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書｜DAY2_他說，不要擔心啦，這裡的蟑螂不髒的。

要爭取自己的利益這件事，總是不會讓我感到自在。

從小接受的教育都是「孔融讓梨」之類的courtesy，就算真的有什麼想要的東西，也必須千迴百轉得不動聲色，不能讓對方發現這是我想要，而是要先讓對方滿意。然而，在洛杉磯這樣的地方留學，不為自己爭取，就只能等著被利用，被榨乾價值，被分解成顆粒大小的肥料或能量，去滋養那些被那些完全不會感謝你的付出的人。特別當你還看起來特別的單純善良。

到這裡生活之後，意識到原來在最先進便捷最令人嚮往的雲端社群之下，也有最原始的人與人之間的弱肉強食。

滿心歡喜的來到好萊塢這片星光熠熠的自由之城，入住airbnb的第一天，和過去在香港時學校宿舍的狹窄到兩個人相向而行時必須側身的走廊不同的寬敞空間，讓人欣慰。儘管airbnb只是暫住，已經滿足到去暢想接下來的生活有多麼如魚得水了，新生活，新氣象，新的自己！

就算只是暫住一個月也想好好享受這難得的一個人的房間，我把需要用到的衣服，生活用品像是在自己家一樣擺放在慣用的位置。也在廚房裡添上水果，麥片盒。冰箱裡放入牛奶和調味品。黃昏，從日落大道走回家時，心裡無盡的感慨和喜悅。之前的生活的味道太苦，想不清楚未來在哪裡時，看向租屋的窗外，也會被其他的高樓遮住視線，只能在稍有喘息餘地的縫隙之間，等待車輛駛入，又沒入在水泥森林之後，再出現一輛，沒看清就再消失……就像流星一樣滑過。這裡沒有高樓，這裡也比香港乾燥許多，最棒的是，在這裏有充足的陽光。

白天雖然要在外面辦事，眼花撩亂的劇場，塗鴉，大麻和街頭rap songs都留不住期待回到家去享受一個人的世界的我。

回到房間的一剎那就感覺到一絲異樣，天海未暗，街上的燈光已經透過紗窗折出一方塊之外的陰影地帶。太安靜了，這個沒有人的房間。原來一個人住是這種感覺，也難怪友人和我傾劇本時講起，自己會在白天開一盞客廳的暖黃光的落地燈，這樣放工回家後，打開家門的一瞬間，心是暖的。她是一直單身的，即便有感情，也不進入婚姻，卻還是需要一盞燈，在那邊盼著自己回家。

而在我打開燈時，看到的是放水果的盤子裡，兩隻拇指這麽大的蟑螂在約會散步。它們大概也沒有盼著我回來。

天哪！為什麼會有蟑螂！這家airbnb不是號稱自己能讓旅客感受到酒店一樣的賓至如歸的體驗嗎！哪家酒店會有蟑螂！

忍著全身因為反感和恐懼而湧上的一陣又一陣惡心，我捋了捋身上的雞皮疙瘩，去找airbnb投訴。他們當然好心的安慰我了一番，說是盡快處理。當然面前的兩隻蟑螂就必須我自己處理了。然而隔天，除了看到冰箱裡有爬動的一隻隻幼兒園小班的蟑螂之外，沒有任何的解決結果。就在我因為空間被破壞而幾近抓狂時，也是人生第一次，我聽到彷彿從另一個星球來的人說的難以用人類大腦處理的人類語言，房屋的代理者（並非屋主）告訴我說，其實你不用擔心，這裡的蟑螂不髒的。它沒有細菌。就算他們在廚房裡爬，也只是為了找吃的，不會傷人。請你不要這麼害怕。

後來發生的事像滾雪球一樣，直到雪崩，把自己埋了，又藉由一次透氣的機遇爬起來，原來這些壓在自己身上的雪，沒有自己預判的那樣重到推不開。

現在想起來，我只記得那段時間因為聽到太多這樣那樣讓人難以置信顛倒黑白的話而憤怒的自己有點不像我認識的自己。憤怒之於我受到的教育，是一種不禮貌和不文明。但在洛杉磯，只有憤怒才能讓自己意識到，我還沒有自暴自棄成被利益異化的機器。我的自我，我的本心和我還是在一起的。

當然那些不遙遠的時光也只是回憶了。也不想費勁去想起來，具體的動態和發展，只要知道我也是因為熬過了這樣那樣的不可理喻的拒之不理，才成為現在不管風浪再大也能氣定神閒的模樣。現在有害蟲就消滅，有蜘蛛這種益蟲就捉住放生。

兩年之後，當我再一次住進一家airbnb被跳蚤咬到晚上驚醒，以為自己活在卡夫卡的變形計裡時，我的憤怒成了死火山。隔天房東倒是很驚恐也很抱歉，我們一起給房間做了pest control。

代理和自屬帶來的關係的博弈，是完全相反的。離開洛杉磯這個充滿了代理的淘金地的自己，突然這樣感悟到。

2024.7.3昼前10_會場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