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书之第二天：我的叔叔

但是，我竟然找不到一张叔叔的照片。我的叔叔已不在人间，那就说说叔叔在我心中的形象吧。他是精明的，他的一生是痛苦的，我不知道上帝创造世界为什么不直接创造一个完美的世界，而是让人在世上受苦、受折磨。

叔叔小时候，我们都叫他姑姑，因为他生出来时是个女孩的身体，爷爷奶奶一直以为他是个女孩，可是长到18岁，仍没有例假，带去医院检查，发现她实际上是男孩。我真不懂。上帝在造她时打盹了，手错了？不管怎样，外表与内里不符。经过手术，医生把她变成了他。想想吧，这是发生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的中国农村里的事情。

这件事在我们家里讳莫如深，以至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具体情况，什么时候动的变性/整形手术？术后要不要服用男性激素？许多许多问题，不敢问，大家也不谈，以至于一件真事变得梦幻起来，像假的了。只有从家庭照相簿里看到小时候的叔叔确实是个女孩打扮，扎着辫子。看来这是真的。但我真不敢想像当时奶奶和叔叔在乡村里接受了怎样的群众眼光，是如何活在别人口中的。爷爷早就去世了，爸爸远在城市，他也去世得早。留下叔叔如何独自面对、接受这种事实，我真不敢想像。那个时候的人听都没有听过心理治疗吧。

这还没完。叔叔恋爱了，爱上同村一个漂亮的姑娘。这么说，他应该是服用过激素吧。他的心理是如何从女孩转变成男孩的？他没有得到相应的心理护理。想起这些，我为他心疼。他本来的性取向是什么？我不知道。只知道他恋爱了，爱上了同村的一个姑娘。但是，不用说，遭到姑娘家人的激烈反对。他们私奔过，年轻总有激情，走得不是太远，后来还是又回来了。还听说，那个姑娘被家人吊起来抽打过，不许她再与叔叔来往。然而，他们还是分分合合，拉拉扯扯好几年。最后听说，那姑娘嫁人了。

叔叔是怎么从这段感情里走出来的，我当然不知道。他不说，我想没有人知道。后来，听说他也结婚了，另娶了一个女人，离异过的女人。由于叔叔的生理问题，我们家一直含含糊糊，所以我不知道叔叔到底是不是被医生改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他能做爱吗？他能生孩子吗？可能不行。因为，后来，他离婚了，再后来，领养了两个女儿，似乎是他初恋情人的女儿？以后，他一直带着这两个女儿生活，他死后也是她们替他送终。

叔叔的一生，虽然有这样一抹沉重的异色，但他仍然只是一个普通人，一样需要打拼才能活下来。叔叔爱读书，家中有许多书，小时候暑假父母把我们送去奶奶家，我就是靠着这些书打发时间的。很多小人书，《三国演义》、《东周列国志》，还有小说《封神榜》，三言二拍，唐诗宋词、红楼水浒西游，我想起来，我的爱读书大约是叔叔培养出来的。有一年暑假，从奶奶家回自己家时，我太喜爱那两本唐诗宋词了，我偷偷带了回去。后来，叔叔来城里办事，为此还说我了。我无言以对，羞愧难当，是我的错。这算是偷了。

叔叔爱读书，有头脑，人很精明，在农村里是很出挑的，他当上大队会计，公社会计，后来改革了，这些大队、公社不再存在了，大家都在发家致富，叔叔也创业，他在县郊租下房子，开了一家拉丝厂。不知道我说的这个名字准确与否，反正是废品收集，专门回收玻璃器皿，主要是玻璃瓶，然后通过高温熔化，再拉成丝，做成玻璃纤维。一开始，挺挣钱的，叔叔在我们家一下子成了大款般的存在。当时正是爸爸因病去世，妈妈在外奔波，努力打两份工，我们三姐妹在家糊纸盒、接做一些手工活，挣钱维持生活的日子。

那时候，读书是要交学费的。我读高中了，一个暑假，妈妈打发我独处回乡下奶奶家，找叔叔借学费。我没有回祖屋。因为奶奶也离开乡村，不种田了，住到在县城叔叔租来的房子里，就在工厂旁边。一条刚开发的小巷子，两旁全是新建的房屋，但总给人一种光秃秃的模样，现在回忆起来，就是泥土路，外墙没有粉刷的水泥房子……

向叔叔借钱，再难开口，我还是开口了。叔叔说：生意很难做，他手头很紧。也许最后他还是借钱给我了？我居然不记得了，就记得他的这种话，明明工厂在运转，他说资金紧张。我觉得有钱人永远都在说没钱。当时我很难堪，面子薄，也许这只是开场白，叔叔肯定还说了什么，全不记得了。就记得我开口借钱，他说资金紧张。我简直想要找个地洞钻进去，尴尬极了。其实，这是我没有社会经验，找人借钱时，对方怎么会说我有钱有大把的钱，随便借！不可能嘛，先哭哭穷才是正常操作啊。但是当时我不懂，在心里留下这种深刻印象，导致我这一辈子既不想向人借钱，也不愿借钱给他人，只想独来独往，干干净净。

后来，果真，叔叔的工厂办不下去了。倒闭了。不知他以什么维生，但他那么精明能干的人，总能找到一点赚钱的法子，活下去。

再后来，2000年后，他也随着南下打工的大军，来到广州、深圳、东垸等地打工，其实他那时年纪不小了，快60了。他在工厂里守仓库，不算累活，有时候还能伙同他人，偷点老板仓库里的物资拿去卖钱，总之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再过几年，叔叔年纪更大了，领养的两个女儿都成人了，工作了。他的负担小了，身体也不行了，被查出有糖尿病。奇怪，叔叔怎么会得上糖尿病呢？他抽烟那么凶，没有得上肺病，却患上了糖尿病。对了，我想，叔叔小时候还得过小儿麻痹症，他走路总是一拐一拐的，可怜的叔叔。他的一生真是多磨难。身体不行了，他便回到老家，不干活了，算是退休了。

最后，叔叔死在自己家中。具体死亡时间不知，被养女发现时，他已躺在地上身亡了。可能是发病难受，想起身叫人，或喝口水，才下床，然后倒在地上死去了。临终前，没有任何交代，不知他有怎样的想法，只能遗憾地独自走了。

这就是我的叔叔。这就是他的一生，太快了，说不上幸福，就这么来世上走一遭，比一般人走得要辛苦一些。又或者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处，这些苦处不能用大小轻重来衡量，因为落到那个人头上，都是一样的苦。

我从没有与叔叔谈过心，聊天都没有过。叔叔的这一切，是我从妈妈口中听来的片言只语拼凑起来的。我成人以后，工作以后，更是极少来往，春节时的电话拜年问候都显得那么尴尬与慌张。我与他这样疏远，我与谁都疏远，我是这么别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