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tters 97] 在生命的奔流中修行
我總覺得那金黃色的稻穀是流水,是自靈魂淌出的流水,從矯健的、佈滿肌肉的肉身延伸,卻又還是屬於靈魂的一部分。即便在介紹裡,那些被我視為流水的稻穀,在整齣舞作的不同段落裡可以是山,是沙,是風,是雨,是瀑等,但於我而言,就如人生不論站在哪一種環境或階段裡,外在的環境事實上總是靈魂的映射,一如我始終明白,因為死亡才映照出生。
好久好久以前,在那低沉乃至讓我感到滄桑卻遼闊(並且,於我而言,那種詠唱竟有種神奇的淨化功效)的詠唱嗓音中,我身在整個小劇場的最高處,與舞台離得很遠,卻又被舞台吸納。說起來,我的眼睛向來不是很好,當初省吃儉用、因著參加文藝營而得到雲門舞集打了折的優惠票價(好感謝這種藝文活動合作,對於當時還是貧窮高中生而言,實在是天賜良機)進入了今日我已忘記名字的劇場,怯生生地自己一人座進位置,開始了一場視聽饗宴。
猶記得,當時看著看著,隨時間流逝讓我產生了好多好多疑惑。首先是對於舞者的崇敬,但同時很好奇他們何以能夠如此耐痛。雖說吃一行的飯,就要耐得了痛(那可能是心靈的,也可能是肉體的)可因為孩提時代曾練過芭蕾,永遠記得自己被老師壓往牆上最終練成正劈腿的那份痛楚,光是基本練功就那麼痛了,何況在專業的雲門舞集裡。而在這齣《流浪者之歌》中,有不少橋段是舞者直接蓄積力量然後突然摔往地面(地上還是滿滿的穀子,雖然沒親自體驗過摔上穀子的感覺,但是粗礫磨體光想就痛。)還有自我鞭笞的畫面(以帶枝的樹葉,或以地上的穀粒。那自我鞭笞究竟是自我拷問?是因來到繁華世界進而貪欲而起,進而在靈魂上產生苦處?還是透過疼痛以尋求內在平靜?又或,本來一切的鞭笞就不存,只是一種純粹的不寧,然後讓這份不寧延伸到整個舞台空間?)卻說,當年那啪啪作響的聲音聽得我心驚動迫,於我而言,整場舞就是修行的本身,舞者的,也是觀者的,至少當時的我,以及今日線上觀看的我,因著舞劇而促使我去感受己身靈魂並思考可以如何修行與提升。
當時,除了對關於展演演員的專業(尤其是耐痛部分和舞台效果)很好奇外,我也好奇於藝術的神秘力量,還好奇於表演者與觀者之間,或說作品和觀者之間的關係。當時能運用的詞彙還太少了(其實現在也是),看完後只覺得暈暈然,只覺得體驗了一輪追尋,然而追到的是什麼呢?我卻不知道。當時只能總結出觀看時內心時而澎湃,時而漂流,但全都是沒有方向的,就是一種過程,一種體驗,很純粹的那種。我只能粗淺地讓舞台上的畫面與包覆整個劇場的聲音,帶著我的靈魂在劇場內絕大多都是黑暗處漫流,最終又回到舞台上找尋那抹光亮——那抹像生命一樣的光。今日再看,由於是透過螢幕觀看的,而且表演呈現的畫面(視角)是被攝影畫面限制住的,不能綜觀全場,雖然因此專注了,並看到了好多細節,比如演員的表情,更為清晰的肌肉脈動,或是因劇烈動作而喘息,然此時我並不在黑暗中,沒有被那種既旁觀又參與的感覺包覆,因此少了當年現場觀舞的那份奇異感。那份奇異感如果勉強用文字描述,就是既像是每瞬每瞬之間分秒都在行動變化,卻又像是一瞬一瞬之間,都化作永恆而本無所謂的變。於是我知道,關於舞蹈藝術的饗宴終是要親身參與才更能感受到其能量的,隔著螢幕跨時空欣賞雖仍震撼,可是畢竟還是知道自己並非在其中,而偶爾能從舞作中抽離,因此中斷了那種難以言喻的流動感,或是接納乃至融合入藝術特別產生的能量感;同時,這種體驗式的饗宴,依靠的是心,或說靈魂的共振,因而很多很多的感悟或觸動,本就無語言可以描繪,只有生命的奔流在四散,在與舞與曲共鳴。
當年既觀看又參與(對劇場相關實在不熟,但似乎有個說法是劇場的觀者同時也是參與者?)看到中段時,突然覺得己身其實就如台上那些化做修行者的舞者一樣(其實,修行者這一詞並不正確,因為我總覺得那些修行者並不代表哪一類人,而是每一個人,每一個活在任何空間、屬於生這一側,因而接受著各種體驗的人——那些體驗也許是快樂、憂慮、欣喜、痛苦等——但總之想表達的是,在台上扮演修行者的舞者,又或就整個故事而言,修行者這個標籤好像僅屬於他們那群人在跳舞所扮演的角色而已,然事實上我又總想像著,舞者們在謝幕並卸妝後,他們仍是修行者,不因換了服裝就不再是。此外我也想像著,若當進入靈魂層面觀看,修行者的標籤是屬於每一個人的,而修行不一定有哪種形式,就是在這大千世界踽踽而行。)那一瞬間,舞便再也不僅是舞而已了,好像是一種提醒,一種將我置入融合了過去、現在、未來時空中的某一點,讓我感受著自己的追尋或渴求(就如那些折拗的肢體伸出或縮回)並妄想那些追求可以抵達一種純然清透並圓滿的境界,然而我同時又不忍自問,我是真的能追尋或渴求些什麼嗎?而關於圓滿,是真的存在還是只是一種幻想,一切會不會都只是種誤認而已?
看著舞者們折拗肢體,或束緊或放鬆肌肉,或凝聚力量接著爆發,血液的脈動與積蓄在肌肉裡的力量,讓我感受到那股強烈的生命之流,自舞者身上延伸,最後勾起自身身上的生命之流與他們的共流,或對話。然而吟詠般的音樂卻又是那麽滄桑,像是天外梵音一樣,笑看著地上的人,似乎是在說著:這是生,虛無的生,可人們卻又因為每一個步伐而構成一個個藝術品,甚至,還可以因此說生是如此精彩美妙。然而,若真放到宏觀的度量上,關於一切能和語言掛鉤的描述,好像都灰飛煙滅不存在了,就如那句偈語:菩提本無樹,何處惹塵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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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以前第一次讀赫塞・赫曼的《流浪者之歌》時只感覺著它的流動性,可遠非與求道相關。當初最讓我好奇的是作者明明是位德國人,卻寫了佛家/印度的故事,雖然對佛家故事並不熟捻,可是卻也總覺得他筆下的故事怎麼跟小時候因緣際會聽到的不太一樣。(尤其記得其中有位最後被毒蛇咬死的女神伽摩拉[愛神],是修行的一部分。身為女性不免會有種排斥感,為什麼在大多數的教條下,好像在關係裡女性總得負較重的罪責?或說總設下了一種悲慘結局?[突然想到日本神話裡的女神伊邪那美也是...唉...])
可後來再讀,有了不同的體會,即便還是會因為身為女性因而不滿那位女神的結局,可是卻也更深地感受到其實這故事厲害處不只是捕捉了流動感,更像是在嘗試展現生命的本質——或許,在微觀裡每個人的確都擁有不同的故事,可是綜觀來看,大家本是一樣的,不論有沒有意識到,其實每一個生命都在追求某種(或存或不存)的圓滿,因而有了某些行動。
當時讀書時做了不少筆記,也貼了不少標籤,只是全都放在老家裡。時間久了,只對書中是充滿哲思字句一事有著模糊印象,可是要我背出任何一句,卻又說不出,只剩下感覺。關於書中的字句,可能得去夢裡尋找潛意識詢問;然而關於那份因難以言喻的生命本質性描繪而產生的感覺,卻是至今仍待著的。
因此,我突然意識到,對於書中字句的遺忘以及對於感覺的記憶,本身就是某種歷程,我正在經歷那種流動,並且是跨時空的。看著某些東西逝去了,某些東西留下了;某些東西始終是外在的,某些東西則逐漸內化,並好像因此讓我的有所改變,因此似乎我正朝向某處前行,然而,這是真的嗎?
雖然,偶爾當某些傾向又出現,並被我覺知到自己又做出類似的選擇,或走上類似的道路時,我會突然想起柏拉圖所說的:「所有的知識都是『回憶/憶起』」這個論點。如果以此角度來觀看,也許生命本就沒有外在與內在之別,也沒有逝去與留下之別,更沒有方向可言,一切就只是經驗,一切都只是流動。
因著舞與曲而平靜下的靈魂,卻最終成為接納那份自靈魂基底湧動而出的、具有生命力的脈動,我總稱之為靈感。於我而言,強烈的靈感只有當靈魂變得特別平靜時才能產生,然而為著靈感而渴望寫些什麼,並讓我經驗寫/打字這活動,嘗試補捉並疏理成文句,舞與曲,或說任何藝術形式撞入我的靈魂,是怎麼在生命裡產生化學變化這件事,卻又讓我的靈魂開始躁動了起來,因而後來我發現,保持最純粹的創作型態幾乎是不可能的。
過去我總會和朋友說自己信奉「文氣論」,可是後來覺悟到,也許我行文時依附的「氣」,其實是平靜的靈魂。然而當平靜的靈魂卻因著脈動並產生了捕捉脈動的行動,不平衡開始產生,因而最終發現,在創作活動的場域裡,本是一場平靜靈魂與脈動靈感彼此拉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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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好久好久以前了,我是幾乎要俯瞰著遠方小小的舞台,那時的我,始終記得遼闊的聲音,擴大了小小的劇場,觀舞不久後,我開始得我與周遭一切是懸浮在宇宙中,像是大群體的一員,卻又極度孤寂。我並不知道是因己心而產生那份懸浮感,還是因為外在而將我懸浮了起來。
我屏著氣,與其他觀者一同觀看著整支舞,然而脈動卻不時止息於那尊立佛。那時觀舞時,部分的我卻又覺得整個劇場,乃至劇場外的世界,何嘗不是一個巨大的舞台,跳舞的,動作的,呼吸的,企求圓滿的,難道只有台上的人嗎?如今想來,所有的一切,或許就都是生的修行,舞者不過將之具象化而已。從他們的舞姿,扭動的臂與腿,或執拗而痛苦,或迷茫卻奮力躍向某個方向因而重重摔地,或堅持而後超脫但可能含有無奈,甚至因壓抑最終產生某種極具滂薄的力量,那些,就如書中主角得到後成就剎那卻永恆的一吻,平靜的(於我而言,書中那一吻並不驚奇,可是因為美,又含有一種釋懷,覺得好像走到了某個可以停歇的點了,好像跟想像的圓滿合而為一了,所以莫名就記著了。)因而,舞與曲與那模糊得只剩感覺的字句,讓我明瞭,人始終就是在生的一切修行,甚至跟本就是做死的側映,如此而已,也無悲喜也無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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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 因為 Iris 大的關係重看了一次雲門舞集《流浪者之歌》,看完後,在鬱鬱中突然有了種被淨化的感覺,雖然整個人仍沈重,卻變得非常非常平靜。
帶著感激記錄片段所思所感,並捕捉生命裡一道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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