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步(生活)
「去哪?」
「急事。」
「你不吃晚餐?」
我沒應答,逕自出門。
冬夜六時。厚衣下的溫暖身軀與袒露的臉和手,不協調感令我忐忑不安。
難以言喻的鬱悶。
長嘆。
「紅萬。」我邊說邊掏出八達通。
店員爽快從身後陳列架取來貨品,熟練在收銀機屏幕上點點按按,然後給我贈品——果汁味肉乾三小包。我有意無意瞄了瞄她的臉。大眾臉,過目即忘。
「不需要贈品?」她驀地抬眼,與我眼神對上。是發現我的無禮目光嗎?
「我……錯認是口香糖。」我慌忙編個爛藉口,連忙接過香菸和肉乾。
她假笑,沒再搭理我,拿起抹布四處抹。
我走出光線充足的便利店,重踏漆黑夜空下的大街。
另一種不協調。另一種忐忑,另一種不安。
櫥窗五光十色,路人絡繹不絕。人潮亂中有序,不約而同在紅色燈號前止住,然後在綠色燈號亮起當刻同時邁步。一致得神奇,一致得可怕。並肩而行的男男女女在過路以後分道揚鑣,不為曾經的遇見生起任何印象或猶豫。
心血來潮,我莫名其妙拐到小巷去。
污水,雜物,廚餘,鼠餌,坑渠。
髒,亂,腐,毒,臭。
為何要到這種地方來?不是捷徑,不知盡頭何處,不懷目的……
小巷盡處是另一小巷,盡頭以後是另一開始。路接路,走又走。不停前行,像是正在找出口;絕不回頭,像是不打算找到真正出口。
厭煩日常走過的路,不欲重覆。若問想要到甚麼地方去,其實我沒有答案。很奇妙。眼下似乎有很多選擇,實質一切已成定局。那是大街,這是小巷。大街在明,小巷在暗。大街繁華,小巷冷清。
註定的。
冷清小巷盡頭會有好東西麼?我不相信,亦不願輕言不相信。
汪——汪——嗚——拐角傳來狗隻悲鳴。
停步。猶疑。
惻隱?慈悲?然後呢?根本沒有然後,因為我自顧不暇。
轉身。
汪——汪——嗚——拐角狗隻再次悲鳴。
我回身走去。
惻隱?慈悲?不,好奇罷。
把小狗抱入懷內。
「暖和沒?」我傻傻自語——嘴巴極需要說話理由。
陣風從後疾過,寒意夾雜水氣與鹹香。
海風?海濱公園步道?
「一起散步去吧。」我沒期望小狗會回答,但我需要溜達原因。
多拐兩個彎,我帶著小狗在兩幢高樓之間走出來,恰巧看見銀月自海平面升起。清澄,純淨,圓滿。
「看!這是月亮。」我指天示意小狗往上望去。
汪——牠回答,但沒有依指示抬頭。
「找個好地方坐坐吧!」為免小狗中途跑掉,我微微拉下外套拉鏈,把小狗往內塞。牠沒反抗,甚至懂得稍為伸出頭部,方便呼吸和看風景。我真慶幸剛才沒有對牠視若無睹:「乖。」
銀月清冷,步道冷清,寧靜。心跳規律,呼吸有序,乏味。回憶很多,未知更多,迷惘。
「我上一次來海濱公園是小學畢業後的那個暑假。與幾個特別要好的男生相約到來踩roller,跌了幾跤,膝蓋流血。明明怕血,明明怕痛,偏偏為保面子而強說無事,硬撐一整天。結果翌日膝蓋腫黑大片,痛得要命,不得不到醫院求醫。結果在醫院留醫足足兩個月,九月中才可到新學校上課。」我在路邊長椅坐下,拆開一包贈品肉乾給小狗充飢,報答牠聽我發牢騷。
「留醫期間,我生氣朋友們不來探望我,打算出院後臭罵他們一頓。出院後,我忙於學校課業,忘記致電他們,然後順理成章忘記他們。當我再次想起他們,已是高中畢業的事。」我點菸,一吸一呼,虛假短暫的舒爽。「其實沒甚麼大不了,無需要記在腦袋裡。但事情就是發生過,不是說忘記就可以忘記。」
記憶零碎,思路紊亂。嘴巴想要表達更多,無奈腦袋運轉不來,沒能將感受化為言語……算了吧。反正小狗根本沒興趣聽下去。
「你似乎對肉乾比較有興趣。」我又拆開一包肉乾予牠。牠吃得津津有味,舌頭不時舔舔嘴邊,甚至舔到小小鼻頭。
我笑,笑牠傻氣可愛。
又吸一口虛假短暫的舒爽。又呼一口難以言喻的鬱悶。
鬱悶何來?
學業壓力?愛情煩惱?家庭不和?
也許統統都是,也許統統不是。
多件零星不順心瑣碎事湊在一起成為一股無法消弭的鬱悶。
有如一根經過繁複工序生產的香菸。
有如一塊由豬肉、糖、鹽、增味劑、醬油、香辛料、護色劑、色素組成的肉乾。
「好吃吧。」我又拆開一包肉乾。趁小狗專心咬嚼,我彈走菸屁股,將牠從懷裡抽出,來個深深擁抱。
然後呢?根本沒有然後。
我輕輕放下小狗,動身邁步離開。
正如牠知道我身上沒有更多肉乾,自然而然不會跟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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