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寫「七日書」｜十二月八日：掠奪自己

我曾這樣幻想過，所有我小時候遺忘的那些寶物，那些不明就裡地消失、被沒收、被找不到的物品，會在某一天可以回到我手裡。

不過到底為什麼會消失呢？

那天我在整理家裡時感到困惑，我明明就是一個十分擅長整理物品的人，從小就必須幫小六歲的弟弟整理房間，往往整理起來都井井有條，物品分門別類也難不倒我，而為什麼、為什麼我兒時的那些寶物，在我腦海中總是占據地位的物品卻總是消失呢？

我母親是一個不擅於丟棄物品的人，她對物品的眷戀比我還深。我曾說過他幾年前在房間角落的衣櫃中，居然可以找到近四十年前，她與我父親第一次約會時買的夾克外套。這讓我震驚，居然這麼久了、這麼遙遠的記憶，還可以沾附著物品，得以被保存到此刻，在穿越從青春歲月到人過中年的時光後，擺放在我眼前，披在我的掌心。

我記得當時她說著故事的神采，他是怎麼穿著這件衣服站在街口，等著我父親騎著速克達來接她，想像她戴著厚厚的金邊眼鏡，緊張地扭捏，緊抓著袖子，又一邊在眼鏡滑落時推了鏡架。然後終於側坐上機車後座，緊抱著我父親的腰，在也許快也許慢的速度中，在新竹風的吹拂下抵達海邊。

那該是什麼樣的心情，第一次的約會小鹿亂撞，當時的羞澀此刻卻隨著時光推移，我手上的衣服已經沾染霉味，奇幻的流光從我母親的眼神褪去，我看不到他凝視的彼端，是彩霞滿天、是海浪波濤，是小鳥依人的害羞與最終變為人妻又為人母的艱辛。

即便物品保存下來，也難以敘說、亦難以佐證。

我有我母親的優點，十分會保存物品，對珍視的物品向來都十分看重。但卻為什麼消失了呢？那些已經充分地被我記得，充分地被我占上標記與味道的物品，為什麼消失了呢？

我不由得開始思考，假若有一天，時光機被發明出來，我肯定要搭上這台神秘的機器，往返過去的每一個時間點，把所有寶貝又重新掠奪回來，從自己的手中搶去，在「不負責任的他」手中搶來，讓我又可以重新被珍視的物品們包圍，讓我每看見他們，看見手帕、看見電池槽螺絲有些崩牙的怪獸對打機，看見早已消失的米奇布偶，我就可以想起幸福的我，想起童年中稀少的幸福，重新記起自己也曾經被愛、被關注、被理解、被傾聽、被渴望。

啊！搶回這些物品，搶回這些愛，搶回這些記憶。

不會放手的，我將會掠奪一切。

於是我突然意識到，會不會，也許⋯⋯就是因為我的這個念頭，因為我要在過去中循環往復地掠奪，才讓我所有的回憶寶物消失？

所以當我好好地疊好布丁狗手帕，但卻在下一瞬間被陌生的「我」取走；當我好好地把怪獸對打機放在床邊，卻在下一刻被凌空伸出的「我的手」拿走；當我在夜深人靜擁抱著阿姨買給我的米奇娃娃，卻在不注意時被床底現身的「自己」，捲入漆黑中的通往未來的洞窟。

我一時驚慌，卻也一時安心。

也許這樣也好？也許在未來的某刻，我會在喜愛的物品包圍下，被愛環繞、被愛包圍，然後幸福地度過餘生。

 透過掠奪自己來擁有。

十分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