徙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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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白星稀,夜涼如水,疏枝濃葉隨風輕擺,空曠的石子路彷彿還留著我輕捷的跫音。我吸著空氣中飄浮的槴子花香,一步步走向陰森恐怖的棚屋。

剛下過一場大雨,天光自雲層間的破洞直射下來,雞籠裡的公雞喔喔長啼,拖著一道破破的尾音。我們幾個小孩把沙發椅倒過來,躲在裡面吃糕餅。四嬸婆的小女兒要嫁人,送了一盒喜餅來,喜餅上印了個紅色的「囍」字,裡面包著豆沙餡。阿嬤切給我們一人一小塊,我捨不得吃,一口一口慢慢舔嚙著。薄薄的餅皮屑掉在衣褲上,我仔細撿進嘴裡,一邊撿一邊掉。

「阿秀,阿秀啊!」住在斜對門的溫秋蓉躲在門後,露出半個頭,捉著嗓子低聲喊著。

妹妹回頭看了溫秋蓉一眼,遲疑了一下,才捧著餅出去。過不到片刻,阿秀紅著眼眶抿著嘴回來,捧著餅的手卻空空地搓絞在一起。

「阿秀,妳的餅吃完啦?」我咬下一小塊餡,盯著阿秀紅紅的眼睛問道。

「溫秋蓉,她,把我的餅,搶去吃了。」阿秀眼饞地盯著我手上的那塊餅。

「阿玉,阿玉啊!」溫秋蓉又在門後叫了。

「阿玉,不要理她。」我大聲叫小妹不要出去,狠狠瞪了溫秋蓉一眼。

溫秋蓉不死心,還在那裡叫。阿玉捧著餅又要出去,被我叫住了:「妳怎麼那麼笨,她叫妳出去妳就出去,餅被搶了不要回來哭。」

「哥,讓我出去啦,我不出去,她等一下會捏我——」阿玉萬分委屈地說。

「對啊,我們不聽她的話,她就會捏我們的手,你看!」

阿秀舉起手來給我看,果然有一排紅通通的掐痕,深淺不一地排列在阿秀和阿玉的手臂上。我看了很生氣,拉著阿秀要去找溫秋蓉算帳,阿秀不敢,嚇得直搖頭,阿玉也不敢去,眼眶裡一泡淚急得快掉下了。

我知道她們怕什麼,其實我也有點怕。溫秋蓉家裡有個木棚屋子,棚屋裡關著一個老太婆,傳說她經常會出來抓小孩,所以附近的孩子都很怕走近溫秋蓉她家。我就曾經被嚇過。

就在昨天下午,林國隆找我去大圳溝玩水。當我們經過溫秋蓉她家時,林國隆爬上棚屋的小窗子往裡望,黑抹抹的窗洞裡忽然露出一顆白髮蓬亂的頭,林國隆嚇得拔腿就跑,驚駭地邊逃邊叫。我跟在林國隆後面沒命地跑,一直跑到夠遠了才停下來咳著大笑。

林國隆的頭很大,眼睛小小的像老鼠,有一口黑糟牙。他喜歡找瘦小的溫秋蓉到隱秘的樹叢腳下扮夫妻,阿義有一次就看見他倆沒穿衣服躺在樹叢裡,林國隆壓在溫秋蓉的上面。我們都很好奇他們在裡面做什麼,卻沒有人敢問,也沒有人敢去偷看,只有阿義一個人看過。

「好吧,既然妳們都不去,那我去找阿嬤,求她再給阿秀一塊好不好?」

「不行啦,阿嬤會打我。」阿秀聽到說要找阿嬤,急得滿臉通紅。

「那,我們去找溫秋蓉把餅要回來。」

「不要,不要啦,我,我不敢……」說著阿秀哭了起來。

「不敢就不敢,哭什麼哭啊,愛哭鬼。」

「是按怎,阿秀在哭啥?」

阿嬤突然站在後面問。阿秀一聽見阿嬤的聲音忙止住哭,卻仍抽抽搭搭地乾咽著。我把情形告訴阿嬤,阿嬤沒說什麼,回身進去又切了一塊餅給阿秀,阿秀這才不哭了。

午覺的時候,我等阿公阿嬤睡著後偷偷溜出去玩。妹妹們因為上次「衙門」的事件,嚇得現在都不敢中午偷溜出去玩了。

阿義在埕尾等我,我們說好了去探險。

一出大門,我就看見阿義站在埕尾的絲瓜藤架底下,日頭正艷,蜜蜂與蟲子穿梭在絲瓜藤下,吸吮著黃澄澄的絲瓜花,幾綹細嫩的絲瓜錯落地懸吊在藤葉間。我三步併作兩步,躡足走過埕院,阿義大老遠看見我就喊起來,「阿修,快點!」

我急著把食指放在嘴上,氣急敗壞地把臉縮成一團。阿義真正憨大呆,吵醒阿公阿嬤,探險計劃就泡湯了。我心裡邊罵邊把拖鞋抓在手上,腳底踩著燙人的地面,夾著扎人的碎石子,一跑一跳地接近阿義。

「你叫那麼大聲幹什麼──」

阿義不等我說完就拉起我的手飛奔,「快點,來不及了,你還在那邊囉囌。」

「什麼事來不及了?」我踉蹌地跟在阿義後面,扯著喉嚨問。

「跟我來你就知道了。」阿義不耐煩地撇了這句話,放開我的手,撒腿就跑。

「喂,阿義,等我一下啦!」


阿義一口氣跑到村尾三八鳳仔她家隔壁的鬼屋。聽說三八鳳仔她阿嬤以前住在這裡,有一次晾衣服的時候突然中風死了,這裡就被傳成鬼屋,沒人敢住。

我跑得太快煞不住腳,差點撞上阿義。鬼屋前長滿長草,沒有一絲風吹過,陰森得可怕。我舉頭大口吸氣,望著烈陽下的鬼屋,一股冷氣不由得從尾椎骨竄升上來。

「阿義,你帶我來這裡做什麼?你不會是想進去吧?」我發覺自己的聲音有點抖。

「噓,小聲一點。」阿義拉著我的手走到鬼屋側邊的窗子底下,小心翼翼不發出一點聲音。我們在那裡蹲了半晌,阿義望望四周,貼著牆走到屋子背後的陰暗面,朝後門張了一眼,然後回頭揮手示意我跟進。我抖著腿,一步一步走到阿義身邊。

「阿義,你,」我嚥了口唾沫,「你真的,要進去喔?」我壓低聲音,生怕屋裡有什麼東西突然聽到人聲跑出來。

「你害怕啦?膽小鬼。」

「誰說我怕了,我,我只是有點冷。」

「冷?大熱天的你會冷?騙肖仔──」阿義一臉輕蔑的表情,眼睛牢牢盯著微啟的後門。

「我上回重感冒還沒好嘛,要你管!」

「噓,小聲一點。好了別說話,我們進去吧。」

「真的要進去啊?」

阿義不等我說完,就躡手躡腳閃進門縫裡。阿義是有名的瘦排骨,幾乎沒有碰到門板就溜進去了。我輕輕挪動身體,覺得自己的腳彷彿有百來斤重,每一步都走得汗涔涔地。好不容易進了後門,已經汗流浹背。

剛從亮處進來,我的眼睛還是盲的。黑暗中猛地有隻手拉我,害我差點失聲叫出來,好在阿義及時壓住我的嘴巴。我緊緊抓住阿義的手,一顆心砰砰狂跳個不停。屋裡森森涼涼地,不久我已經可以清楚看見四周──我們置身在狹隘的廚房,灶旁只有一個洗手槽,到處都蒙了一層厚厚的灰塵,角落蛛絲牽扯,一股似有若無的霉味隨著後門飄進來的微風或濃或淡。

阿義拉著我走進前面的黑色甬道,我們來到一間小小的穿堂,一縷縷光線從屋子的縫隙鑽進來,挾著飛舞的塵粒。我們蹲踞在角落,阿義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然後指指自己的耳朵,示意我靜下來仔細聽。空洞的屋子裡,除了兩顆跳動的心,果然還有細細碎碎的哼唧聲。我愈聽愈怕,身體緊緊靠向阿義,手抓著手。

「別怕,那是人不是鬼。」阿義的話一點也不管用,我依舊簌簌不停地打哆嗦。

「跟我來。」阿義慢慢往裡面的房間移動,我緊緊跟著。愈接近房間,那些哼哈嗯喔的聲音就傳得愈響。

我的呼吸聲愈來愈沉重,心臟也跳動得愈來愈急。當我們把眼睛湊到房門的縫隙朝裡面看時,我震驚得乾嚥了一口氣,喉管發出一種像帛裂的聲音。

原來房裡真的是人,不是鬼。阿義沒有騙我,因為我認得那兩團赤條條疊在一塊的白肉。一個是溫秋蓉她阿爸,一個是三八鳳仔她阿母。


我幾乎忘了那天是怎麼從鬼屋出來的。阿義叫我發誓不可以把看到的事情說出去。我當然不會說,也不敢說。我心裡隱約知道這是件可怕的事,如果說出去,阿嬤鐵定會撕爛我的嘴。

之後的幾個晚上,我在夢裡都還能看到那幅駭人的景象,原來林國隆和溫秋蓉也是這麼扮夫妻的,真無聊。可是為什麼一想到那幅難忘的畫面,一顆心就砰砰跳個不停,而且還會想再去看個仔細呢?真奇怪。

自從發現了這個秘密,阿義就常常帶我到他家的殼倉,要我也脫光衣服給他壓在下面,我死也不肯脫褲子,他只好把我扳倒,壓在我上面,無聊地做些他自己也朦朧不懂的動作,我雖然手腳反抗,但心裡其實是好奇大於嫌惡的。

這樣斷斷續續過了一段時間,阿義覺得沒什麼意思,也就不再騷擾我了。然而,那個秘密卻始終在我心頭盤桓不去。我想告訴林國隆,可是我發過誓不可以說出去,尤其阿義警告過我,「千萬不可以把這件事說出去,不然三八鳳仔她阿母一定會把我們抓去抽腸子的。」

我很相信阿義的話,因為村子裡面謠傳,三八鳳仔她阿母會抽小孩的腸子灌大腸賣。大家都說她們家賣的大腸好吃,就是拿小孩的腸子去灌出來的。要換作現在,打死我也不信那種鬼話,那不過是大人為了哄小孩聽話編出來的。可在當時,那的確是很嚇阻人的謠言。因此,一直等到事情爆發的那一天,我都沒有洩漏一字半句。


溫秋蓉的阿爸是給她阿母招贅的,聽說,溫秋蓉她家棚屋裡關的老太婆是溫秋蓉她阿爸的媽媽,也就是溫秋蓉的阿嬤。所有村裡的小孩都怕棚屋裡的老太婆,她從來沒有走出來過。我常常看見溫秋蓉給她阿嬤送飯,飯菜裝在一只灰藍色描紋、看起來髒兮兮的大瓷碗,那樣子好像是餵狗,不像是給人吃的。有一次阿義問溫秋蓉,為什麼她阿爸要把她阿嬤關起來,溫秋蓉只冷冷說:「我阿爸說,她是個好吃懶做的瘋老太婆,才不是我阿嬤咧!」

「那你還給她送飯?」我在一旁不禁好奇問道。

「有什麼辦法,是我阿爸要養她呀!我阿母說,要不是我阿爸好心,她早就把那個瘋老太婆趕出去了。你們不曉得她有多臭,我每次送飯進去都要捏著鼻子,不然早就中毒昏倒了。」溫秋蓉臉上做了個嫌惡的表情,隨即又得意的吃吃笑起來,「還好我跑得快,不然她每次都想抓我。」

「抓妳幹嘛?」阿義問。

「我怎麼知道?可能是她一個人太無聊,想抓個人跟她一起玩吧!」

我和阿義對看了一眼,轉頭瞥一眼黑魆魆的棚屋窗櫺,心裡有種說不出的感覺,有點像是難過和恐懼摻雜在一起。

後來,有一天晚上,我剛上床沒多久,正迷迷糊糊要睡著,忽然聽見阿義伏在窗外輕聲叫我的聲音,我悄悄起身,見兩個妺妹都睡了。阿公睡在北邊房,離我們的房間比較遠,阿嬤睡在南邊房,就在隔壁,因此我小心翼翼摸下床,走過餐廳,溜進廚房,從後門大水溝旁的小徑溜出去和阿義會和。

「走,跟我來。」阿義拉起我的手就要走。我站著不動,輕聲問他:「這麼晚了去哪裡呀?」

「去溫秋蓉她家棚屋。」阿義神祕兮兮的露出他白森森的牙齒,詭譎地做了個似笑非笑的表情。

「你想死喔!我可不想陪你去送死——」我被他給嚇壞了。怎麼有這種不怕死的人呢?他的膽子到底是誰生給他的,老天爺嗎?我還來不及做出堅決反對的動作,阿義就不顧一切地往溫秋蓉她家去了,我站在原地,想跟去又不敢,一個人站在黑暗中想了二秒鐘,好奇心終於戰勝了膽怯。我鼓起勇氣往阿義身後跑去,他正閃身在一叢矮灌木旁邊,靜靜地往溫秋蓉她家的棚屋踅近。

此刻,月白星稀,夜涼如水,疏枝濃葉隨風輕擺,空曠的石子路彷彿還留著我輕捷的跫音。我吸著空氣中飄浮的槴子花香,一步步走向陰森恐怖的棚屋。這時,阿義已經藉著棚屋旁的一株棗樹往上攀附在棚屋的小窗邊。儘管棚屋的門上了鎖,我還是怕它會突然打開,走出個白頭散髮的老怪物。就在我快要走到棗樹旁時,溫秋蓉家裡突然傳出來一陣騷動,嚇得我僵手僵腳的,一步都移動不了。阿義俐落地爬下棗樹,拉著我躲在暗處。與此同時,屋裡傳出爭執聲。阿義不顧我的制止,走向後院,伏在溫秋蓉她阿爸阿母的房外窗下偷聽,我無奈也只好跟著他。

屋內的叫罵聲愈來愈兇,我們靜聽半晌,才終於清楚屋內那對夫妻的爭執重點。原來溫秋蓉她阿母不知從哪裡得知了她阿爸和三八鳳仔她阿母在鬼屋裡相好的事,二人愈吵愈激烈,好像快打起來了。突然,溫秋蓉她阿母的聲音變得很奇怪,彷彿有人掐著她的喉嚨,房裡的東西被踢得乒乓響,阿義悄悄站直了身子往裡望,我盯著他臉上的表情,只見他雙目大睜,臉上第一次露出恐懼的神色。不知過了多久,房內的騷動終於靜止,周遭一片死寂,只有草叢中蟲子的唧唱聲,在逐漸淒涼的夜色中迴蕩。

第二天一早,溫秋蓉她阿爸被警察架走;他失手把溫秋蓉她阿母掐死。我和阿義混在看熱鬧的人群中,心中猶有餘悸。棚屋裡的老婆婆被接出來安放在陽光下;令人失望的是,她一點也不可怕,只是一個瘦骨嶙峋,全身腌髒發臭、病懨懨的可憐老太婆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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