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難得的體驗 | 躺在小型太空艙

電影裏外星人干擾地球而發出的刺耳聲響。或是加強版電話線連接伺服器的噪音。

我戴著大耳機，仍覺得吵。那人真沒騙我。

小型太空艙式的臺上，數片稱作「Camera」的重片壓在我不算胖的身上，用類似汽車安全帶材質製成的帶子捆綁在我胸腔、腹部上。

緊嗎？我微微搖頭。能呼吸嗎？我點了點頭。

This is camera？我忍不住問。但才一開口，我便打住，覺得不合適。因為在這個時候，不是應該擔憂啊、害怕啊，怎會有閑情關心新事物？

可是此時此刻眼前和眼不見的所有一切，對我來說，都是第一次，好奇感滿溢。生命的至高樂趣與彌足珍貴，就是新體驗。這或許也包括面對自己生命終點的經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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吸氣。吐氣。停止呼吸。放松，繼續正常呼吸。

一團各異的雜聲噪音，夾帶女聲的呼吸指示，那女聲是否傳自耳機，我無法辨認，但聽得一清二楚。或許比起其他聲響，「人話」是唯一我聽懂的，自然顯得清晰。

好比一個月前一早的一通電話，醫生在電話另一頭的說明，我似懂非懂，似憂非憂，不曉得如何回應。但唯一我明確接收到的信息是：胰臟頭有暗影，必須做磁共振成像掃描（MRI）進一步確認。OK 幾聲後，我什麽也沒問就放下電話。腦袋一片空白。聽命於指令或指示，始終比較簡單，也是我比較擅長的。但我不甘聽天由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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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次反復的呼吸指示後，儀器又發出怪聲，像在切割什麽似的。我推斷：Camera 在一層層地掃描我的胰臟。

隱約間我感覺牙齒在振動，更準確來說，是牙齦因振動而隱隱作痛。這麽強大的照影技術，給了我莫名的信心：胰臟與器官們的裡裡外外這次一定能看得一清二楚。胰臟頭的暗影，也许只是一層雲霧，一場虛驚。變幻莫測，才叫人生，不是嗎？如果暗影不是雲霧⋯⋯

我不往下想。

我不是樂觀，只是不想給予心中弱小的恐懼任何壯大的養分。我也不是勇敢，因為接到醫生的來電後，心情亂七八糟，五味雜陳，前所未有。那時有那麽一瞬間，忽然理解數年前確診患癌的母親的心情。原來她老是說的「怕」，是這樣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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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護人員說，整個掃描過程需要45分鐘。團團怪聲，以為難忍，躺著聽著，我竟有了睡意。人的適應能力果然驚人。在我眼珠子轉動可以達到的範圍，小型太空艙的灰白風景，極為無趣。本想睜著眼睛避免自己睡著，但眼前的一切早已看膩，不由自主地閉上眼睛。我遵循指示呼吸，但放縱思緒，亂轉腦子。如果往生的人在棺材裏突然醒過來，是否與我現在的封閉感一樣？如果最後診斷沒事，我也算是「重生」，會不會因此燃起顛覆目前生活的勇氣？那如果有事……我還30幾歲吶。

思緒四竄，但兜了幾圈，各種想法都揮不去擔心害怕的影子。

一開始我沒通知家人。以往電視上看見男女主角刻意隱瞞患病的劇情，我都嘲笑老套。但當我陷入同境時，竟也一樣選擇沈默，因為真的不想家人擔心。何況醫生也說：胰臟的位置比較隱秘，電腦斷層掃描（CT scan）的暗影，在 MRI 仔細查看後可能會沒事。 

若沒事就無須讓家人白擔心。

瞞騙父母相對簡單，但哥哥覺得事有蹊蹺，向我逼供。其實若我嘴硬，應該仍能瞞天過海，不過也許潛在恐懼使然，被哥哥問著問著，我就全盤說出。他很擔心，我也擔心他的擔心。自己如此的反應，我很訝異，原來比起自己的健康，我更在意家人。

一直以來，我覺得自己是個自私的人，在家人與夢想之間，我毅然選擇後者，還曾為此與家人大吵過。可這回我把家人放在「我」之上，突然我對自己感到陌生。

就好比我對躺在MRI 掃瞄台上的自己，感到陌生。「我很健康」，原來不是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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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手處傳來一陣冰涼，隨著血液傳入體內，抵達心臟，再往全身散開。這冰涼感比想像中的明顯。掃描儀更換了好幾回雜聲，造影劑這才導入，看來掃描還得再一會兒才結束。可再沒多久，小型太空艙的臺子移動了，掃描完畢。

45分鐘在萬千思緒下一晃而過。沒想像的漫長，感覺也很不真實。

醫護人員替我鬆開帶子。什麼時候能知道結果？我忍不住問。下次復診時醫生會告訴你，如果情況不好，醫生會提早打電話給你，像上次那樣。醫護人員邊說邊移開我身上那幾片厚重的 Camera。

我走出掃描室，腳步有些輕飄飄，忍不住回頭再看一眼那「小型太空艙」。來到恢復室，就我和另一名護士兩個人，心情出奇平靜。如果真有事，就面對吧。我忽然這麼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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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掃瞄結束的幾天後，我仍感覺到牙齦的隱隱振動與疼痛感，不曉得是真的疼，還是心理作用。而掃描結果是「胰臟沒事，只是胰臟頭比較大，異於常人」；我呢，未因此產色顛覆目前生活的想法，但對夢想與理想（ aka 想做的事）多了一絲迫切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