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做出一个既伤面子又失里子的决定——又一则读书笔记

今天继续说该亚法的判词，这次的重点是他代表犹太人做出的选择。看这一段经文（John XI: 46-53）时，最易浮现的问题是，为何犹太人的最高评议会（Sanhedrin）认为，此一人不死，则全族将灭？主要祭司和法利赛人（律法专家和礼仪专家）的确切意见是，如果不管他，大家都会追随他、信从他，那么罗马人就会来夺走犹太人的土地和国家。这个担心尚可以理解，因为他们根据风闻而担心人民都以J为领袖，假如J振臂一呼，人民就揭竿而起，那罗马人不就要来镇压了吗？至此他们的意见大约还是限制J或驱逐他，并无处死之心。但是该亚法以最高祭司之身张口就说，“你们什么都不懂”，接着说出死亡判词。这句开场就有些令人费解，他难道不是应该接着前面诸人的意见说，是的是的，此人确乎树大招风，不利于犹太人在罗马人治下的和平稳定，等等，然后再提出他的处置意见吗？碰巧，最近阅读的一套书Boris Mouravieff, Gnosis, Study and Commentaries on the Esoteric Tradition of Eastern Orthodoxy (Vol. II, Ch. 5)，对该亚法的考虑和选择作了详细阐释，令人茅塞顿开。

Mouravieff说，该亚法固然得出了与大多数人一样的结论，但他其实出于完全不同的原因，这原因要从神秘主义角度考虑。先来看选民的使命。这项使命肯定不是简单地旨在确立一个单一民族/国族的优越性，也不是仅仅为了维持民族骄傲，因为“骄傲的生活不是父的生活（是尘世的生活）”（John I: 16）。选民的目标是通过集中深入的属灵文化确立一个人类的核心，这个核心将为Coming of the Lord准备好恰当的场所，Christ的使命就是作为一个秘传先锋铺好一条路。当选民的光荣使命达成时，选民作为一个民族/国族实体就会消失，正如酵母完全消失在面团中。所以，人民可能追随这位先锋而不关心最高评议会的目标，对该亚法而言，此危险比罗马人的危险真实得多得多。

保罗清楚地提出，当他作为选民的一员通过关口进入另一个层界、完成了他的使命时，犹太人就将消失。他说“There is neither Jew nor Greek …… for you are all one in Christ Jesus”(Galatians III:28)。这句话的一个意思是，到了某一天，作为巴别塔结果之一的各族就将因为融合而必定消失，犹太民族则将率先经受这种身份认同损失。我们现在知道，那些认可《新约》并接受洗礼的选民已经不再是一个民族/国族实体。犹太人被洗礼同化的现象持续到当今。回到该亚法的场景，则由上述得到的启迪是，该亚法肯定意识到他的人民发生大规模改宗是无可避免的后果。因此他得出结论，如果洗礼威胁到整个民族，就有必要除掉J。不管祭司们的妙计会否不同，结果都一样。这就是宁愿以有利于尘世的方式血溅救赎之路，也要拒绝不属于尘世的那个国度。

从秘传角度看，假如选民同尘世各族融合了，就会让他们以他们所有人内心深处神秘的受胎作用发挥影响，这本该是一群献身于服务上帝之人的活动高峰。而他们作为一个整体拒绝洗礼之后，固然在“尘世”面前保留了身份认同，一如其他外邦民族，但是要为此缴纳沉重贡赋，“Therefore I say unto you, the Kingdom of God shall be taken from you and given to a nation bringing forth the fruits thereof”(Matthew XXI: 43; Make XII: 10; Luke XX: 17; Acts IV: 11)，真正的“选民”易主了。

前一篇已经说过，该亚法和最高评议会的算计在尘世层面已被证明虚假，罗马人终究铲除了犹太人的根基。罗马人之所以不再宽待犹太人，是因为犹太人从公元66年起发生叛乱。看来，几十年前最高评议会的担忧在某种程度上并非过虑，然而他们担忧的其实是他们自己内心的渴望，君不见，叛乱起初得势时，临时政府正由高阶祭司们组成。插一句，高阶祭司主要由撒都该人担任，而撒都该人中也有很多军事领袖、城市贵族和乡村贵族。简言之撒都该人就是当时犹太人社会中热衷权势、金钱、名利的当权派，而出自这样一个群体的祭司们把自己的渴望投射到一个并无此意的人身上，又以关怀全族长期福祉为名处死这个人，仿佛以此证明自己并无此种渴望，这正充分展示了Mouravieff反复提出的“一般法则”或尘世法则对人心的作用。

从Mouravieff的解释又能看到，该亚法的算计在灵性层面也被证明虚假。最高评议会的选择阻挠启示的秘义发挥充分效果，阻断了拯救之路，结果犹太人不再是第一，还变成了最后。他们被击败、被摧毁、被驱散，变成漫游者，在两千年里持续遭受迫害。J预言的他们失去选民地位在接下来两千年成为现实。该亚法代表犹太人做的选择可谓既伤面子又失里子，留住了最表层的皮肤——身份认同，但真皮——整个群体的俗世生活——遭遇重创，而“选民”这个本质则丢失了。

Meditations on the Tarot对该亚法话的解释落在整体和部分的关系上，这里的解释落在“选民”的含义及其存续问题上。不过这两种解释是可以沟通的，因为该亚法正是不能领会个体对于整体的重要性，教条地理解作为整体的犹太人的选民地位至上，无视或误判对集体地位的传统认知面临的真实挑战。读此节还额外获得一点启发。“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恶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此言诚是，比如J也在荒野中经历了三重考验。但若反过来说，被施以“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恶其体肤……”的命运就未必是“天将降大任于是人”，参考亚当夏娃的记录和犹太人的记录，还可能是天夺福于是人，同理，多难未必兴邦。这里的关键是，心指向何方。

不得不说，俄裔Mouravieff的书有浓厚的斯拉夫情结，令他获得的洞识在着落于历史时空时产生效果偏差。斯拉夫情结在这样一套有关精神修炼的书中都耀眼夺目，从引用的篇章更可窥见这情结在作者有关俄国历史的书中该是何等璀璨。他还将斯拉夫定义为“东方”的代表，作为西方的抗衡者。如此种种，令我在阅读中时不时好奇，他是怎么在20世纪中叶位于西方的瑞士的大学历史学科立足的，诛心而论，这不就是吃饭砸锅嘛。不过，他在进行经文解释时透出的精神之光毕竟遮掩不住。连续两次分享经文解释，正是因为近年阅读中越发觉得，想要深入领会某位作者思想中的灵光，要更多看Ta对经文或历史的解释，理论论述只是参照，或者该作者根本就没有圆满的理论框架。但是这种解释又并非诠释学意义上的或语文学意义上的，将某种提炼出的方法或规则运用于一个具体文本或现象。这种解释只能沉浸式领会，无法科学化学习，它是作者所有的学识、思想、领悟和智慧交融渗透的体现，每每一读到便让人为之感动。对于一般读者，就算构不成学习的榜样，总也能开阔视野，在思想中划出几道弧线。

2022-5-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