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故人来
(一)
男人:珠海市香洲区海天居小区8栋603房李先生中果一箱。
女人:好的,今天就发货。
男人:五十一箱是吧。
女人:没错。
男人:你送过来么,想见见你。
女人:不好意思哈,我们是从陕西直接发邮政快递。
男人:奥。
女人:我们认识?
男人:老校区图书馆天台,还记得么。
女人的头脑里突然闪出一个明亮的火花,大脑皮层上某些白色神经突触被唤醒。她好像回到了灯火通明的图书馆,站在四楼自习室的窗前,往外眺望。昏暗的小花园里,一对情侣在亲热。女孩的连衣裙已经被撩到了大腿位置,灯光下露出一大片白肉。肥肉在晚风里颤动,如同一坨晶莹透亮的凉粉,等待着被切削和凉拌。他们一定是在亲吻,舌头缠绕撩拨吸吮,声音盖过草丛中蟋蟀蚱蜢青蛙的鸣叫。一个男人反复背诵的一句英语传到楼上,It's a good night that I want to invite you to have dinner.这么简单的英语,不知道男人为什么要背诵。
女人却知道这是一个暗号,她该去天台了。等她收拾好东西,走上天台时,男人早就等着她。男人并不着急去招呼她,而是转身锁住了天台的铁门。月亮照在他身上,仿佛一名严肃低沉的监狱看守。锁好门,男人跑到她身旁,一把把她推倒在地上。她的长裙子绊住了脚,哗啦一声,好像扯烂了。男人完全不管,疯了一样亲吻她的白腿和屁股。尽管她在自习教室里已经微微出汗,带着浅浅的臭味儿。男人边亲边轻轻啃咬着她的皮肤,她发出疼痛的呻吟声。男人把她上身拉起来,和她亲嘴,锋利的牙齿划过她的舌头,两人混合的口水顺着下巴流淌。
那天是初七,月亮钩子一样悬在略微发红的天空上,天台上完全没有光。只有学校主楼上一盏灯不断旋转着扫射周围建筑。灯柱扫到他们身上,他们就转头凝视那盏大灯,他们的双眼被灯光刺激,然后闭上,脑海里一片灯光造成的血红色。他们沉默地做爱,天台上的水泥地面经受了一天的炙烤,到了夜晚仍然保持着一定温度。他们的屁股被不断散发的热量温暖,然而双手、耳朵和额头被夜风吹得冰凉。两人脸贴着脸,男人舔着女人的脸庞,是一股咸味儿,带着点苦涩。男人停下动作,紧紧抱着女人,他浑身颤抖仿佛那天中午地震摇晃他。那是他们最后一次做爱,距今已有十一年。
女人:还见什么?
男人:看看你过得好不好。
女人:我过的很好。
男人:我过的也还行,不过有时想起你。
女人:没事儿可以想想别的。
男人:虽然老了,有些事情很难忘记。
女人:电话号码多少,寄苹果需要。
女人大学毕业就来到这个海滨小城做护士。一个女人在外地城市生活,气候饮食语言都有不适应的地方。有时候躺在出租屋床上,会幻想一觉醒来,回到家乡,听妈妈喊自己起床去吃买好的包子油条豆浆。或者是妈妈一早起来,做好了油饼,一张张摞在白盘子上。黄色油饼烙焦的地方微微发红,破碎的饼皮噼啪地掉落。刚腌好的一圈圈绿辣椒在玻璃瓶子里,夹出来裹在饼里。辣椒褐色的汁水顺着油饼流到了手上,带着微微辣气,甩几下拿卫生纸擦干,随手丢掉。然而现实起来却要面对日复一日的肠粉、鱼粥、排骨粥,加了鸭蛋银丝般的竹升面。到了年龄,按部就班,照所有人预想的一样嫁给一个老实的本地人。结婚一年后,生了个女儿,如今已经三岁了,长得乖巧可爱。生活似乎就应该这样一步步走下去,没人问自己到底要不要这样的生活。她好像一头扎进生活大网里的鱼,虽然还在游着,但碰到网的时候,才知道自己永远被困住了。
为了经济更独立,她开始帮远在陕西的父母卖苹果。起初确实蛮辛苦,后来苹果质量不错,回头客越来越多,生意越做越好。她下了夜班,早晨回到家,看见女儿和老公还在熟睡。害怕惊醒他们,她躲进小书房里,并没有睡意。她躺在床上,翻下kindle,想看会儿门罗或者奥康纳。两人对生活的目光毒辣,这是她欣赏却又做不到的。
没翻几页,卖苹果的群里就有人买苹果。做这生意要嘴甜会说话,她却觉得这不像自己,她扮演某种角色一样销售着苹果。每次对话完毕,她感觉到自己陷入巨大的虚空,连带对卖苹果也厌恶起来。男人的微信往来让她想起大学时候的自己。她和男人做过几次爱,却不是男女朋友,她也谈不上了解他。
他们的相识纯属巧合。她是他喜欢的类型,长发圆脸带有清纯的五官,也许还有点孩童的幼稚感觉。他们不是一个学院,男女寝室却只隔了一个平时上了锁的铁栅栏门。他们的寝室都靠近铁栅栏,晚上十一二点都还有痴男怨女隔着栅栏诉说着情话。男人时不时会瞅一下栅栏那侧,好几次见到女人洗完头披散着头发经过,他闻到好闻的洗发水味道,不是力士就是飘柔。看见女人因为洗头被热水烫红的脖颈,上面环着一圈红丝绳。
男人一直没机会认识女人,也没有找人打听,只是模糊知道隔壁的寝室似乎是护理学院的。他们相识还得归结于那场地震,地震没有发生在他们所在省份,却也相隔不远,有明显的震感。男人当时只觉得自己左右摇晃,还以为是头晕,没有理会,继续看电脑上的AV。后来觉得不对劲,走出寝室,发现楼道空荡荡的,才知道地震了。他这时候听见隔壁有女人在喊,就推开铁栅栏,搀扶女人下了楼。到了楼下,发现操场上站满了人,许多男人只穿了内裤,女人裹了花花绿绿的床单或者被子。他们因此事认识,却没有多少密切的来往。至于怎么突然间做了爱,回想起来,似乎也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神秘因缘。
他们第一次做爱是一起去黄河滩上玩。黄河滩有什么好玩的,不过没钱去市里要钱的景点,只能去郊外转转。浑浊的黄河水缓慢地流动,到了某个地方,突然开阔起来,落日照在河上,让人想起千年之前黄河的样子,多少有点感动。黄河上架的浮桥,一只只铁制小船,焊接在一起,随着河水流动漂浮在河面上。他们就在浮桥上做爱,男人是第一次,很快就结束了。她不是第一次,也没感觉到什么舒服。只是觉得似乎是种新鲜的体验,在历史悠久的黄河铁桥上。完事儿后,男人在她耳边吐着气,说会永远爱她。她觉得奇怪,他们明明都还不互相了解,谈论爱似乎为时过早。她没有回答他,拿起一块石头,扔进了黄河水里。石头溅起溅起一点水花,迅速沉下去,不知名的白色水鸟在河上飞。
(二)
“几楼?”
“你按一下上,我上面刷卡给你开。”
“到底是几楼。”
“进门右手边第一个电梯,别走错了。”
电梯到了三楼,门开了,女人想走出去,露了半个身子一瞅,发现是个足浴推油会所。会所里一个穿着短裙黑丝高跟的高个子女人好奇地扫了她一眼。她赶紧缩回电梯,电梯门合上,继续上升,直到七楼才停下。她走出去,一个穿运动服的男人站在电梯口,有点脸熟却并不认识,她边发微信边往前走。她扭头看了下男人,男人正低头看着发亮的手机屏幕,她知道是了。两人一打照面,笑了一下,这种情况下的重逢他们都没有预料。
“你这真难找。”
“本该下去接你的,只不过附近熟人太多。”
“结婚了吧。”
“有个三岁的女孩。”
“挺好的。”
“还行吧。忘不了你。”
“没有啥忘不了的。”
两人进到房间里,女人坐下,男人却有点尴尬,站着摊开手,不知道下一步做什么。女人的裙摆因为坐姿拉了上去,露出白色的小腿和灰色高跟鞋。一大片脚面裸露着,仿佛湖面上逐渐融化的一块薄冰,表面冰冷,里面却蕴含着温暖和力量。男人跪下身子,用手指抚摸女人的小腿和脚面。女人怕痒似的走开,也许是男人的手过于冰冷。
女人:“你变了好多,我认不出来。”
男人:“到了这个年龄总会发福。”
女人:“你微信里说的视频是咋回事?”
男人:“Nokia5300。”
女人想起那个冬天的午后,鼓楼广场旁边巷子里的小旅馆。白色灯箱上写着红字,住宿十元。他们站在门口开房的时候,一对学生情侣正在退房。女孩穿着白色的羽绒服,胸口部分却弄脏了,也许是沾染了男孩的精液。她略带慌张的神情,发红的眼睛瞄向旅馆前台挂着的黄色石英钟,离两点还有十五分钟。男孩则面无表情地等待着验房,其实没什么好验的,这种旅馆并不提供避孕套、矿泉水、泡面之类。只有一个老旧的电视机,他们只顾做爱而并未使用。旅馆唯一担心的是他们胡闹时弄脏床单或者被罩,如果这样就要适当赔偿。其实这并不合理,因为这些床单被罩其实也并不干净。等到他们办好入住,女孩拉着男孩离开,他们因为什么事情笑着打闹起来。女孩穿的黄色靴子(带毛)登登登地响着,在男孩女孩身影消失之后。
他们进到房间拉开窗帘,外面的灰尘跑进来,对面是个工厂,也许是个棉纺厂,剩下生锈的机器,早已停产多年。他们照常接吻,做爱,只是因为是冬天比较寒冷,又没有暖气,他们披着沉重的被子,身体笨拙的呼应。等到女人在上面的时候,男人拿起她的Nokia5300,从她背后拍摄了三十秒的视频。女人当时并非没有发现,只是觉得是男人的丑恶癖好,并未加以拒绝。而且在第二天就进行了删除,删除之前她观看了一遍。视频只是看到她的侧脸,光线打在身上,显得皮肤特别白皙。她的五官似乎有点扭曲,声音也有点变形,而男人只有粗重的喘息,还有床铺震动咔咔的响声。那部5300早就不知道扔去哪里了。手机本身挺好看的,手机屏幕可以推拉上去。乳白的机身,两侧镶嵌红色的线条,让人想起红色高开叉旗袍下的白色肉体,光滑而且温暖的手感。不知道男人什么时候留下了视频,这符合他的性格。出身农村的人多少带点狡猾,这种狡猾多是来源于童年的自卑,没能建立安全感,导致人格不健全。后来他们没能继续多多少少有这方面的原因。不过其实也不奇怪,他们偶然认识,做过几次爱,其余时间并无太多交集,甚至说不上熟悉,慢慢走远也是必然的。就像一只蝴蝶偶然落在蒲公英上,发一会儿呆就飞走了,不过停留那片刻的记忆却为两个人的记忆永久保存了。
女人:“你想做什么?”
男人:“我也不知道。”
女人:“把视频删了。”
男人:“好。”
女人其实不怎么怕自己老公看到什么视频,毕竟十年时间过于久远,追究那么久之前的事也无意义。但女人却觉得这可能是撕开自己生活的一个缺口,她将慢慢失去现有的一切。她知道男人要什么,她认为能够给男人一个了结,虽然男人可能并不这样认为。
女人扶着房间的窗户,男人从后面,他们开始做爱。男人的动作比较笨拙,也许因为高度角度的原因,也许是女人的配合度不高。虽然拉开了窗帘,有对面人可能看到的刺激,但两个人的兴致明显不高。女人穿高跟鞋的腿紧绷着,大腿拉出一道有力的线条。穿衣镜里反射两人不断撞击产生的层层波浪。女人一下下喘气的声音,男人牙齿磕碰的声音,还有外面清洁工打扫卫生的车子轮子摩擦地板的声音,交织在一起。
他们做完也才十一点,肚子有点饿却不想吃正餐,就随便找了个茶楼喝早茶。
水晶虾饺,虾饺皮晶莹透亮,可以看出里面包裹的红白虾仁。咬下去皮滑而带点嚼劲,虾仁是刚剥出来的,新鲜极了。
酱汁儿蒸虎皮凤爪。咬一口,鸡爪的皮就脱落下来,软糯的口感,酱汁儿沾到牙齿上,咔咔嚼着吸足味道的带红皮花生。
白糖伦教糕。不腻的淡淡甜味儿,儿时刚出锅的馒头,蘸点白糖吃的欣喜。一片片略带发酵的香味儿,绵软雪白。
粥是加了瑶柱的简简单单的白贝粥。两个人没有说话,安静地吃着早茶。他们夹起虾仁送到嘴里,啃咬黄色的鸡爪汁水顺着嘴角流,深深闻一下伦教糕的发酵香味儿。然而他们最爱的还是油条,把截成小段的油条放进白贝粥里,用筷子搅拌软。油条吸收了粥水和瑶柱白贝的鲜香,又保持一定的酥脆,让他们有种回到家乡的错觉。
(三)
男人:“苹果很甜。再来一箱,上次那地址”
女人:“要下个月才有货”
男人:“可惜了,老人家挺喜欢的”
女人:“老人家帮你带小孩?”
男人:“没有,他们单独住”
女人:“那也挺好”
男人:“最近有空么,去一下岛上”
女人有点奇怪,上次分手时本来说不再联系了,谁知道男人又以苹果为引子来勾搭她。她对男人说不上反感,也谈不上喜欢。她猜测男人只是想为青春时的旧梦划上一个句号,而并无别的企图。毕竟两人都不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早就在生活的打磨下变的圆润光滑。
至于她家的苹果,确实是真好。种在山腰,爬上苹果园累死人。她爸和她妈打理果园,她负责网上销售。苹果量多,竞争也激烈,卖不上非常好的价钱,只是比在家乡卖多赚几个罢了。而多赚的这几个对她爸妈则很重要。她也觉得自己帮上了忙,心里高兴。
小时候爸妈不种苹果,而是磨豆腐。豆腐坊就在隔壁。早上一起来,闻见新鲜的豆腥气。爸妈早就不在床上,而是跑去了豆腐坊。走进豆腐坊,里面是热腾腾蒸发的雾气。用白布过滤的豆浆,散发出浓厚的香味儿。粗糙的豆渣,留在白布上,染的白布的纤维微微发黄。她拿起碗来就舀豆浆喝,她妈看见就说她喝生豆浆不怕肚子疼么。
她才不怕肚子疼,上次肚子疼在床上躺几天。嘴馋,又没啥胃口,说想喝猪肺汤。她爸给她去老刘家打猪肺汤。老刘是集上卖猪肺汤的,那天下雨老刘收早了摊,她爸跑了几里地找到老刘家里勺了猪肺汤,回到家猪肺汤还温乎乎的。她看着浅红的小块猪肺漂浮在汤上,猪肺的孔洞里渗进来微微浑浊的浓汤。妈妈把菜园里种的香菜揪了一把,揉碎放在猪肺汤里再次煮热。香菜根茎碎裂变成深褐色,发出臭屁虫压瘪后的奇怪味道,她却不怕,反而很喜欢。
这个海滨小城的猪肺汤和家乡不同。通常是石磨肠粉店里提供,这样的肠粉店通常是夫妻两人经营。蒸肠粉的笼屉是一层层的,冒着热气。男的不时拉出来一屉,用白色塑料铲子(宽口)把黄白相间带绿葱花的鸡蛋肠粉剔下来。肠粉蜷着身子,皱在白色的盘子里(纹着红色公鸡)。
那边女的用大勺子舀了一碗猪肺汤,端上桌来。汤还很烫,现在喝,保准把上颚的皮烫没有。刮去了汤上黑色浑浊的油脂,清澈的汤底部沉着黄色的扁豆,上面漂着细小的葱花颗粒。白色的调羹勺起软烂的扁豆,搭配一块略微带软骨的猪肺,伴着浇了酱油的肠粉吃,滋味是很好的。这种猪肺汤让她想起儿时吃过的老刘的猪肺汤,味道完全不同,就像这个海滨小城的湿热完全不同家乡的凉爽。只是偶尔走到海边,海风吹着,依稀有家乡夏夜凉风吹来的感觉。
岛上她去过几次,没什么意思,陪亲戚家孩子在沙滩上抓小螃蟹,礁石很湿滑,要小心看着他们。赤着脚,粗粝的砂石硌得脚底发红,细小的沙子钻进脚趾缝。离开了医院和病人,她感觉到了放松,却又落入这些细小的不舒适当中。
她还是和男人一起上了岛,跟老公说了个去学习的理由。她们医院确实有不少学习,她老公也早已经习惯,没有多问什么。她答应男人来岛上,不知道为什么。男人手里的视频,对她似乎没有什么威胁的作用。她好像只是有点可怜他,就像可怜一个讨玩具的孩子。尽管这个孩子可能是邪恶的,并不那么可爱。
他们在岛上定的房间不算小,放了三张单人床。本来是个三人间,因为这段时间岛上生意清淡,按两人间的价格算给他们。房间里有个小窗,打开,海风透进来,带点砂石的粗硬和海带的腥味儿。他们把行李放下,走到岛上闲逛。除了举个挂着海鲜招牌的大排档外,岛上的居民住房和陆地上的似乎并无不同。带着斗笠遮阳的老阿婆守着卖旅游杂物、玩具的摊子。风吹过来,插在白色海绵泡沫上的花花绿绿风车,转起来呼呼响。
他们漫无目的走,终于走到海边,渔船在海上散漫停着,遍身的油漆都已斑驳。岸边的烧烤档口,拿来烧烤的长条槽子,连带铁丝网架,孤零零站立,仿佛还带着昨日夜晚烧烤的香气。有个老人白着头,收拾很大一张渔网,动作缓慢,不知道要收拾到什么时候。
男人:“原来岛上没啥好玩的”
女人:“我早就说了”
男人:“能和你出来就好”
女人:“挺没意思的“
男人:“活着本身就没啥意思”
他们沿着环岛的路往里走,天上有点微微落雨。因为下的不大,他们继续往前走,白色的海浪拍打着礁石,将红色的垃圾袋、带着标签的饮料瓶子冲上岸。有些又随着回退的浪头,重新漂浮回大海。雨下的大一些,平静的海面被急促下坠的雨滴敲击,仿佛被风晃动的绿色麦田。他们躲到一个大石头下避雨。那块大石头倾斜着立在地上,小房子一样高大,不知道是几万年之前立在那里的。他们躲进去,男人拿卫生纸给女人擦拭腿上的雨水。
女人穿了个黑色的短裙子,坐在地上时露出里面穿的粉红内裤。男人凑过头去,去观察内裤底部浅浅渗出的尿渍,似乎还去闻了闻散发出的腥臊味道。女人觉得不好意思,要站起来,却被男人按倒。男人用嘴贴住女人略带干燥的嘴唇,舌头顶开女人的牙齿,疯狂地亲吻她。女人只是没有反抗,却也绝没有迎合,只是面无表情地接受着。地面较为冰冷,男人把白色外衣脱下来,垫在身下,他们在上面做爱。害怕游客的到来,男人进行的时间非常短暂,有水滴从石头上滴下来,滴到男人背上和女人的额头上,针扎一样刺痛和寒冷。结束的时候男人因为兴奋的缘故,掐住女人的脖子。女人觉得喘不上气,就挣开了,不过白嫩的脖颈上带了红色的块状斑点。
晚上他们回到房间睡觉,两人各睡一张床,窗外海风拍打着玻璃窗。打开窗户,寒冷的海风进来,窗外的大海一片黑暗,只有灯塔的灯远远的亮着。
男人:“我发现自己爱上了你”
女人:“可是我不爱你”
男人:“但是我在爱你啊”
女人:“你这是残忍并不是爱”
男人:“你能假装爱我一下么”
女人:“这个可能没法假装”
男人不再说话,只是裹紧被子。到夜晚的时候,女人似乎听到了有人在哭泣,但也可能是海鸟不清楚的叫声,她无法分辨。他们从此没再见面,好像他们从未遇到一样。
半年后的某天。有次女人刚好经过香洲区的海天居。不知道什么原因驱使,也许是好奇,让她敲开男人留下的那个地址的门。一个老人开了门。
老人:“你找谁”
女人:“你是李欢的父亲么,我是他大学同学,今天刚好路过,过来是想知道下他最近的情况”
老人愣了一下说,其实李欢两年前过年期间,因为车祸去世,留下了个三岁的女儿。余欢毕业后就南下广东工作,和班上同学没怎么联系,所以同学们不知道也正常。不过大概半年前有个李欢大学一个寝室,住他下铺的男同学过来看望过。后来还通过网上寄了一箱苹果。老人还通过电话感谢了他。
女人让老人回忆回忆李欢同寝室那个同学的样子。老人说就是普通人,有点巧的是身高和长相和李欢有点相像。具体老人描述不出来,就拿出来李欢大学时候的毕业照来。不是学院的大毕业照,而是班级的小范围毕业照。李欢和周围的同学站在阳光下,他们同样青春、无所畏惧,因此神情和面孔都有些相似。那时的他们不可能想像出未来生活可能的昏暗和丑陋。
(四)
看到这封信你想必奇怪,好奇我是谁,为何冒充李欢,又怎么知道你们之间那么多事情。其实这并不奇怪,你们在图书馆天台做爱时我也在现场。我叫张峰,和李欢一个寝室,睡在他下铺。我并不是去偷窥,而是李欢让我帮他放下风,毕竟图书馆进进出出人比较多,说不定哪个二百五没事儿跑到天台去。我开始并不愿意,因为我嫉妒他。我们本身第一眼看到你,就是在图书馆,只不过你并不晓得。当时快到期末了,大家都忙着复习,图书馆自习室没有位子了。我和李欢就在各层闲逛,正准备离开去网吧上网,发现了你。你当时穿米黄色的长裙子,坐在三楼上去四楼的楼梯台阶上。坐姿的原因,让你白嫩的双腿叉开,我们刚好看见白色内裤中央一团圆形的灰色水渍。你低着头的神情异常害羞和温柔,让我们忍不住一直看你。
也就是那一时刻,我们都想和你做爱。这时候谈爱上不爱上还太早,我们并不了解你。我们只是觉得如果能脱下你的内裤,抚摸你的双腿,闻那内裤底部水渍的气味,都将是美好的。关于这些,我和李欢简单做过交流,在只有我们两个单独在寝室的时候。我往你自行车篮子里放过情书,你有没有印象。不过可能你并没有收到,因为是写在一张报纸上,好像是英语周报,还是21世纪英语报,我忘记了。是用蓝色英雄钢笔写的,蓝色的墨水浸渍到报纸的纤维上,晕开一片,让我本不端正的字迹更加模糊。
具体来说情书的字句是一首诗。我早已忘记了具体内容。只记得零星几句,“骑蓝色自行车的少女,阳光照射你的小腿。不知名的少年默默注视”。因为年龄小,二十一吧。字句幼稚的出奇,诗末尾留下了我的名字和手机号,却没有收到你的回复。我想也正常,也许是放你自行车篓子里被你当废纸丢了,也许被收破烂的捡走了。当时学校里不少学生学人家体验生活,去吃苦,到处捡废纸、矿泉水瓶子拿来卖。
我本来不想去,不知道什么劲儿又勾引着我,撕咬我的内心,迫使我前去。我听着你们亲吻的声音,心里自然不是滋味儿。李欢和你的事情,因为地震走在一起,多半出于巧合,而没有什么真正的爱情。我想去爱你,却因为情书可能没有送达的缘故,被他抢了先机。他曾经说过和你的两次做爱,一次是在黄河边,好像是六月。你们还在学校照相馆租了台胶片相机。他给你拍了不少照片,拍的并不好。因为拿黄河做背景,整体调子发黄发昏。而我却看了不知道多少遍,照片里你的笑容像十几岁的少女,让我的心顿时变的柔软。
我本来想拿几张看着打飞机。李欢把自己东西看的比较严,我也没逮着机会。我只能在漆黑的公共卫生间,蹲着听下面水冲刷厕所的声音。想象你的样子,等待着那种类似死亡的巨大快感到来。公共卫生间里有人在拿水桶往身上浇,有人对着尿槽边尿尿边跟别人比鸡鸡的大小。尿液况况打到白色瓷砖上,一道道黄色流淌下来,变成泡沫在底下聚集。有人丢烟头上去,呲啦呲啦响几下,被他用尿呲灭了。我只想给你说,我们的生活是多么粗陋,不过这并非我们可以选择。
我不像李欢那么有这种运气和机会。当然他家里也比我富裕,珠海特区的。虽然也不是广东本地人,而是从河南迁移过去的。他经常请寝室里的人一起吃饭。我蹭过他不少饭。有次他买了羊腰子,觉得膻气太重,拿回去给我吃。虽然腰子已经凉了,我也吃完了,因为觉得是好东西。他请客,请我吃东西,我没拒绝过。这有家庭贫穷的原因,也有想和他搞好关系的原因。不知怎么的,我对他有种天然的亲切感。觉得他大方,长得也不赖,和女生关系好,简直是我理想中的自己。他有一种玩世不恭的感觉,可能是被父母保护的太好,生活没有什么挫折,又比较开朗阳光的原因。
我呢,感觉自己就是个笑话。父母种过地、卖过菜、帮人家拉过货,收买赃物被警察抓起来过。我拿什么跟别人比呢。我的两颗门牙又在我十几岁时因为一场车祸脱落了,爸妈一直没有给我补。一个原因说是害怕牙齿还会发育,等我十八岁之后再补。我内心想他们也许是怕麻烦吧,也可能觉得没有门牙对个小孩子没什么吧。
我缺了两颗门牙生活了七年左右。在这七年里,我没有和女生说过什么话,因为我感觉她们好像在偷偷忍着笑。或者会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几个女生一起讨论我的门牙,肆无忌惮的大笑。我说这些有什么意思呢。我往你自行车篓子里投那份报纸,我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勇气。那时我刚上大学,家里给我找了医院,装上了两颗烤瓷牙。我觉得我似乎有了新的生活,我可以像其他人一样开始追求自己喜欢的东西了。可是我的无望的努力落了空。李欢是多么幸运,这使我有种变态的欲望,去看你和他在图书馆天台上的做爱,听你们在黑暗中的喘息声。刚刚活过来的我,重新陷入无比的寂寞和绝望里。
我不想再说什么,毕竟我是卑鄙的。在我知道李欢车祸去世时,我竟然燃起了一种狂喜,同时伴随一种奇怪的欲望。我冒充他,联系你,威胁你,用他曾经说过的一段并不存在了的视频。我以为能够用做爱来获取爱,用接近来换取亲近。但两个同在泥淖中的人,并不能互相拯救。我想象中的爱对你来说只能是残忍。
张峰站在海边,写完这封信。女人却永远不会收到。因为他丢到海里去了。海浪冲上来海滩,把海滩上的木头、拖鞋、矿泉水瓶子,还有其他一切垃圾都卷进海里,仿佛它们从未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