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人日誌
你的夢想,會帶你去想去的遠方。
曾經,我是個可以連三個月日夜不休息的工作狂,直到一次被朋友詢問:「難道你的興趣是賺錢?」路,因此有了岔口,有了轉折——新朋友和不曾去過的遠方,是打開生命另一扇窗的邀請,推波助瀾似地讓我來到了這個的地方——國境之南,恆夏墾丁。
原來,人生也可以按下暫停鍵,能有好好思考下一站的停頓之所。

我申請了打工換宿在墾丁的一家農場民宿,做櫃台行政人員。民宿佔地千坪,傍臨大尖山,山稜下的盡頭是墾丁牧場,彎路的入口對面,緊臨著大灣。
日出日落的潮汐,是我記憶裡的一座暗房。如夢的每日,清晨被陽光曬醒,迎接我的不再是車水馬龍,會吞雲吐霧的車廂;耳朵聽的是鳥語牛鳴,不再是車廂上冷冰冰的廣播聲。風吹過南方島嶼的鹹味混著濕潤土壤,還有一點自由的野草味,這是人生「難得」愜意的一年,也意外地在異地,感受一個家的氛圍與溫暖。「工作就是生活」,是我與民宿家人的生活寫照。彷彿是劉姥姥進大觀園的我,日日刷新我暗房中流動的影像。
農場的整片土地是張氏家族的土地。民宿是張家經營的,我是阿玲請來幫忙的員工。每天除了例行的櫃台與花圃整理、網上訂房退房與粉專的更新,也負責接待住房的旅人。
人家說,「討海人的性格堅毅、樂天」,的確,很適合用來形容阿玲的爸爸——農場的一家之主——張大哥。張大哥自述前半生是個在南海與菲律賓海、大陸與台灣的討海人。在海上,給日光曬的日子,遠比在陸地上曬魚乾的日子多。
「男人一定要會潛水、捕魚、造船,然後會說故事」,他這麼介紹自己。我大多時候是跟著大哥的兩個女人一起工作:一個是手把手指導我如何跟房務人員溝通、如何接待旅客與經營生意的美惠姐;一個是主持農家大局,照料全家人伙食、管理農場庶務的女主人,我們都稱呼「大嫂」,她跟著大哥來台生活。美惠姐有著婉約細膩的外表,做事卻是個鐵錚錚的女漢子。她做事俐落細心,同時,也希望我像她一樣,養成多勞多獲的習性,秋收冬藏以備不時之需。真正學會能照料一家子的伙食,其實是美惠姐的功勞。日後,成了我回台北時,偶會為家人洗手作羹湯。
由於民宿離恆春開車,大約要二十來分鐘,這裡的住家或商家,都仍維持著農家田園式的生活。在這我從沒餓著過,餐餐吃的是原始野味,真的再貼切也不過。
山肴野蔌、海珍鮮味與農場裡養的家禽等,都成了餐桌上的菜餚。舉凡菜圃有四季不同的花果蔬卉,如地瓜葉、絲瓜等用拔的就能入餐。恆春盛產的鬼頭刀、曼波魚等,是大哥、大嫂在晨曦破曉前出海的魚獲。騎著機車再往農地另一頭的小三角棚裡,有飼養雞。餐餐大魚大肉,可是我的福利。
有時,會聽到大嫂跟大哥抱怨,雞半夜又被誰家的黃狗吃了,或是不知誰又偷了雞?我總是聽得入迷,悔恨當時為何不半夜起床調查,到底誰吃了雞?因為很難相信,野生的狗竟會如此兇殘!這時,大哥就變成地方學究,問我,書都讀到哪裡去?雞飛狗跳,就是這樣來的——我聽了哈哈大笑!
每次,只要有新東西,大哥準會來給我上課。一次,他跟我說:「要不要來看『殺豬哥』?」我心想殺豬仔?農場只有養雞,哪來的豬哥?結果,走到廚房,才發現原來是一條黑溜溜的魚,也不知道為何它會有這種名字?想著,今天又不知道有什麼怪東西要品嚐?
我在墾丁的一個月吃掉在台北一整年的魚量 (笑)。
潮退後的另一幀影像,昏黃帶點浪漫的情調。
夏季雷雨過後的傍晚,阿玲曾開車帶我去採「情人的眼淚」,又稱雨來菇。晚餐時,大哥說原住民都稱它是「下雨的大便」,逗得我臉青一塊、紅一塊,緊張地咬下。吃起來倒是意外的爽口,好像是一種藻類。

四海能為家,而家,不再只是一個能安腳歇息的場所。家,承擔的不只是歡笑,也有共患難!
九月是落山風與颱風季,也是墾丁淡季的開始,夏季忙碌到沒有一整天自己休息的時間。台北的秋風是颯爽,而這裡的秋風,可是挾沙會刮皮膚的殘暴。遊客變少後,便是墾丁人休息的好天氣。
漲潮時,時光是紅色流光的暗房,顯影當年秋颱的凶狠,那一天,我特別想家。
外頭狂風暴雨,房間也成了小溪流竄的河道。那一夜,我整夜未闔眼,用可以遮蓋的紙箱、紙板保護床墊,以洗臉盆接起天花板層板傾倒的雨柱。電力全斷,我坐在馬桶上,不知道該哭好還該笑?半夜,也不敢吵醒其他人。昏沉的不知什麼是時間,也不記得何時來電?
雨停後,美惠、尼哥等一家人來幫忙「摒掃」厝內與家園。那天,我們花了一整天的時間。傍晚,大嫂還煮了麻油雞湯給大家暖胃也暖心。秋天的颶風,驚壞我這個住在城市的鄉巴佬,從小到大也沒遇過這種窘況;而對於阿玲一家人,卻如常見的征戰。清掃完後的家園,不幾日的陽光,總是回到太平豐盛的景況。
尼哥是阿玲的哥哥。他曾說若要把他寫進小說,只能叫他「尼哥」。他從不介意人家說他又黑又矮,因為這是事實,他是這塊土地孕育出的「黑金人」——「我黑我驕傲!」
颱風天隔夜,我們小酌。我很羨慕尼哥,曾問他墾丁人是否都比較長情?是否我的血液裡,天生就少了些什麼?好像對於世間的一切情感都很淡漠,而他的友誼或情感卻總是濃郁得如手中的酒?
他緩緩道來,他從未計較自己付出多少,有沒有回報?朋友如蜂擁而至的人潮,來了又去。他也是慢慢隨著時間看淡,看淡來去的人。
「記得給你問候的朋友,陪著他;肯在你低潮的時候,與你徹夜暢聊數星星的人,陪他,如此而已。倒也不會奢求那些遺忘自己的人,連懷念都不必。朋友,是陪出來的,用時間釀的酒。家人,可是你不想要都還是得面對的,只得忍他、由他。風生浪起時,你戴著家族的聲望;風平潮退時,它仍是給你擋風遮雨的地方。」
影像如潮汐般湧上心頭,昏黃與黑紅交疊著年少的時光。墾丁的鹽是感光劑裡的鹵化銀,把流金歲月一幀幀顯影成溫柔的回憶。
一個數著人生至今吃過幾萬個便當的鑰匙小孩,起初,也只是想要換個世界,好好思索自己的人生方向。重新來過,意外地卻在這野生之地,擁有了家的溫暖。感謝這一家人,讓我有機會做個擁有家的「好野人」,寫下這一篇《野人日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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