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年后,在舞室和自己的身体和解
距离上一次和一群人一起练舞,已经过去了整整五年。
大学本科的舞社“疯舞堂”每周定期集训,入社前交200块社费,就能在学校里上到外面舞室老师的大课。20岁上下的时候,好像理所当然地选了爵士队——女孩儿该跳的舞种。舞社里都是会跳舞的女孩,因此每次上课前,我都要在寝室里给自己“做思想工作”:怕跟不上、跳得不好。很多年后才意识到,那时太把自己当回事了。为什么要跟别人比、在意他人的目光呢?
大概是那种对大舞房集体练习的恐惧,在毕业后仍遗留在我不够成熟的身体里。离开舞社后,我就再也没有主动踏入舞房。五六年后,工作消损我已不再年轻的身体,急需注入新的能量。总算经济独立的我鬼使神差地打开小红书搜索舞室,集赞畅跳。凭着这半年多累积的行动力,我在一个半月前约上了五年后的第一节舞室大课。
太贪心,第一次我就一口气约了三节课,想多体验些不同的舞种、难度和老师。我这常年不运动的身体居然也撑下来了!中间休息的几小时,我走在中河边,整个人都因为身体获得舒展、流汗,激素分泌,而心神愉悦——即便晚上回到家脚底累到抽筋。那种愉悦感不仅是因为跳舞本身令人快乐,而是我意识到自己不再害怕出错,不再担忧他人的目光——毕竟大家都是来练习“自己”的身体。我竟然可以无比自然地接受自己可能跟不上、动作不够漂亮,甚至在拍摄时“放炮”——这让我自己都感到吃惊。我不再因为“自恋”而恐惧了,从而足够专注于自己——做错了笑一笑再练习就好了!我也意识到28岁的我,更了解自己了。我开始尝试爵士之外的舞种——afro、hiphop、house…从身体开发、基本功再到编舞。我才发现我可能根本没有那么喜欢爵士。上了一节hiphop之后,也很明确这不是我想要跳的风格。我想要一种能够从头到脚调动整个身体,给人以仿佛大地草木生长般能量的身体律动与舒展。以身怀抱天地,而没有太强的性别气质——或许舞种之间的界限并没有那么清晰,只是恰好某一种姿态的流动让我觉得:嗯!这就是我想要的。我的身体有它的喜恶。
我逐渐迷恋大舞室集体练舞的状态:舞室里没有年龄或职业标签,你只是一具等待逃脱因工作及其辅助电子设备所预设姿态框架的肉体。我在舞室碰到过已婚有9岁儿子的39岁姐姐,也有一个人从外地过来学舞的16岁高中生。每个人都专注于镜子里身体,凝神于大脑之下的躯干与四肢,调整呼吸,抛却所有社会附加给你的——你应该如何扮演自己。
前些天舞室上层股权风波引发的倒闭传言(——毕竟前有5KM血的教训),迫使我重新思考我为什么会选择已成规模的大舞室——这在我平日的专业学习中常被鼓吹的“去中心化”、“去平台垄断”等等相对立,显得尤为“不正确”。
大舞室从舞房灯光到更衣室、储物柜、洗手间、自助贩卖机、休息区……设施齐全,每节课都有相机加稳定器拍摄高清运镜视频。大舞室背靠房地产,几千平的舞房多是自用地,无需房租支出,因此教室多,排课也多。大舞室每周上百节课、几十个老师,舞室会员(没错也跟某姆一样是会员制)就像进了大型仓储超市,可以推着购物车随意挑选商品。大舞室的课像非线性叙事电影,学员可以在任何时间点开卡进入某一节课堂——就像观众在任一时刻走进美术馆的某个放映影像作品的黑盒子。你可以根据心情与喜好预约课程,或仅仅因为刚好早到一小时而临时通过小程序预约,进入一节陌生老师的陌生课堂。因此你身边的同学甚至老师很可能处在不断变化之中。当然你也可以坚持不懈地专一于某一位老师某一个时间点的课堂,和一些老跳舞人甚至老师不断碰面、成为好朋友。
然而对于我而言,大舞室那种恰到好处的后现代疏离感,反而令我心安。我不需要因为站在身边的是熟人而感到身体焦虑,也无需在练舞之外花费过多精力维持社交。这种即买即走的商超模式令我身心轻松。而一些小舞室往往(好)老师少,老师与班级学员固定,课程连续,或许并不适宜许多处于零工状态下休闲时间不稳定的年轻人们。
在大舞室跳舞平均每节课60块钱,我大概每周去两次,花的钱不如身边人每天喝酒、抽烟来的多——舞室也从没见过有人抽烟,有压力就去跳舞!比郁郁寡欢或为了装酷而抽烟健康多了。
前些天回杭高樱花文会,碰上舞社,一个小时满满当当的节目,围着一层又一层的观众。Kpop随舞环节,多的时候二十多个人一起冲上来熟练跟跳,有时周围一圈观众还会随着歌曲的高潮跟唱应援。到了Kpop成曲翻跳,大概七八首曲子,每首歌都由不同的舞社成员组合编排。这令人不免惊讶:十年前身体逐渐发育成熟的自己,对于在他人面前扭动身体是如此羞耻,而十年后十六七岁的女孩们是如此自信地调动着自己美好的身体。十年前,因为缺人,我还作为非舞社成员的“外援”参与毕业晚会的舞台;而十年后,一个高中的舞社竟这样人丁兴旺。
Kpop在中国大陆的流行化,或许进一步降低了民间自学跳舞的门槛:Kpop的舞蹈相对简单易学,歌曲也脍炙人口,再加上韩团都会出舞室或舞蹈版本MV,舞蹈老师以及大量业余爱好者、舞蹈博主会在b站、小红书等视频网站和社交媒体,即时进行片段翻跳、更新教程。或许对于没闲钱或还没经济自由的初高中学生,即便是60元一节的舞室课程也有些窘迫,那么Kpop就成了全民舞蹈的入口:有现成的编舞,可以用视频软件调整倍速、镜像慢慢扒舞,甚至能在短视频平台直接找到免费教程。因此,在城市街头不断闪现的Kpop随舞也成了年轻一代的广场舞现场。
每个人都可以跳舞。人类拥有身体,因此围篝火起舞。五六年前因尚未成熟而时常慌乱的自己已被新版本更新覆盖。原来身体从不曾真正衰老,它只是被各种“应该”封印。当音乐重新叩击耳膜,沉睡的肌肉记忆便如藤蔓穿透混凝土般苏醒——那些被座椅驯化的脊椎正重新学会自由的弧度,被手机禁锢的指尖追逐空气流动的轨迹。大舞室的陌生人们构成了最理想的共生场域:我们共享汗水的咸涩与镜面的反光,却不必投射期待与评判。在这里,28岁的身体终于挣脱了“女孩该跳爵士”的魔咒,像初春解冻的溪流,在鼓点与节拍中摸索属于自己的河床。或许所谓成长,不过是学会在流动的场域里,找到让自己舒展又不妨碍他人起舞的微妙间距。【这一段基本上是deepseek老师写的】
尾声:想起研究所之前对Web3的批评:一种去关心化——在区块链的技术信任下,无所谓对面交易的人是纳粹或辱女者。而对大舞室的真实体验让我意识到,我们其实没有那么多时间精力关心所有人,有的关系或许就是即时的、浮于表面的——如匿名的交易。Web3社群不是参与者日常生活与社会关系的全部,就如同跳舞的社群也不是我的全部。需要警惕的或许是这种去关心化的泛滥——威胁到本该互相关心的亲密关系,朋友、家人关系,或其他“你”觉得重要的人与关系。以及警惕以“关心”、“集体”为名的社群关系,背后隐藏的意识形态是利己的个人精英主义。
因此,并非迫使所有人关心所有人,否则又会落入到一种“关心”的泛滥中去了。——当然这可能会被批评为一种小我,即不关心远方的人们。而事实是,我们本就是众星捧月里成长起来的独身子女一代,如何在信息瀑布和紧凑日程里释放真实的关心?身边的艺术社群到底是孤独一代对多样化关系(非传统一对一异性恋婚姻与血缘家族)的欲望——可以说是一种上瘾般的本能私欲,还是真实的对彼此完整的人的关心(大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