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倪匡《衛斯理》科幻小說對人性的思考
倪匡的科幻小說不以對“科學”成分濃墨重彩的渲染取勝,而是以豐富驚異的想像和曲折多變的情節以及對人性的探討與思索深深吸引着讀者;在文學中探討人性的善惡,思考生命的意義,表現出對生命存在的關注和追問;力圖通過故事讓人們明白人性的善惡及生命的意義,從而去努力實踐和追求人性與社會的真、善、美,實現人生的最高境界和價值。
享有“香港四大才子之一”美譽的倪匡,以其科幻小說的顯著成就與金庸、亦舒被人認爲是“香港文壇三大奇蹟”。倪匡的科幻小說數量之多,成就之大,在中國當代文壇上可以說無人可比。他的科幻小說不僅以武俠、探險、民間傳說、星際旅行、歷史疑案、迷信靈異等諸多因子構成的一個個獨具一格、奇幻美妙的科幻世界讓人流連忘返,更以奇幻驚異的想像、曲折多變的情節以及對人性的探討與思索感染和吸引讀者,顯現出濃厚的探索精神和人道情懷,以致柏楊稱他是“華語作家中,使科學新知和文學結合的第一人”。
一般來說,人性即人人生而固有的本性。荀子說:“生之所以然者謂之性”,“凡性者,天之就也,不可學,不可事......不可學,不可事而在人者謂之性。”可見,人性是不能學習而與生俱來的自然而然的東西,是人類與生俱來的本性。倪匡的科幻小說往往以奇幻的科幻世界爲依託,着重對人性的善惡予以探討和追問,力圖通過小說讓人們明白人性的善與惡及生命的價值與意義,從而努力實踐和追求人性與社會的真、善、美,實現人生的最高境界和價值。
1、人性之惡的集中展示
自古以來,人性就是文學作品中永恆的話題。人性一直以來都被分爲善和惡兩種,“所謂善惡,即是所謂好壞”。一般來說,凡是有利於滿足社會和他人願望的東西,都是善的,與此同時,凡是阻礙、損害了社會和他人願望的東西,都是惡的。因此,凡是一個生命對另一個生命進行侵犯、干擾、傷害,就是惡,相反則爲善。人性本善,還是人性本惡,是一個困惑人們已久,而且似乎將永遠困惑下去的問題。孟子說人性本善,荀子說人性本惡,楊朱說人性善惡相混,告子說人性本無所謂善與惡,到底誰對誰錯呢?似乎沒有定論。人類要想探究人類自身,首先需要思考的就是人性的問題,倪匡在其科幻小說中注入了自己對人性的思索:人性有善有惡,善惡相混,彼此交戰,而善最終必將戰勝惡。
荀子說:“人之性惡,其善者僞也。”從而提出了人性本惡的主張。俄國著名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就將更多的眼光盯在了人性具有毀滅性的邪惡之上,他的《罪與罰》、《被侮辱與被損害的》等小說,讓人感到陰冷絕望。縱觀倪匡的科幻小說,同樣讓人感到顫抖和對人性的失望。在這些小說中,倪匡無情地揭露了人性的種種邪惡,以至那些有着高度的科技文明和精神文明的外星人不止一次地將地球人視爲“低等,是一種近乎白癡的極度的低等”。
貪慾可謂是人性之惡的最主要表現。人人都有貪慾,正所謂“飢而欲食,寒而欲暖,勞而欲息”,騎着驢騾思駿馬,官居宰相望王侯,做了天子又想成仙。世上無數的男男女女在慾望的圈子裏轉來轉去,而人的慾望多種多樣,永無止境。倪匡科幻小說中就展現了人類各種各樣的慾望:對生存的慾望,對金錢的慾望,對權利的慾望......在倪匡看來,瀕臨餓死的饑民想要有最低限度可以維生的食物,是一種慾望;已經擁有了一大片國土的帝王,想吞併近國,擴大疆土,也是一種慾望。慾望的原則雖然不同,但同爲慾望卻是一樣的。而且,人們爲了滿足自己小小的慾望,可以不擇手段,做出種種匪夷所思的行爲,甚至不惜損害別人的利益。
《大犯罪者》可以說是對貪慾是一切惡行之源,一切禍害之根的最好註解。主人公範圍本是愛神實驗室中的產品,他擁有許多超能力,如用思想直接控制電腦等。爲了滿足自己成名的慾望,範圍頻頻犯罪,甚至公開劫持了一批參展的寶物,向全世界的治安力量挑戰,成了人所皆知的大犯罪者。後來他又迫使各國政府向他屈服,成爲世界上最具權勢者,全人類的權利真正掌握者。但他對此並不滿足,還一心要摧毀自己的培育者——愛神,爲此他不惜動用全世界所有的核武器。而黃絹,這個權利的奴隸,也毫不猶豫地拋棄了自己的情人原振俠和卡爾斯將軍,投向了範圍。各國政府也紛紛投降,並分別與範圍做了交易。在這裏,人們在慾望的圈子裏轉來轉去,爲了各自的利益而精打細算,爲了達到自己的目的而不擇手段,爲了各種慾望而出賣自己,每個人都有自己被收買的價錢。人人都在爲自己的利益打算,都希望能在暗地裏進行些有利自己的交易,以便滿足自己的利益和慾望。在小說中,倪匡展現了人類的種種慾望:成名欲、權利慾、野心欲……以及人類爲了滿足各自的慾望而進行的種種交易和醜行,有力地批判了慾望——這一人性之惡源泉對人性的扭曲和損害,表現了對人性的深層思索。
如果說貪慾是人性惡的最主要表現,那麼欺詐就是人性之惡的最常表現了。人們之所以強調誠實守信,就是因爲誠實太少,而欺詐太多。人和人之間的溝通主要靠語言,而不是心靈的赤裸裸地交流,而語言是最容易作僞的,因此人和人之間其實無法實現完全溝通,沒有一個人可以知道另一個人的心中在想什麼,虛僞和欺詐也就爲所欲爲了。正如倪匡在《頭髮》中所說:“欺詐可能是地球人最易犯的一種邪惡。如果有哪一個地球人站出來大聲說,我一生之中,從來沒有犯過欺詐,那麼這個人一定就是最邪惡的欺詐者”。在倪匡科幻小說中,人間就是一個充滿了欺詐的世界。就像他在《謎蹤》中所寫的那樣,特務間諜爲了達到目的,互相欺騙,互相利用,上級騙下級,下級瞞上級,勾心鬥角,不擇手段,甚至安排了人進入圖畫中這樣一個徹頭徹尾的陰謀。倪匡通過他的小說,對欺詐進行了淋漓盡致的描寫和辛辣無情的批判,表現了他對欺詐的厭惡和無奈。
在種種人性之惡中,最令人痛心和無法理解的應該是自相殘殺了。人類同爲地球上最具智慧的高級生物,卻熱忠於自相殘殺。可以說,幾千年的人類歷史,就是人類互相殘殺的歷史。倪匡在《異寶》中無不悲痛地說到:“地球人可以爲千百種理由而自相殘殺,爲了糧食,爲了女人,爲了權利,爲了宗教......原因有大有小,殘殺的規模有大有小,自相殘殺的行爲,在自有人類歷史記載以來,從未停止過!”在《自殺陰謀》中,老刀爲一殺手組織的首領,被稱爲世上頂尖的殺手。小刀爲了謀取這一位置,不惜設計要除去自己的父親——老刀,老刀同樣也在設法除去小刀。爲了要小刀自殺,老刀設計要小刀安排原振俠自殺,並同時安排了美姬(老刀、小刀共同的情人)自殺。最終,小刀因無法令原振俠自殺而只得自殺。可見,爲了自己的利益和權利,可以不顧“血濃於水”的父子之情而相互欺騙,自相殘殺,使人不由悲涼感到:連親生父子都不能容忍,人又豈能與別人和睦相處?而且,放眼世界上,爲了各種利益,父母子女之間反目成仇、互相利用、互相欺騙、自相殘殺的例子數不勝數。可見人性之中確實存在着邪惡的天性。
倪匡科幻小說以一個個精彩的故事,詮釋了人性的種種醜惡。令人恐懼和無奈的是,這些人性之惡並不只是小說中的幻想,而是實實在在地存在於人類之中,存在於每個人的內心之中。人類無法否認:人性是自私的、醜惡的。與其說倪匡科幻小說是科學的大膽幻想,不如說它是人性醜惡的收集室,是倪匡對人性之惡的集中展覽與揭示。但倪匡並不因此而悲觀、絕望,他在揭露、批判人性之惡的同時,也對人性中美好善良的一面進行了真情的讚美和謳歌。
2、人性之善的真情讚美
孟子說:“人性之善也,猶水之就下也;人無不善,水無不下”,從而提出了人性本善的主張。俄國偉大作家列夫·托爾斯泰就在他的一系列鉅著中貫穿了這樣一個主題:通過忍耐迴歸到人的仁愛本性上去,即所謂道德的自我完善,體現了人性善的一面。倪匡科幻小說雖然描寫了人性的種種醜惡,但也同樣表現了人性善的一面,並對此進行了讚美和肯定,表現出對美好人性的期盼與呼喚。
縱觀倪匡的科幻小說,雖然猶如進入了十八層地獄,讓人感到陰冷絕望,卻又處處洋溢着愛的光芒,讓人感到溫馨舒暢,充滿希望。親情、愛情、友情始終貫穿在他筆下人物的生命中。《幽靈星座》和《黑暗天使》就是一曲人性之善的讚歌。施哲和黑紗來自幽靈星座,她們要藉助地球人的形體收集地球人的靈魂。然而,施哲卻愛上了自己收集對象——地球人劉量中,無法下手。黑紗取得劉量中的靈魂後將其交給原振俠——施哲要收集靈魂的下一個對象。施哲最終放棄了自己的任務,選擇與劉量中在一起,以兩個被永遠禁錮的靈魂的形式在一起。而另一人物女巫之王——瑪仙爲了愛,寧願把本來要令原振俠死亡的噩運,用巫術力量轉移到自己的身上,去接受靈魂被永遠禁錮的噩運。這種愛感動了黑紗,使她也放棄了執行任務(代替施哲收集原振俠的靈魂)而受到了嚴厲的懲罰。後來,黑紗遇到了因公主之死而痛不欲生的年輕人並深深地愛上了他,當年輕人得知公主的靈魂已被禁錮在幽靈星座時,他寧願自己的靈魂也被永遠禁錮以便和公主的靈魂在一起。最終,黑紗爲了愛,以自己的徹底消失,換得了公主的重生在這個故事裏,無所不在的愛和友誼展示了人性善的一面,而小說最終讓有情人終成眷屬和摯友死後重生正是倪匡對人性之愛的肯定和祝福。
倪匡科幻小說中的人性之善不僅表現在人間之愛上,還表現在自我犧牲的精神上。正因爲人們勇於自我犧牲,無數仁人志士會爲了世界的和平美好而前赴後繼、死而後已。正如在《雨花臺石》中所描寫的那樣,嗜殺成性的不知名生物在其生存的星球毀滅之後,乘逃難工具——兩塊類似雨花臺石的石頭來到地球。在逃難工具裏,他們還不停地自相殘殺。後來,不知名生物分別侵入了一位高僧和黑人班納身上,試圖控制和利用他們,讓他們成爲世上最有權利的人而在人類中繼續嗜殺;然而,這位高僧和班納並沒有投降,而是引火焚燒了自己,與那些妖孽同歸於盡,以免他們蔓延整個地球。高僧和班納爲了保衛地球,不惜獻出自己的生命,他們的英勇無畏和自我犧牲精神正是人性之善的有力表現。
不僅如此,倪匡在對人類之愛和自我犧牲精神讚美的同時,對正直誠實、和平善良的美好人性也予以高度的肯定與激賞,並塑造了人性善的代表——紅人和愛神星人。紅人善良仁慈,正直誠實。在《血統》中,他們前來地球尋找被鄭天祿(一個狡猾的天龍星人)所騙走的首領的“生命之源”——一塊供他們吸收能量以維持生命的礦物。當他們千辛萬苦地找到“生命之源”以及另一件屬於天龍星的寶物時,立即毫不猶豫地讓衛斯理將那件寶物歸還給天龍星人。愛神星人同樣是人性善的代表,他們和平善良,充滿了愛心,根本不知道什麼叫欺騙,具有人世間的一切美德,就連他們製造的機器人也同樣如此。在《假太陽》中,愛神星人因自己的星球有難而急着去拯救,原振俠爲了瑪仙而獨闖愛神星人留下的防禦體系,並企圖破壞這一防禦裝置,因爲他知道防禦裝置秉承了愛神星人的一切美德,絕不會傷害別的生命。而且,在舊太陽死後,愛神星人制造了一個新的太陽來代替,拯救了地球,又將自己的生命基因移入了地球猿猴之內,使猿猴最終進化成了具有高級智慧的生物——人。後來,當愛神星人與其他星球的高級生物再次降臨地球,看到地球人的自相殘殺之後,其他星球人提出的消滅人類的計劃,愛神星人堅決反對,並一直在暗中默默地幫助地球人,希望地球人有一天能摒棄人性的醜惡,進化成具有各種美德的真正的高級生物。這種種人性之善不僅是倪匡肯定讚美的對象,也是他對人性的美好展望和期待。
此外,倪匡科幻小說中的其他主要人物,如衛斯理、白素、羅開、高達等無不是一諾千金、誠實守信之人。他們品德高尚,樂於助人,正直誠實,勇敢堅強,不畏強權,反對專制,以天下(地球)安危爲己任。他們雖有時不免耍上一些小手段,但本意和出發點卻是善意的。他們也是人性善的代表,在他們身上體現了人性善良美好的一面。這種人性的善良美好纔是人性最爲寶貴的東西,也是倪匡要肯定和期待的所在,更是當下人們應該積極追尋和堅守的所在。
3、理想人性的積極追尋
人性善惡相混、同時存在。善不死,惡不止,沒有善也就無所謂惡,一部人類史,就是人性善惡的交戰史。正如倪匡在《紅月亮》中借巴圖之口所說:“地球人雖然有不少是極下流、極無恥的,但是何嘗又沒有高尚的、具有智慧的?”“地球數千年的文明,可以說是智慧和愚蠢、正義和邪惡鬥爭的紀錄,這種交戰在地球的每一個角落之間進行着,甚至在每一個人的內心之中進行着。”
科技的發達、物質的豐富在提高人們的生活水平、改善人們生活質量的同時,也給人類帶來了一系列負面影響:人們心中既定的思想觀念被推翻,科學文明代替了封建迷信,因果報應及天堂地獄之說成爲虛幻,人們失去了信仰和精神寄託。同時,工業文明和商業文明中的金錢至上觀以及金錢與權勢的不平等,嚴重摧殘着人們的精神家園,導致了人們信仰失落、人性扭曲、道德淪喪、心態失衡。很多人開始不擇手段,一切以自己爲中心,以金錢和權勢爲目的。犯罪活動頻頻發生,而法律制度的不健全使得很多犯罪活動得不到懲罰和控制,人們開始變得瘋狂和失去理智,人性惡的一面被淋漓盡致地表現了出來。
現實中種種表現無不深深觸動着倪匡,成爲他科幻小說創作的素材和靈感來源。他小說中人性惡的種種表現,不管是地球人自身的,還是某些外星人所具有的,都是人類人性惡的縮影。同樣,人類中也有着各種各樣善的一面,雖然這種善在惡的潮流中顯得微乎其微,但它始終是人類孜孜追求的理想所在,因此,在倪匡科幻小說中,對人性善的刻畫成爲他小說創作的起點與歸宿。從這一點來看,不管是人性之善還是人性之惡,都表達了倪匡對人性完美理想的嚮往與追求。人性之善固然是倪匡心目中的理想人性,是他對人性美好的展望和期待,因此他在其小說中塑造了紅人、愛神星人等人性善的代表,這些毫無一點邪惡的外星人,可以說正是地球人進化的目標,也是人性進化的最高境界。人性之惡同樣表達了倪匡對理想人性的追求,因此在其科幻小說中,倪匡寫出了人性之惡的種種醜惡及其對人類的傷害,正是人性之惡使社會成了人間地獄。那麼,要想建立人間天堂,就必須摒棄人性之惡,使人人都擁有善美德和品性。因此,倪匡通過科幻小說表達了人性善必將戰勝惡的美好願望。正如倪匡在《宇宙殺手》中所描寫的一樣:西陵星鬼魂面對宇宙靈魂的殺手——宇宙殺手,不得不求助於雷九天和原振俠。面對不可知的敵人,雷九天退縮了,並被宇宙殺手乘機侵入體內,以伺機消滅西陵星鬼魂。然而在最後關頭,雷九天並沒有屈服,他勇敢地與控制自己的宇宙殺手相抗,給了西陵星鬼魂帶原振俠逃走的機會。雖然最後他被宇宙殺手殺死,但宇宙殺手也因此被西陵星鬼魂永久地困在了古墓之中,而不能再爲禍人間。雷九天在最後關頭,其人性善的一面戰勝了惡的一面。
倪匡科幻小說表現的人性觀正是他對現實人性的探索和思考,而他在小說中所表達的美好意願,即在人性善惡交戰的歷史上,善終將戰勝惡,也正是當今社會及以後的人類歷史上人性發展所應走也必然走的道路。正如倪匡在《假太陽》中所堅信的那樣:“隨着一代一代的進步,善也將替代惡。”“隨着時代的發展,人總是邁向文明,脫離野蠻。雖然速度十分緩慢,道路極其曲折,甚至三步退兩步半,但人類總是走向光明,追求善,擺脫黑暗,擺脫醜惡,人類是在進步之中!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倪匡的科幻小說就不再是虛無縹緲的科學幻想,而是建立在對現實深刻洞察上哲理性的思考,是“幻想與現實”的完美結合,爲人類人性的建構提供了一面鏡子和參照,從而具有獨特的文化價值和深遠的啓示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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