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寫「七日書」|十二月六日:想像的快樂
小時候的記憶總如碎片般,像是幻燈片一樣地在腦海中抽換,於是每一個場景都只維持幾秒鐘,正當你打算縱身躍入,重新回到那個瞬間,重新回到那個時刻,不論是阿嬤帶你走到市場買菜的不甘願,還是開心地坐在不鏽鋼餐櫃邊吃饅頭夾蛋的身影,在時間推移的過程中,那些不重要的記憶都像是被篩子篩過似的,不重要的過程、每天的必須,或當下覺得無趣的光景,這些幻燈片都被腦中策展人抽去,於是「這一張」與「下一張」之間已經缺乏延續,僅僅剩下「啊!這是我在幼稚園時候喜歡的娃娃!」以及「這也是我喜歡的玩具」,之類的,中間跨度很大,可以一跳就過了一年,也可以很小,在兩天後的瞬間。或是說,時間已經在搜索回憶的過程中喪失了座標的意義,最終「物品」成為我們想起過去美好回憶的準確定位方式。
「這個,我曾經玩過。」
或是說,當我閉上眼睛嘗試召喚回憶時,最先出現的是它。
「好想要,我記得隔壁班的博偉都有了⋯⋯」
我站在外婆家雜貨店櫃檯旁的抽獎區邊上,下面排滿各式抽獎組。彼時尚未有所謂「一番賞」興起,不過倒是有很多「抽錢組」,小孩子只要拿五元零用錢,便可從牆上整面小紅包中選一個,扯下來後打開,便可知道自己是「銘謝惠顧」,還是「五十元獎」,是有機會讓自己的賭注翻上十倍的機會,因此總是有不少熟識的鄰居,或不認識的小孩子來我家「賭博」。
當然,抽獎組也有些非投機性質的,好比現今流行的抽卡,不過當年是「抽貼紙」,打開貼紙卡包後就可以知道自己的十元買下的貼紙,是閃亮亮的閃卡,還是雙層特殊貼紙,又或是稀有「神奇寶貝」的圖片。當然,也可能是最普通、全班都有、屢見不鮮、讓人喪氣的那些重複貼紙,由於我就住在沮喪發生的事發地,好多人送我那些沒人要的貼紙,我的貼紙簿好幾頁都長得一樣,重複的皮卡丘已經佔滿所有版面,但我不在乎,就讓他們填滿吧,反正不用錢。
此刻,抽獎區一個人也沒有,是打烊後的夜晚,外公把稍早廠商送來的新玩具擺在抽獎區正上方。會擺在這裡是因為這些都是「時下最流行」,最能吸引小孩目光的商品,當大家利用抽獎把手頭現金翻倍後,只要向上一瞄,就可能不小心「殺豬公」,把積年累積起來的零用錢全都花光;當然也可能相反,因為看見新奇玩具,而走上壓重本「梭哈」,買下整排小紅包袋只求可以一舉翻身,變成小富翁,得以買下上面的某個玩具,成為班上、鄰居間最靚的仔。
那天放上去的,是一台怪獸對打機,是最新的,可以搖動對打的那一種,不是我原先擁有卻被偷走的那種,只能按按鈕的款式。前幾天安親班的博偉已經拿出來炫耀過了,左手拿著媽媽買給他的最新款搖搖筆,又手搖著這台怪獸對打機,聲音都是一樣的,都是讓人羨慕的那種聲音。
我想要,卻不敢說。
只是站在那邊死死盯著那台對打機,想像我擁有它,想像我可以拿在手上養出從沒見過的怪獸。我在圖鑑書裡面看過,這一台黑底紅色按鈕配色的是「超五代」,可以養出機械系列的那種!就是電視上禮拜播出的,黑暗四天王的其中一個黑色機械龍,想像我養出這一隻最強的怪獸,打遍全班無敵手。
想像,我只能想像。每天當我寫完作業從安親班回家後,立刻就迫不及待地重新站回「那個位置」,那個讓我這個小矮子可以確實看見「超五代」對打機的位置,我想知道它被買走了沒。當我衝回家,發現他還在,於是我的夢想就還沒消失,我就「還有機會」。即使我不知道條件是什麼。
某天下午當我下課回來後,發現原本那個熟悉的位置,上面的對打機不見了,空無一物、什麼都沒有。我不可置信地又重新站回那個位置,隨後便四處尋找,整排貨架都沒有它的身影,心底不由的感到失望:「難道,被買走了嗎?」,我失望得沒聽見外婆在喊我,直到她跑來拍拍我的肩膀,對我說:
「伯軒啊,你在找這個齁?」
她拿著我最熟悉的那個包裝外盒,放到我的手心上,我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手上的對打機。不由得心想:「原來拿起來是這樣的感覺嗎?」,我看著它妄想太久,卻從沒想像整個包裝是多麽地輕盈,多麽地虛無飄渺,但卻乘載了我無數天的想像,無數美好的妄想。
「因為你每天都很乖,很聽阿嬤的話,這次月考考了第二名齁?阿嬤知道你喜歡這個,阿嬤買給你了喔。」
「謝謝阿嬤!」我轉身抱著她,我應該有擁抱她吧?至少我現在的我肯定會這樣做的,隨後就快樂地跑去玩樂了。
至於擁有之後,我有沒有殺遍全班無敵手?我已經想不起來,但至少我很確定我有養出那隻最強的黑暗四天王其中之一的機械究極龍。我應該也有拿著這一台去「搖」給安親班隔壁桌的博偉看,然後在吃點心的休息時間裡,挑著沾著糖粉的雞蛋捲蛋糕,一邊痛宰他一頓。
擁有很快樂,但在那之前的遠觀而不可得,卻又更令人印象深刻,每天只要遠遠看見貨架上的玩具,想像自己的「擁有」,想像其中的可能性,那快樂就已經讓我無可抵抗。
沒過多久這台對打機就從我的生命中被剝奪,但具體而言是什麼原因我卻想不起來,也許是我考試成績不好(可能性極低,國小高年級我都在前三名),也許是我母親覺得螢幕太小傷害眼睛。總之,這擁有的快樂在沒過幾個月後就被移除了,或許我當下很難過,也或許我已經玩膩了,於是順從地接受結果。不論如何,它消失了。那些曾把博偉痛宰的機械暴龍獸或那些回憶,或是阿嬤從貨架上拿給我的寵溺,都消失了,一起被母親移除了。
好幾年後,我在阿嬤家的碗櫥上,又發現了對打機的身影。
它被放在碗櫥的最上面,我驚喜地拿起它,歡天喜地地轉了一圈,然後轉頭問正在幫我做蕃茄蛋炒飯的阿嬤:「我可以拿來玩嗎?」,她盯著炒菜鍋的眼神瞥過來了半秒鐘,又順手拿起旁邊的可果美番茄醬玻璃瓶,向著熱氣蒸騰的鍋子毫無顧忌地灑上,說:「當然可以啊!」。
我立刻開心地叫了起來,說:「謝謝阿嬤!」,手舞足蹈地跑出廚房了。
如此似曾相似。
我想⋯⋯會不會這台被沒收的對打機一直都在那裡呢?只是因為我長高了,所以才瞧得見。還是阿嬤整理東西時發現了,放在那裡讓我自己「重新發現」呢?但那都不重要了,起碼在我想起這項物品的時候,想起我的外婆,想起那些吉光片羽間的美好,隨著一張又一張的回憶幻燈片抽換,重現泛黃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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