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四34周年香港现场:聚光灯下抓人、黑暗中响起《血染的风采》
文字、摄影:魏苑,报道发自香港
6月4日晚上九点半,香港维多利亚公园侧边的马路静悄悄,七八个全副武装的警察缓慢徘徊。黑暗中的长椅上,一位老人家身着白衣,静静地望向远方。他点亮手机闪光灯,一遍遍播放着《血染的风采》。
这首在六四前夕被天门广场学生咏唱、被梅艳芳在“民主歌声献中华”上歌唱、被每年在维园内点起烛光的人们合唱的歌曲,此刻在空荡的夜幕里悠悠升起。
“我在悼念!这么多警察,不怕!做自己的事,别人我不管!”老人家情绪激动地向记者解释。此刻正好有几名警察列队走过,他提高嗓门大喊:“我就是悼念,怎么了?人死了就去悼念,有什么?”
老人家是湖南人,八九学运时一度反对示威学生,后来听朋友讲述军队镇压、学生死在街头的惨状,转而懊悔、气愤。他十多年前来到香港,参加过多次六四悼念集会。看到今日安静的维园,他感叹:“香港已经越来越没有民主自由了,我不知道会不会对我的人身安全造成威胁,但今天我已经尽到自己的义务了。我只是在想,六四的中国,今天的香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今年是维园内连续第三年无法点亮烛光。此前,成立于1989年声援北京学生的百万大游行中的支联会(全称“香港市民支援爱国民主运动联合会”),在天安门镇压发生后的每年6月4日,于维园内组织悼念六四集会,数万支烛光汇成海洋,30年来风雨无改。
直到2020年,警方以疫情为由,首次禁止支联会举办悼念活动,但仍有民众自发入园悼念。2021年,警方引用《公安条例》封锁维园,但NGOCN现场报道,园子四周被烛海与闪光灯环绕,在夜幕下星光点点。然而,同年九月,支联会宣告解散。这个“香港市民爱国民主”组织,被港区国安处指控为“外国代理人”,过半数常委先后被捕,正副主席被控“煽动颠覆国家政权”等罪名,如今仍等待法院判决。
与过去两年封锁园区不同,今年六四的维园,被由政府间接支持的26个省级同乡会占据,联合举办“家乡市集嘉年华”,以“乡情聚香江,迈向新征程”为主题,“庆祝香港回归26周年”。
往日挥舞着“毋忘六四”、“还我民主”的公共空间,今年被硕大的“开心香港”宣传牌占据,文革时创作的歌颂“毛主席来了晴了天”的陕北民歌《山丹丹花开红艳艳》,通过舞台音响震耳欲聋地传来。记者于园区内被工作人员告知,可以“多拍照”,但不允许采访。
香港仲夏时分太阳毒辣,但众多市民顶着晒红的面颊、满头大汗地穿梭于200多个摊位,购买干货、小吃、手工艺品。45岁的朱女士,从江苏来港已经九年,此刻正与丈夫和女儿于阴凉处喝水休息。她说,疫情三年封关,没有回家,今天看到内地的小吃“很亲切”,而家乡市集让内地和香港“联谊起来”,不像此前那么紧张,令她感到开心。
刚来香港的时候,她见过维园内的六四悼念。她说:“那时候确实很多人游行,但今年好像没太有,我也没太在意这件事情,忘了今天是六四了。”
曾经每年六四在维园点起的烛光,承载了香港人过去30多年的集体回忆,是老一辈“民主回归世代”守护的“建设民主中国”的信仰,也成为了反修例后运动者们不拘派系、世代和身份认同,共同撑起的抗争。正如支联会在国安法后发布的最后一个六四悼念主题:“为自由、共命运、同抗争”。
今年六四前一晚,艺术家三木在铜锣湾中心广场被带上警车时高喊:“香港人不要怕他们!不要忘记明天是六四!”
六四当日,5000余名警察布控维园至铜锣湾一带,共有23人被警方以“涉嫌破坏社会安宁”带走,包括左翼民主派政党社民连主席陈宝莹、已解散的工会组织职工盟副主席邓建华、前支联会常委徐汉光、记者协会前主席麦燕庭、前货车司机工运人士杜志权、社运人士王凤瑶(王婆婆)等等。
晚上七点半,市民阮先生身穿一件印有“人民不会忘记”和支联会标记的黑色短袖,从维园大步流星走向铜锣湾中心广场,昂首挺胸地与警察迎面擦肩而过。
“我不害怕,做错事的人才应该害怕”,阮先生说。今年47岁的他,六四发生时读初一,被电视转播里北京街头的惨状和香港市民的声援所震撼,从此每年几乎都参加维园悼念。今年,当他快要进入维园时被警察拦住,后者警告或将拘捕。他没有继续对峙,但也因此感到遗憾,说自己已经尽力了。
“现在做什么都很难,所以才要坚持”,阮先生说,“很多人都很关心六四,但是不敢公开表达,所以我才更要公开悼念,让世人知道香港人没有忘记六四。”
年轻一代的身影也没有缺席。22岁的Samuel和21岁的Angus是大学同学,两人举着一本北岛诗集,展开《回答》的那一页,向铜锣湾熙熙攘攘的内地游客讲解六四事件和香港人每年的纪念。
在游人如织的铜锣湾,记者见到不少内地游客对着全副武装的警察拍照,当有人士被抓捕时,便好奇地问围聚的记者们发生了什么事;有人看到有线新闻在商场大屏幕滚动栏的实时播报后,恍然大悟,“哦!今天原来是六四”;也有华裔样貌、衣着光鲜的年轻人离开气氛紧张的区域后小声嘀咕,“I still didn’t get it what happened.”
“做政治很重要的一件事,就是与人沟通”,Samuel说,当他们向内地游客们解释后,许多人都对六四和港人的坚持有所了解。他补充道,“大陆人不知道六四,其实根源上不怪他们,是他们没有自由接收信息的渠道,那我们就可以搭建一个桥梁。”
Samuel说,香港和内地都被同一政权管制,因此了解中央政府的所作所为、中国人为民主法治的努力,对香港很重要。00后的他们,没有经历过六四,但是和很多香港人一样,被一期一会的六四悼念集会政治启蒙。经历社运后的他们更感到不同身份和光谱间弥合的重要性,“香港不是孤立的,团结、连接大陆人,是不可缺少的事情”,Samuel说。
虽然香港公民社会的空间骤然坍缩,但他们仍认为有空间“做政治”。Samuel解释,除了政治运动,很多日常,包括与家人相处、与教授讨论、逛街消费、穿什么衣服,都蕴含着自由平等民主等价值实现。他说:“政治是生活的一部分,我们都有责任去做。所以今天,我们想出来做一点点事,被人们看到、接收媒体采访,从生命到生命去影响他人,从量变达成质变。”
今年也是疫情后中港通关的首个六四,内地居民较容易来港参加悼念。来自新疆石河子的张先生,站在维园门口路口和人聊天,蒙古族一米八五的魁梧身材,让他在人群中格外显眼。他提前一天赶来,但看到满街的警察,“仿佛到了我的家乡一样,就像走在新疆街头”。
以前他在内地都会自己纪念六四,摆支蜡烛,和朋友们早上喝酒。今年他第一次来香港“过六四”,“结果就看它沦落成这样,挺难过的”,他说。
从小在新疆接受爱国教育的他,曾经是“资深粉红”。但上大学后,看了艾未未的纪录片《我们的娃娃》和《老妈蹄花》,被政治启蒙,后来看了《天安门》纪录片,正式了解了六四。他也曾关注香港反修例运动,但知道自己能做的不多,只是在朋友圈转发一下,就和多个微信好友吵架互相拉黑。他的政治意见是日常生活环境里的少数,每次在朋友圈因公共事件发声,从反修例、动态清零、到白纸运动,朋友就少一次。
“在这样艰难和痛苦的社会里,我们只能去抱团取暖,但抱团取暖也很难”,他说。
他穿着一件黑色短袖,上面印着《晓出净慈寺送林子方》,“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接天莲叶无穷碧,印日荷花别样红。”在今日的维园门前,这首宋诗有了别样的意味:“六”和“四”被抹去,“无”和“别”被描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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