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阿興
一九九四年的夏天,我剛生過一場大病,處理完兵役問題後,在家賦閑養身。
儘管醫生說我紅血球過低,囑咐我不能運動或工作,可我仍勉強自己做些簡單溫和的運動,告訴自己要動要動,人活著不能不動,否則跟活著等死有什麼兩樣呢?這場病讓我對生命有了全新的認識,我終於意識到生命具有威脅性的美好的存在,諷刺的是,這是我健康時從來沒有想到過的事。
也許是我不斷督促自己不能病懨懨地躺著,堅持活動的意志力,抑或許是我重新正視生命的價值而開啟了另一扇機會之門──診斷結果連醫生都覺得非常驚訝,我復原的情況比預期快很多。接著我便開始留意分類廣告上的求職欄。
沒多久,我找到我病後的第一份工作,在安親班照顧一班八、九歲大的孩子讀書寫字。雖然在多數人眼中,這不是一份適合男性做的工作(無論性質或少得可憐的薪水),但一來我當時胸無大志,並沒有打算離開家鄉去都市奮鬥,在工作機會不多的小鎮能找到一份固定收入的差事已經不錯了;二來這家安親班的老闆破天荒錄取我(一個男性安親班老師,至少在我是聞所未聞的創舉)。當初因為大病初癒,允許從事的工作不多,我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情投履歷,沒想到會受到青眼,實在是始料未及的事。為著這一份賞視(或冒險?),我接受了這份陌生的工作。
第一天進教室,我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等候我生命中的第一批學生。壁鐘的指針指著十二點十分,離孩子們進教室的時間還有將近一個小時,我打開空調,小心踩著地板上舖著卡通圖案的地墊,迎著正午淡淡的陽光,環視這空蕩無聲的教室;佈告欄上貼著孩子們神奇可愛的畫作,一面半人高伸手可即的書架置滿了童話書籍,我打開牆面上的一扇日式拉門,裡邊排排擺著一團團齊整乾淨的小睡袋。
面對這些,我打從心底發出一抹暖暖的微笑。才剛回頭坐下不久,一個清瘦俊秀的小男生在教室門口探頭探腦,一雙伶俐的眼睛上下打量著我,見我發現了他,也不怕生,逕直朝我走過來,小臉湊近著問:「安親班也有男老師喔?」
我不直接回答他的問題,倒是先問他叫什麼名字。
「我叫余佳興。」
他用清清亮亮的童音鄭重其事地告訴我他的名字,然後又若無其事走開,找到他的座位,放下書包,頭貼在書桌上喘氣,一副又熱又累的模樣。我看看時間還早,問他為什麼比其他學生早到半個小時,他說因為學校近,可以自己走路過來,不用搭交通車。我們就這樣有一搭沒一搭的亂聊。
「余佳興,你要不要先拿睡袋出來?」
學生們進來的第一件事就是睡中覺,我看他有點累了,就起身把桌椅搬靠牆邊,空出一大片地墊,讓他把睡袋拿出來。他雙手抵著下巴,說:「老師,你會不會講故事?我好希望睡覺前有人講故事給我聽,就像電視上的小孩子一樣。」
「好吧,你去拿睡袋到這裡躺好,我就講故事給你聽。」
他好高興跳起來,很快把自己的睡袋拿出來鋪好,躺進去。我隨手從書架上抽出一本童話書,席地坐在他身邊,娓娓道出姆指姑娘與石中劍,直到他長長的睫毛覆蓋下來。
我望著他安靜純稚的睡臉,告訴自己,這就是我的第一個學生。
余佳興,小朋友們都喊他阿興。他個子小,坐在最前一排,上課喜歡回答問題,只要我提出問題問學生,他不管會不會總是第一個舉手,熱烈地揮舞高喊,屁股懸空,深怕別人搶了他的風采。有時候我不理他,他就生氣的拍桌吶喊:「為什麼不叫我?為什麼不叫我?」
我說:「好,你來答。」
他見我叫他,高興地站起身,可卻突然變得靦腆拘謹,嗯嗯呀呀說不出話來。我看他裝模作樣的,就改叫別人來回答,他又緊張起來,連忙說他會答。我心裡知道,他其實只是想引人注意罷了。
有好幾次,他哭著跑來找我,埋在我懷裡哭得好不傷心,說某某人欺負他,罵他土匪。我找來他說的那幾個人,一個一個問,問出來的結果都是他先罵人,罵得尖酸刻薄,別人聽了不高興,當然反罵回去,有個小朋友氣不過,罵他土匪,他就哭了。
他最恨別人罵他土匪。我知道,那是因為他有一個在牢裡服刑的爸爸,對他來說,那兩個字特別尖銳。從小父母離異,由爺爺奶奶帶大的阿興,是個極度沒有安全感,又渴望大家關注的小孩。
阿興常常抗議我對他特別嚴格,有一次我就當著全班的面告訴他:「愈是讓老師疼愛的學生,老師對他就愈嚴格,因為老師不想寵壞他。所以,老師要是對你嚴格,就表示老師疼愛你,懂不懂?」
阿興聽了這樣的話,本來不情願給我罰寫字的,竟高高興興地說:「好啦好啦,老師,我給你處罰。」
於是,在那節下課後,他得意洋洋地告訴每一位同學,說他是我最疼愛的學生。
平時,只要有同學帶來什麼讓他覺得有興趣,或令他羡慕的東西,他就會睜圓了一雙可愛的眼睛,說:「哇,這東西好酷喔!可不可以給我,不然借我也行。」
別的小朋友往往很大方地借他玩,有不借他的,他也會想辦法拿到手,可他的東西,別人想都別想,連多看一眼都是不行的。但是他對女生卻是特別好。聽說他對女孩很有一套,在學校有很多溫柔美麗的女朋友。在這裡他最喜歡的是袁凱麗,一個講起話來甜甜嗲嗲,長髮飄逸的小女孩。阿興每次見了她,總把臉湊得好近,輕聲問:「凱麗呀,妳今天心情好不好啊?累不累?想不想吃糖?」諸如此類噓寒問暖的肉麻話,他總是問得很認真,像個小大人一樣。
袁凱麗其實也有點喜歡他,不過他太風流了,一會兒逗逗這個,一會兒纏纏那個,愛情幾何畫得亂七八糟,常常惹得袁凱麗生氣不理他。
有一天,他們全都在我規定的時間內寫完功課,我提早給他們下課休息,沒多久袁凱麗跑來告狀:「老師,余佳興偷親我。」
我看她滿臉通紅,盈盈欲淚的樣子,心裡覺得既好氣又好笑,故意板起臉孔叫阿興過來,「余佳興,你為什麼偷親袁凱麗,人家有答應給你親嗎?」
「我喜歡她,親親她也不行嗎?」阿興一臉無辜,好像我罵錯了人。
「好,那我也喜歡你,你肯給我親嗎?」我曉得他最不喜歡和男生有親密接觸,所以故意逗他。他果然精神起來,一邊揮手一邊說:「哇,好噁心,你不要靠近我。」
所有小朋友都大笑,連袁凱麗也掩嘴含淚地笑得好開心。
「是嘍,你覺得我親你噁心,那麼你親人家就不討厭嗎?每個人都有權利說不要,如果你無論做什麼事都只顧自己喜歡就好,也不管別人高不高興,那麼別人當然會討厭你啦。你自己想想看老師講得對不對。」
「那怎麼辦,我親都親了?不然,我給她親回來好了。」
「哇,我才不要親他咧,變態!」袁凱麗氣嘟嘟地別過臉去。
我搖頭笑說:「小子,你倒精明,一點都不吃虧。」他仰頭望著我嘻嘻笑,我嚴肅不起來,只好摸摸他的頭,說:「不要對我傻笑,趕快向凱麗說對不起。」
他旋過身,小心拉著袁凱麗的衣角,柔聲說:「凱麗,對不起啦,我下次不敢了,對不起啦——」
袁凱麗忍不住笑了,在其他小朋友嘁嘁喳喳的嘲弄聲中,掩面跑回座位去。
這件事過了幾天,幾個女生跑來抱怨余佳興,說他到處欺負女生。我找他來問,他總說是不小心撞到的。後來我注意到他的死檔張東佑同阿興玩的時候,老是故意推他去撞倒某個女生,然後趁機把女生壓在底下,恣意輕薄。
我不找阿興,單找張東佑來問。張東佑不敢說謊,一五一十告訴我。
原來阿興在家裡看了一些不該看的片子,和張東佑說了許多男女之間的秘密。阿興很好奇,想學學影片上的男生,於是唆使張東佑推他去撞女生,好讓他知道那是個什麼滋味。
我沒有責罵張東佑,只問他:「你喜歡給人壓在底下亂摸嗎?」
他想了想說:「不喜歡。」
「那麼你想女生會喜歡嗎?」我問。
「不知道。」張東佑垂下頭,抿著嘴笑。
「你看她們的表情像是喜歡的樣子嗎?」我耐著性子問。
「余佳興說她們假裝不喜歡的樣子,其實是很喜歡的。」
「東佑,」我快抓狂了,可還是面帶微笑,「老師告訴你,只要有人說不喜歡,就是真的不喜歡,不管他是女生還是男生,所以請你以後不要再去做讓人不喜歡的事。很多事情你們還小不明白,等到你們真的明白了,它對你們才有意義。你懂不懂什麼叫做有意義?」
他茫然地搖了搖頭。
我盯著他,腦子裡匆匆轉著該怎麼以最淺顯的字眼讓他明白,最後,我只好告訴他說:「有意義就是有用處。你懂了嗎?」
他憨直地點點頭,我卻苦笑著搖搖頭。
後來阿興也向我坦誠,那些影片是叔叔的。他還說:「我們家每個人都在看,我奶奶還邊看邊罵,婊子,妓女,叫那麼大聲也不怕羞。」
「你躲著偷看呴?」
「才不是,我想看就看,為什麼要偷看。」他說得理直氣壯。
「爺爺奶奶讓你一起看?」我瞠大了眼睛問,不敢相信那是真的。
「是呀,」他看我那麼驚訝,愈形得意了,「不信你打電話問我奶奶。」
我沒有打電話問阿興的奶奶為什麼給小孩子看那樣的影片,只跟阿興講了許多我不知道他到底懂不懂的話。他伶俐的眼神告訴我,這孩子不壞,只是缺乏父母的關愛。我想起他曾經天真地對我說:「老師,你好像爸爸,又好像老師。」
那句話讓我很感動,可當時我卻笑笑回他說:「我才不想有你這麼調皮的兒子呢!」
他聽了也沒說什麼,只定定的瞪著我。
轉眼乾爽的秋天取代了燠熱的夏末,中秋節也很快地溜過去了,接下來就是我「為人師表」以來的第一個教師節(其實我心下對這個沒有教育資格認證的冒牌老師的位置總有點小小的心虛)。對節日一向淡然處之的我,這回卻有著莫名的期待,我想是因為這班孩子是我人生中的第一批學生,內心裡總隱約盼望著能保留點特別的回憶。
那天上課前,阿興第一個衝進來,匆匆忙忙從書包裡掏出一張教師卡遞給我,我剛拿起來讚歎著說:「哇,這是老師這輩子收到的第一張教師卡吔!」還沒來得及道謝,其他跑進來的小朋友也紛紛把卡片丟到我手上,團團圍住我。
「老師,不公平,我們的卡片都是自己做的,只有余佳興的卡片是買來的。」有個男生不服氣阿興第一個送卡片給我,氣呼呼掀他的底。
「對呀對呀,他的卡片又不是自己做的,沒有誠意。」其他小朋友也紛紛加入戰局。阿興張口想辯,又找不到空隙講話,滿臉漲得通紅。
我趕快出來打圓場,「不是自己做的也沒關係啊,最起碼他還有心去買張卡片送老師,那就很好啦!其他人自己做卡片送老師,老師當然更感動,謝謝謝謝!」
我手執卡片向圍著我的學生們點頭致謝,惹得他們不好意思的笑了。
那個難忘的教師節,我抱了一疊教師卡片回去一張一張仔細看,邊看邊怔怔地傻笑。孩子們歪歪斜斜的童字,純真無邪的祝福,讓我快樂得有如置身雲端。我反覆看了好幾遍,每次看都彷彿是第一次。最後我再度抽出阿興的卡片來看,上面有許多可愛的錯字,其中「教師節」他寫成了「孝帥節」,我忍不住又笑了一回,笑到淚出了還停不下來。
第二天,為了答謝全班學生給我那麼可愛的教師節禮物,我請吃月餅,一人一個。阿興說他今年的中秋節沒有吃到月餅,很小心地把它收起來,又說要帶回去給奶奶吃。傍晚下課時,微涼的風吹拂著落葉,窗外魚鱗般的雲絮,高高懸了一天,阿興蹦蹦跳跳跟在我身邊,不時把他的學生帽拿下來折一折再戴回去。
「你知道你表姊家怎麼走嗎?」我蹲下來,再一次扳著阿興的肩膀問清楚。他非常肯定地說他知道。
下課前他跑來告訴我,說今天家裡沒人,奶奶請我載他去表姊家吃晚餐。我看天氣有點冷,脫下我的牛仔襯衫給他穿上,他呵呵笑著說衣袖好長,高興地甩著袖子,扮起歌仔戲的小旦。
一路上他嘰哩呱啦說個不停,我放慢車速,在蒼涼幽靜的街道間穿梭。我循著他指給我的方向,載他一遍又一遍地在市郊繞,直到天色昏黑下來。
我停車問他:「阿興,你會不會記錯了,這個地方我們已經繞了好幾遍了,怎麼還找不到你表姊家?」
他睜大眼睛看看四周,無辜地說:「我記得是在這個游泳池附近沒錯啊!」
「那你知不知道你表姊家的電話號碼?」
他偏頭想了想,說了一組號碼。我找到電話亭打過去,卻是空號。
「這個號碼是空號。」我朝他攤了攤手。
「什麼是空號?」
「就是沒有這支電話號碼。」
阿興哦了一聲,又偏頭努力想了另一組號碼給我,我再打去,還是空號。
「怎麼辦?找不到你表姊家,你家裡又沒人在。不然……我只好載你回我家嘍?」
他站在機車前面,側身伏在儀表板上,鬼靈精怪地朝我笑了笑,不置可否。
「你肚子餓不餓?」
搖頭。
「要不要把月餅拿出來吃?」
「不行,那是要留給奶奶吃的。」他的語氣很堅持。
「可是,你肚子不餓,老師的肚子可是餓得咕咕叫呢!」
他沉默了半晌,伸手把書包裡的月餅拿出來,說:「要不然,這給你吃。」
那一剎,我的眼淚差點掉下來。他一向不是個大方的孩子,甚至有點吝嗇,可是現在他卻把堅持要留給奶奶吃的東西給我。
「這個月餅你不是要留給奶奶吃的嗎?」
他低下頭,摸摸月餅漂亮的包裝紙,彷彿下了很大的決心,再度將月餅塞回我的手心,說:「沒關係,你肚子餓,給你吃。」
我接過月餅,把它放回他的書包,「老師逗你的,老師一點也不餓,你拿回去給奶奶吃吧,奶奶一定會很高興的。」
我看天色晚了,橙紅的雲霞已經轉成紫褐,天空很深,彷彿我們居住在一片廣潔的海底世界。我心想再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於是低頭對阿興說:「老師打電話去你家看看有沒有人在,如果沒人,你只好跟我回家了。」
我撥了阿興家裡的電話,一面看他好整以暇地望著我。電話通了,接電話的是他姑姑,她說家裡一直有人在,阿興也有家裡的鑰匙。我告訴她情況,她嚷起來,「哪有這種事,老師,你給他騙了,我們才在奇怪他怎麼還沒回家,打電話去安親班又沒人接電話……」
我沉沉走回來盯住阿興的眼睛,面無表情問他:「跟老師說實話,你是不是騙我?」
他那雙慧黠的眼睛閃過一絲淘氣的光,習慣性地偏了偏頭,又是一副不置可否的樣子。
載他回去的路上,我問他:「你是不是太無聊了,想要老師帶你到處逛一逛,所以才編這個理由騙老師?」
他反身抱住我,沒有說話。
阿興的父親在牢裡服刑已經多年,母親再嫁後便沒有再回來看過阿興。阿興是個內心非常孤獨的孩子,我深心裡曉得阿興把我當做亦師亦父般依賴著,在他小小的心靈,有太多他不能理解又占據太久的東西,彷彿一首歌詞說的:「星星太多,天空不夠。」爺爺、奶奶、姑姑、叔叔,那些身邊忙著生活的大人們,也是最親的家人,以為一個小孩子的需要不過是溫飽及玩耍,他的世界還能有什麼重要的事呢?大人們總是這麼以為,或即使他們發現了什麼,也會因為個人的重擔而無能為力吧。
如果阿興可以在這樣的環境中平安長大,那麼他會長成一個什麼樣的人?
有時候我會默默諦視我生命中的第一班學生,趁他們安靜寫著功課或乖乖睡中覺的時候,我的心會有一個聲音在問著自己,「我夠好嗎?做為一個安親班老師,我夠好嗎?我們的生命在這裡短暫交會,眼前的每一個孩子對我的人生都有著非凡的意義,而我能夠為他們的人生做到什麼?或影響到什麼?好的影響或不好的?會影響多久?或者我只是他們生命歷程中的一縷煙塵,不會留下任何舉足輕重的意義……」我常常這麼問著自己,卻往往沒有答案。
一九九五年的四月十四日,我記得那天是週末,有六個學生請假。午睡前,阿興一反常態地友善,從口袋裡掏出所有的糖果請大家吃。我算一算總共十五顆,扣掉請假的同學,我們每個人剛剛好一人分一顆。
「噯,剛剛好一人一顆。各位同學,我們大聲謝謝余佳興好不好?」
所有小朋友都含著甜甜的糖,張大嘴巴給余佳興一個響亮的謝謝。阿興開心又害羞地扮了個鬼臉,忽然朝我招招手,說:「老師,你過來。」
我覺得好玩,蹲到他旁邊,問說:「幹什麼?」
阿興湊過來在我的左頰上親了一下,在場每個人都傻眼了,他從來不曾這樣的。我很高興一切都是那麼的祥和,可心裡卻無端惆悵著。直到那天午睡的時候,阿興莫名其妙一直吵著要回家,一面哭一面踢睡袋,說什麼也不肯安靜下來。我沒辦法,只好說:「好,我打電話給你奶奶,要是她願意來接你,我就讓你回去。可是她如果不答應,你就要給我乖乖的睡覺,不可以再吵喔!」
他這才安靜下來,不哭了。
我安置好其他小朋友,到樓下辦公室給阿興他奶奶打電話,奶奶叫我別理他,讓他去哭,哭累了自然就睡了。我上樓轉告阿興,他又開始大吼大叫,說:「我討厭你,我討厭你,你不讓我回家我討厭你,下禮拜一開始我都不來了,我再也不想見到你……」我也火大了,「好,不見就不見,老師也不想再見到你了,下禮拜一要是再讓我看到你,你就倒大楣。」
不久孩子們都安靜下來,他也哭累,睡了。我幫他拉好睡袋,拿紙巾擦去他滿頭的汗水和臉上的淚漬,惘惘然心疼了起來。
第二天,我昏昏欲睡了一上午,下樓時,突然整個人天旋地轉,差點從階梯上跌下來,心神非常不安寧。我以為自己的舊病又要復發,心底一直轉著不祥的預感。沒想到下午接到警局打來的電話,說父親發生車禍,車子毀了,人躺在醫院。我和家人火速趕到醫院,所幸父親的傷勢並不嚴重,但也得住院好長一段時間。
我和母親輪流在醫院看顧受傷的父親。母親的身體也不是很好,家裡上上下下都要我料理,父親車禍的糾紛也不能不管。於是週一早上我打電話向安親班主任請長假,老闆在電話那頭先是好言商量,說這陣子有幾個老師離職,人手不足,勸我兩頭辛苦一點。我把情形解釋給他聽,說實在沒有辦法兼顧。雙方各持己見,愈說愈僵,我只好出了下策──辭職。
下午我到安親班遞辭呈,同時去向我最親愛的那班學生告別。初進教室,他們剛剛午睡醒來,一個個見了我沒精打采的樣子,想跟我說什麼,卻欲言又止。我以為他們已經知道我辭職的事,心裡也難過起來。這時,我發現阿興不在座位上,心裡一面想,好小子,真有骨氣,說不來就不來,一面開口問:「咦,余佳興呢?他真的沒來上課啊?」
所有人都低下頭,只有張東佑劈頭蓋臉丟過來一句炸彈似的話,「老師,余佳興死了。」
我倒抽一口涼氣,眼前一黑,全身冷汗直流。
「方老師你來啦,」安親班另一個王老師剛好走進來,看見我吃了一驚,扶著我的手臂,說:「你怎麼了,臉色好蒼白。」
我問他余佳興出了什麼事,王老師這才簡短告訴我,余佳興昨天下午去游泳,在深水區溺水,因為沉在水底太久,腦部積水,現在人在加護病房。我聽了整顆心緊緊揪結起來,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我勉強挺住心頭惶亂的情緒,簡單向學生說明我離職的原因,並對他們說了一些話,儘管心裡想說的話實在太多太雜,沒有辦法一次說明清楚,然而最難的還是言語表達不到之處,我這才深刻體會到「難以言傳」的尷尬。最後我環視全班,一個一個把他們仔仔細細看進我的心裡,我知道我永遠忘不了他們──我的第一班學生。
「各位同學,在老師離開這裡之前,想請你們跟我做最後一件事。請大家把眼睛閉上,在心裡為余佳興默禱三分鐘,祈求上天讓他早一點康復,回到班上來,像以前一樣,跟大家一起上課、遊戲。」
小朋友們一個個低下了頭,一同隨我默禱。
我離開的時候,班上所有學生都跑出教室同我說再見。可是我沒有辦法一再一再地回頭,因為我內心深深明白,只要我再回一次頭,那份不捨就會牢牢地攫住我,讓我永遠也走不開了。
過了幾天匆亂的日子,我終於抽出空來去看阿興。儘管我內心隱約在抗拒著,我多麼希望我還來不及去看他,他就已經健康地出院了,那麼我就不必去面對那殘酷的一刻。
我去看望他的時候,他全身接了管子,瘦得僅剩一身皮骨。我忍悲克己的拉住他如柴的雙手,望進他那雙過於空洞的眼睛。他見了我,心跳忽而遽增,眼角緩緩滲出淚水。我腦海閃過他聰慧調皮的模樣、得意促狹的笑容、初見他的情景、他送我的第一張教師節卡片、他騙我載他去閒逛的那個黃昏……往事歷歷,淋漓似傾。我想起那天負氣對他說的那些話,眼眶一熱,淚水潸潸流了一臉。
執起他蜷曲的手掌,我反覆告訴他:「老師那天說不想再見到你是跟你開玩笑的,老師最喜歡看到你了,你一定要好起來,你是老師最最最愛的學生,老師說不想見到你是騙你的,是氣話,不是真的;阿興,你一定要好起來,一定要好起來,老師……」
那張臉,只剩下一雙銅鈴般大小的眼睛,怔怔地掉下淚來,淚水模糊了這方冷酷殘忍的世界。奶奶在一旁為他拭淚,卻任由自己淚流滿面。我沒有想到會是他,沒有想到那個不祥的預感原來說的是他,我不能相信,我只是不願意去相信。
阿興的奶奶告訴我,出事的那天早上,阿興不斷跟奶奶吵著要去游泳,奶奶不放心讓他一個人去,就沒有准他。後來他說要去舅公家玩,奶奶這才答應了。到了舅公家,阿興又吵著舅公帶他去游泳,舅公煩不過,就帶他去了。這中間舅公去看了他兩次,見他玩得高興沒有什麼危險,才放心回家去忙自己的事。
阿興人小鬼大,老愛跑到成人的深水區去玩跳水,給救生員警告了好幾次。後來,救生員有一段時間沒見到阿興,覺得不安,繞到深水區一看,這才驚見他躺在水底。那個時候,剛好和我父親發生車禍是同一個時間,他溺水太久,搶救不回,成了植物人。
出了加護病房,我才發現自己的雙腿幾乎沒有辦法支撐如此巨大的傷慟。我扶著冰冷的灰牆走過蒼涼的醫院走道,這麼溫暖的春天,我竟然冷得渾身打顫。陽光靜靜灑在醫院中庭蒼綠茂盛的植物上,我感覺自己又回到這漠然闐鬧的世間來,然而淚水怎麼還不停不停地洶湧上來呢?
我仰首穹蒼,心底默默揪著那些回憶的片段,輕輕地告訴他──我想他可以聽得見我──阿興,老師好想好想,再給你說一遍床邊故事,讓你同電視上那些幸福快樂的孩子們一樣,永遠有個平安恬靜的好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