢足球,你希望哪個贏?」
「烏克蘭。」他毫不猶豫。
我跟着伊萬繞行山頭。經常需要打斷他的敘述:「等等,你說的『我們』,指烏克蘭還是俄羅斯人?」
光禿禿的樹枝上,白紙帶翻飛。留心腳下,繞開鮮花和彩色蠟燭瓶子圍起來的小小祭壇。下台階時,我差點踩到鮮花旁端正放着的一隻絨線帽,大概是死者的。
高處回望,山谷裡的廣場,鼎沸如湯。路障仍在,帳篷仍在,一些人擔心局勢生變,打算長期駐紮。夜幕降臨,他們劈木頭,生火做飯,炊煙淡淡裊裊。廣場,更像是一座城池。反對派對這裏也沒有絕對控制,獨立廣場成了獨立王國。
花堆成了山,鋪成了路。一個紙糊的高塔,好像削去腦袋的聖誕樹。亞努科維奇打算裝飾這棵樹慶祝東正教聖誕節,他發表講話的時候,把「聖誕樹」說成了俄語,還是發音錯誤的俄語,烏克蘭人俄羅斯人都笑了。現在,樹外圍的腳手架成了標語牆。
「看,俄羅斯的源頭,」伊萬指了指廣場中心雕像,拍了拍心口,「基輔是俄羅斯的母親。」雕像是傳說中建立基輔的四兄妹,名字首字連在一起拼成「基輔」的拉丁寫法。
基輔是古代俄羅斯人的第一個政治活動中心。13世紀蒙古入侵,俄羅斯人棄守基輔一路向北。先是Vladmimir-na-Kliazam,然後是莫斯科,18世紀終於落腳聖彼得堡。
烏克蘭與俄羅斯的歷史,就是歷史學家打架的歷史。在俄羅斯看來,烏克蘭沒有歷史,它是19世紀德國、奧地利為了削弱俄羅斯搗鼓出來的一個「概念」。可是俄羅斯又把基輔當作自己的「母親」,說自己的祖先是最早在基輔建都的羅斯國王。羅斯統治地區的也叫瓦良格,就是烏克蘭賣給中國那艘航母的名字。
一些烏克蘭和西方歷史學家,質疑俄羅斯人是「羅斯後裔」。美國烏克蘭史專家Paul Robert Magosci引用伯納德·路易斯的話說,就像暴發戶總是孜孜考證祖上顯赫高貴的出身,14到16世紀,當俄羅斯王朝達到鼎盛,史官含蓄嫁接了更加悠遠的羅斯國歷史。而羅斯國王本人,追根溯源是來自北歐的維京人。
長着「俄羅斯靈魂」的伊萬相信,「自古以來」,羅斯是俄羅斯、白俄羅斯和小俄羅斯(烏克蘭)三位一體的共同祖先。烏克蘭也確實曾對俄羅斯投懷送抱。今天所謂親西方的西部烏克蘭,曾大量湧入波蘭和立陶宛移民,求助莫斯科王國保護,免受外族入侵。但後來,西部比東部更早受到人文主義影響,個體意識漸漸沖淡了王朝權威。
「烏克蘭的未來應該跟俄羅斯在一起,美國、歐盟不過是要開幾個破坦克過來,拿我們當成基地。」廣場上的人顯然不贊同伊萬的說法,藍底黃星星的歐盟旗幟四處飄揚。還有伊萬看了刺眼的紅黑兩色烏克蘭反抗軍軍旗,大大的斯捷潘·班傑拉畫像。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班傑拉組織烏克蘭反抗軍,反波蘭反蘇聯。「橙色革命」上台的前總統尤先科追認他「國家英雄」,親俄的亞努科維奇上台後撤銷稱號。
「烏克蘭從來就沒有英雄,也不可能離開俄羅斯獨立。」伊萬說。
出發前,有個骨灰級球迷給我掃盲,說「烏克蘭當代最重要的民族英雄」是培養了三個歐洲「足球先生」(布洛欣[港譯布洛堅]、別拉諾夫、舍甫琴科[港譯舒夫真高])的教練洛巴諾夫斯基,這下剛好用上。
「洛巴諾夫斯基?離這兒不遠,就是國家體育館,那裏有他的雕像,可是現在都被示威者熏黑啦!」 伊萬總是試圖向我證明,發生在這裏的一切多麼「Fxxxed up」。
山頂是個劇院。一拐彎,緩緩下坡,死難者相片多起來,時間都是2014年2月20日。據說狙擊手從旁邊十三層高的「烏克蘭酒店」朝這裏射擊。
去年11月21日人們開始聚集到廣場,很快自我組織,每一百人為單位,手臂寫上名字、血型,相互拍照。所以死難者的資料很容易找到。緩坡橋下有一個名叫Tochin Roman 的死者相片。他穿着藍色羽絨服,頭上綁着防風鏡。來自Lviv,基輔西邊大概700公里的地方。在開羅解放廣場,我也見過坐幾個小時火車從盧克索來的人。Tochin Roman生於1976年 。
「他是個退役軍人,」一個中年人悄悄站到我們身邊,「我認識他。」Vadym Suprunyr最後一次見到Tochin Roman在他就義之前九個小時。2月20日凌晨一點,Roman說自己太累了,想睡覺。Vadym Suprunyr家在基輔,第二天早上想再來廣場,卻在網上看到了死者名單。
「他們沒有武器,最多是燃燒瓶,」 Suprunyr說,那天早上,軍警從幾個方向包抄過來。一名中年婦女走過來,激動地比劃着。伊萬快速翻譯。婦女說,軍警開槍,但橋下這些人反撲過去,成功地把軍警逼退。當然,很快他們就失守了。軍隊卻因此受到震動,拋棄了亞努科維奇。「這些人是英雄!英雄!他們保住了廣場。」婦女漸漸走遠。我向伊萬重複「英雄」這個詞。他朝我擠擠眼睛:「待會兒告訴你真相。」
Suprunyr手裏拿着碎裂的磚頭。他來清理通道,給行人讓路。一個小男孩肩批烏克蘭國旗,踩着單腳滑車,沿着空出來的通道上,刷刷衝下去。
Roman知不知道,自己可能承受這麼大的風險?究竟為了什麼而戰鬥? 「我想我們是為這個國家感到擔憂,過去二十年,俄羅斯對我們的影響太大了,」我相信伊萬如實翻譯。
「很多人說,你們為了民主鬥爭?」我小心拋出這個近來名聲很不好的詞。Suprunyr做了個苦澀的表情,「民主可以用來做對的事情,但也可能走上歧途,『橙色革命』領導人讓我們失望,現在的過渡政府也不乾淨……我們鬥爭,是希望國家變得乾淨,變得公平,沒有腐敗 。」
亞努科維奇出逃後,辦公室內搜出計劃屠殺清場的路線圖。但是伊萬認為「真相」是反對派自己開的槍。「這些示威者,當然有人給錢,你看看廣場邊那麼多流動廁所,不用花錢僱人打掃嗎?錢哪裏來的?」
遇見伊萬之前,廣場上我遇到一對來獻花的夫婦,能說一點英文。丈夫說自己是現役軍人,清場時他不在基輔。他憎恨亞努科維奇向民眾開槍:「這麼多人,上萬人都是恐怖分子?怎麼可能?」
Suprunyr說沒有收到過錢。Roman也沒有。但有些「專家」,過來教大家怎麼組織怎麼戰鬥的,也許有人支持。另一個加入對話的女孩說,廣場的工事還不肯撤去,恰恰說明就連反對派都沒有能力控制示威者。
入夜,廣場漸漸有些嘉年華的味道。好多人排隊,等着在一個木製雕像上鑿一下。「我們在創一項健力士世界紀錄,」主辦者拿着本子過來,邀我參加。木雕是烏克蘭詩人、藝術家謝甫琴科,很快將是他200周年生日。謝甫琴科生在基輔郊外,長在聖彼得堡。目睹烏克蘭農奴艱辛,組織反抗,被俄羅斯逮捕重囚。謝甫琴科的遺言詩,其中一句:「以暴君們的鮮血,噴灑在自由的種子上。」
「一個人對未來做出選擇的時候,更看重什麼:強大的國家,還是幸福的生活?個人自由?」我問伊萬。
「強大的國家。」
「對每一個個體來說,不是幸福和自由更重要嗎?」
「幸福自由是什麼?美國人所謂『幸福』就是嗑藥……」
「俄羅斯沒有人吸毒?」
「有,沒有美國多。」 真熟悉,本·拉登的精神導師當年留學美國,也把吸毒嫖娼當作西方精神來反對。
「你要是有孩子,希望他們在哪裏接受教育呢?」
「當然是俄羅斯。我們的考試叫考試,美國那種只能叫測驗,太簡單了 ……聽我說,俄羅斯有油,中國有錢,我們應該聯合起來,西方就不敢這麼橫了。」
「告訴我,到底什麼是俄羅斯的靈魂?」
「就是誰也壓不垮我們,誰也不能叫我們屈服。」
伊萬跟我們道別,走向地鐵。突然,廣場上空煙花綻放,所有人仰頭歡呼。
英雄。民主。自由。獨立。解放。祖國。吃飽穿暖以後,細小的詞語滿足不了我們,宏大的,又面目模糊含義不清。
一個聲音朝我喊:「毛澤東?中國?」
同事提醒過我,這裏酒鬼多。廣場有真正的鬥士,也是醉鬼流浪漢的歸宿。果然,這位酒氣衝天,搖晃着手中1升裝礦泉水瓶裡的透明液體,拍拍胸脯:「格魯吉亞來的!Fxxx 普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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