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6ICU与数字劳工 | 706湾区线上沙龙回顾

706青年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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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持人开场:

请大家加入会议保持静音,我们即将有请嘉宾Suji带来精彩的分享。

欢迎大家参加706湾区“技术的社会面”线上沙龙,我是主持人刘宁。首先给大家介绍一下今天活动的情况,包括今天"996.ICU"整体的活动流程。

706是一个理想主义者的乌托邦,自2012年在北京创立,处在“宇宙的中心”,但目前处于移动状态。706从创立之初便吸引了无数热情且开放的青年人,我们在这里聚集探讨文史哲综艺,探索生活的更多可能性。欢迎大家关注“706青年空间”微信公众号,看推文了解706的调性,也欢迎感兴趣的小伙伴加入我们的运营和策划团队,让有趣的谈话发生。

知识分子真正的陷阱是什么,哈耶克认为是沦为过度专业化与技术化的状态,从而失去了对更广阔世界的好奇心。本系列活动,706将探讨的话题是:技术的社会面。我们希望共同探讨、推动人类文明进步的技术多面性,我们试图描绘一个更加广阔的图景,欢迎大家关注706,让有趣的对话发生。

今天的主讲嘉宾是Yan Suji,他将给我们带来"996.ICU"以及数字劳工相关的话题。同时我们有幸请到了两位重要的嘉宾,作为主嘉宾的对谈嘉宾。他们分别是刘彪,中国政法大学资本金融研究院研究员,经济法博士,706社群法务主管,微思客的编辑,同时他也是我们706的老熟人;另外一位嘉宾是顾紫翚(Katt),美国伊利诺伊大学厄巴纳-香槟分校环境科学硕士,法学博士,对生物学,金融学,经济学,生物工程,核工程和人权法等均有涉猎,论文方向主要为科技法和创业法。她目前担任初创科技公司Dimension.im的合规负责人,以及台湾尚澄律师事务所的顾问。同时她一个很重要的身份是996开源协议的起草人, 因为这个协议她接受了包括CCTV,经济观察报,南华早报等国内多家知名媒体的采访。

现在介绍我们今天的主嘉宾Suji,他从伊利诺伊大学厄巴纳-香槟分校计算机工程系辍学创业,创办了Dimension.im并担任CEO。他曾是 Qdaily & 财新传媒独立记者,前自动驾驶公司工程师;业余和激进市场/RadicalxChange ,Data Law Group 等经济学者、法律学者等合作撰文;曾被连线(Wired)、南华早报、华尔街日报等报道。目前个人主要聚焦在开源,以及加密、隐私保护(公司产品 maskbook.com / Tessercube.com)等方面。Suji和他太太Katt 一起在 Github 上发布了"反 996开源协议(Anti 996 License)",受到了美国连线等杂志的采访。现在我们把话筒交给suji,欢迎他开始今天的分享。

 

Suji Yan分享:

大家好,我和706的渊源两年前就开始了。关于"996.ICU"的话题,我以前在北京本部、上海共享空间和伯克利的活动中都讲过。距离第一次讲这个话题已经过去一年了,尽管现在的PPT也做了一些调整,但是如果大家以前听过我的活动,就会发现有些内容是重复的。但如果联想到这一年中现实社会发生的很多变化,也仍然很有意思。

今天主要讲两个部分的内容,第一部分关于"996.ICU",第二部分关于数字劳工,一开始大家可能很难发现这两者间的联系。因此,我会首先介绍一下"996.ICU"的由来:它是如何在软件行业的程序员中以这样的形式爆发出来,它最终预示的本质是什么,它展现的有关劳动的变化在历史中占有怎样的地位,以及它对现在的数字劳工的过渡具有怎样的标志性意义

什么是“996.ICU”呢?它分几个阶段:2019年3月,一名匿名程序员发了一篇“工作996,生病ICU”的帖,同时注册了一个网站名叫 http://996.ICU,网站的代码托管在Github。人们把Github(开玩笑地)看成是同性交友网站,其实它是全世界最大的软件协作网站,是软件行业程序员的必备工具;同时它有许多功能,比如评论和社交。“996.ICU”网站很快成为了当时的热点,全世界的程序员都在踊跃参与,在Github上点赞、做贡献。按照点赞人数或者参与人数来看,截至去年底,这个项目有超过25万人参加。从参与人数看,它是世界第二大开源项目,Python的发明人Guido也率先发声“996工作制是反人性的。(The 996 work schedule is inhumane. )” 。同时微软公司内部的程序员团体 MS Workers 也发起联名信支持“996.ICU”运动,并督促控制 Github 的微软公司继续保持中立,保持 Github 不删除或限制“996.ICU”代码仓库的访问权限。另外,从2019年3月底开始,这个项目也诞生了很多子项目,例如“黑名单”(实行 996工作制的公司),“白名单”(子项目 955.WLB,能做到 work life balance 的公司)和“反996协议(Anti-996-License)” 。

那"996.ICU"是怎么自组织发展的?

首先,Git(Github基于的协议,由Linux创始人Linus开发)是一种去中心化的代码管理工具,也是软件行业协作方式。例如我对一个项目不满意,我就可以“fork”(分叉)它,进行一些改动;也可以发起“pull requests”(提议),并向原来的项目管理者询问我可不可以把一些改动“merge”(合并提议,即支持)回来。这个和我们现实中的团体的运作是很相像的,比如团体的分裂、各种路线斗争和迂回。在"996.ICU"里,“黑名单”和“白名单”的参与者都不是专业的法律研究者、劳工运动研究者,他们并没有多少充足的证据证明某些公司一定就会虐待员工、对员工实施996。除了要求往“黑名单”加东西的人举证之外,整个项目很大程度上是依靠社区的自治,或者说类似“古希腊公民大会” 式的投票方法,让一些拥有哲人王形象的管理员做决断。比如某个大公司的公关卧底看到自己公司被标记了会心里很不爽,他就可能会想分裂这个项目、要求管理员把标记删掉。而一名普通程序员或吃瓜群众并没有能力分辨这个公司到底是什么样,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就非常依赖社区的力量。社区会开始举证称事情并不是这样,他们有很多证据、记录截图、媒体报道、当地人举报的回执,由其他程序员用 emoji 进行置信度打分。投票主办方看到表情包投票的情况后就会明白这个公关是敌人派来的、是个工贼,他们于是会把issue给关闭,不去理会这个公关。

这种类型的工作形式其实并不是因为"996.ICU"才产生的,它其实诞生了至少三十年。那为什么在软件行业和资讯行业会有这样的工作习惯、有这样一群人存在呢?最早是因为自由软件运动或者说自由与开源软件运动(Free and Open Source Software,简称FOSS),而实际上自由软件和开源软件这两者是不一样的。FOSS最早是由Richard Stallman发起的,他同时发起了GNU和自由软件基金会。他最重要的论点是软件的自由关系到人类的自由。像马克思认为是火药的发明摧毁了骑士阶级(他还有一些类似的论断在《资本论》、或者与恩格斯合写的文字里有叙述,资产阶级的兴起摧毁了一切温情脉脉的、假情假意的宗教与家族关系等等)。Richard Stallman本人并没有说过这句话,但是有很多论文认为软件的自由关系到人类的自由,比如一篇论文将他的观点以及传染性开源的做法称为“信息共产主义(Info-communism)” ,里面把软件比做了火药,认为如果某些势力、人、组织、国家能够垄断火药和后来的热武器,那么人类就不自由了。这是比较自由主义的想法。在Richard Stallman的那个年代,最大的Evil Company是AT&T,主要是做电信、硬件和操作系统UNIX的,第二大的就是微软。

2004的时候Richard Stallman在TED上做了演讲,那时候他已经挺老了。演讲时他举了一个例子:是一个专业软件公司的、穿西装的人和一个普通用户做交易。假设这个公司设计了一个赌博软件,用户付了一块钱来赌博、要开盘,那么这个软件公司的职员可以通过控制一个不透明的软件来决定开什么盘。比如他可以控制赌博软件开出你不想要的东西、通过控制文字改掉你说过的话、通过控制浏览器改掉网页,他可以控制所有东西。在这个情况下你怎么说话都是不对的,他可以自动地记录下你的行为一键举报你,甚至以此要挟你。这些是七十年代的早期公社运动之后左派自由主义遗留下来的思想,而Richard Stallman把它提炼出来了。当时没有人相信他,都认为他想多了、是个疯子,他也的确受到了很大阻力,但一直坚持在做。Richard Stallman有几大成果:一个是著佐权(Copyleft),这是用版权法的方式反对版权存在。他认为大家应该把源代码开放出来,使软件成为自由的软件。假如别人用了GPL协议,就也要遵守这个协议,去开源。Richard Stallman想用传染的方式创造软件公社。

这里有阮一峰博客上的一张图,左侧三个一般被认为属于自由软件阵营,有传染性开源的 GPL(GNU Public License)系列、Mozilla,因为它们是有传染性的。另外BSD,MIT,Apache都是不太有传染性的(因为它们不做软件公社),它们其实背叛了革命。当时正是1990年代,伴随着网景创立、上市,互联网经济泡沫后又一下子起飞的那几年。程序员在这样一个美国社会大环境下,突然意识到:我是一个SUN的程序员或施乐公司的程序员,我可以出来创业、骗投资人钱,买一个Suji.com,这样我可以一两年就上市、套现、过上资本家的生活。这就是当时大的社会背景——所有人都在搞xxx.com,就好比前几年所有人都在搞移动互联网和区块链一样。于是在这种情况下有人开始背叛革命,出现了加州一帮以Open Source Initiative(OSI)为首的人。他们声称拒绝搞意识形态、软件自由、人类自由,他们不关心人类自不自由,也不关心公社,他们关心的是让大家公开源代码,互相学习、协作。一旦开放出来就可以学习对方的代码,可以做一个更好的软件。总言之,大家一起互相开放、互相学习。这很明显有利于大公司,有利于程序员创业、骗资本市场的钱。因为他们控制了软件、可以解释清楚代码,只不过摆着一个开放出来给大家学习、工作的姿态。所以自由软件运动从此分裂了。时至今日,开源软件的声浪早已超过自由软件,基本上(在中文圈)一提开源软件或FOSS大家都直觉认为是open source。Free Software Ideology也就从此渐渐式微了,但也有比较重要的成果,比如Linux就是基于GPL协议开源的。

"996.ICU"运动里有“反996协议”,简要解释就是:假设我是一个著名的开源组织的程序员,我开发了一个非常好用的软件,可以预见的是,有些国家会要求他们的程序员使用我的软件源代码做模板,让程序员很苦很累地加班、做业务代码。作为一个同情无产阶级(程序员阶级)的程序员,我就可以把“反996协议”加进我的软件。这样会产生什么后果呢?从传统来看,劳动者相对用人单位而言是弱势群体,劳动监察部门可能会介入(但不一定是帮劳动者)。当软件使用者加上“反996协议”后,公司一旦违反了协议,那么它将不仅是违反了劳动法、有当地劳动监察部门找上门,也同时违反了著作权(Copyright)。因为“反996协议”也是一个合同,授权协议里面写着:如果公司不遵守当地劳动法或者国际劳动公约,那么就不能使用该软件源代码。但事实公司已经用了,如果不遵守授权协议则是侵犯了著作权。所以我(软件开发者、软件版权持有人)就有权要求我所在国家的版权局介入、警告或者起诉用人单位。这是理想中的状态。实际上到现在为止已经一年了,我还没有看到这样的案例,这当然也和疫情有很大关系。而在之前的七八个月里,还是有公司不提996但是仍处在996的工作模式里。到目前为止,我们不知道是否有人真的用这个argument去告用人单位(即使在法理上是可行的),也许有人在讨论但没有计划落地。

尽管一年了,反"996.ICU"虽然有成果但是大家并不敢提这个词。很多用人单位也不会直接说自己是996的工作性质,但是在招聘的时候HR会暗示可能会996。大家心里虽然会反感,但是公司还是会偷鸡摸狗地搞一些办法来执行996工作模式。和商业公司做的开源项目相比,自由软件运动已经很式微了。为什么在国际上有很大影响力的自由软件运动都是以失败、逐渐式微而告终呢?这和自由软件运动的历史阶段有很大关系。第一,软件已经脱离了手工业者的阶段,像在Richard Stallman的那个时代,人们可以想象MIT的、或者某所大学的教授做出一个东西、一下子改变了整个软件的商业版图。但在现在就很难实现了,因为现在基本已经是一个流水线的阶段,不再是手工业者或者纯研究者的阶段了。

另外,众所周知,中美两国以及世界上其它的发达经济体的软件工程师和程序员的待遇都非常高,不管是硅谷,还是上海、北京。这几个比较大的行业中心城市给他们的待遇都是很高的。那这个钱是怎么赚来的?如果去深刻地发问,答案会是:因为公司的市值很高,有钱给大家发高薪;或者是因为公司给程序员配了一些股票很赚钱。但这些公司是怎么赚到这么多钱的呢?为什么能够拥有那么大的社会、经济影响力呢?本质上是因为他们把软件工程师作为一种从事大规模生产和剥削的包工头和监工。比如Uber、Airbnb、饿了么等公司,它本质上剥削的是开车的司机、做菜的商家、外卖小哥、KTV老板或者房东等等。公司花几十万美元甚至上百万美元的去请一个做Machine Learning和Data Science的程序员,就是为了不停地优化算法、得到千分之一或者万分之一的提升、优化行程路径等。这就和包工头和监工去监控一样,他们为了防止无产阶级偷懒不干活,从而设计出工分等等来预防。这些包工头工资必定很高,因为高工资的目的是要求他们监督下手下无数的人。像Facebook、Twitter这样的主流互联网大平台有很多用户,那么这些公司拿走的就是用户的数据。

因此,程序员其实是很典型的小资产阶级,他们很想成为大资产阶级、梦想着创业成功,但他们意识不到自己在剥削底下的人。这也是程序员的软弱性,所以他们很难成功。如果光靠程序员去搞自由软件运动等等是很难成功的,因为它没有更底层、广大的劳工的参与。

那么谁是底层的劳工呢?这个图是传统经济学里常出现的一张图的变体。这里面有几个元素,最左边是劳动力,右边是工厂,底下是货币政策(左边为法币,中间的是中央银行和政府,右边是货币政策,讲的是储贷之间的关系),再右边的购物车是自由市场。从美国工业革命、石油和钢铁革命,到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美国逐渐形成完善的劳工保护之后,社会就是这样运转的。人们都会说:“我是工人,我干着某某工作,我被谁谁谁剥削”,其实处在中间的是货币政策、银行和政府组成的联合体,类似美联储、J.P.摩根和洛克菲勒,而恰巧这三者都来自同一时代。这个时代是人们认为的工业垄断大资本主义的巅峰,人们所能想象的所有好的事情、坏的事情、不可思议的事情全在这个时期发生,例如当时J.P.摩根、卡内基、洛克菲勒资助共和党影响1896年总统选举,最后共和党人William McKinley当选总统,可后来McKinley在第二任刚开始时意外被刺身亡,继任副总统是西奥多·罗斯福(老罗斯福),任内主导了加强反垄断,拆分标准石油公司。这是很有意思的历史上的事情。(00:28:59)现在人们已经不在乎这段历史了,已经很少有人说自己被一个工厂剥削,因为这部分的人口比例在逐渐下降,这个问题已经不是最主要的矛盾了。当前最主要矛盾在于,现在有另一类型的巨型工厂,它可以给20多亿人实施劳动调度和契约。这里的契约指什么?指的是卢梭在《社会契约论》里提到的,也是18年、19年美国国会听证会谈到很关键的问题:用户条款。当时参议员问扎克伯克:“你们用户和你自己到底读不读这个二十多页的破烂玩意儿啊?”他说:“参议院,I do not.”这实际和人们不会去读国家宪法一样,大部分的普通民众是不会去读国家的宪法和成文法典。

有人会觉得这是在夸张,认为这两个不能相提并论。但仔细想一想:我们生活在这个社会中,假如别人问政府是怎么来的,有人会说:“在几百年甚至几千年的发展过程中,现代国家政府是由每一个人让渡一部分权力形成的社会契约来创造出来的实体(entity),它有我们共同让渡的权利。”有人会根据马克思、恩格斯的定义说:“这是一个阶级压迫另外一个阶级的机器。”但再追问深层次的问题,例如人们是怎么参与政府形成的,就会很难回答,因为实质上大家并没有参与,这些规则在大家能参与之前就已经形成了。比如十到十五年前,“我们”或多或少都参与了Facebook帝国的形成。但现在的数字劳工以及小朋友不同,他们大多只注册账号,点了“Agree(同意)”,就进入了Facebook的世界,并没有参与它的垄断。这就像人们为了从现实社会移民到数字社会里,和Facebook签了一个社会契约,这就是一个新的、被每个人让渡一部分权力出来形成的组织实体,只是不名为政府而已。可实际看来,它本质上已经拥有了一定的权力和地位。这就是现在社会的主要矛盾

这已不再是传统的劳工问题。因为现在很难判断是否有像传统模式一样的垄断,比如曾经的标准石油、卡耐基钢铁厂那样可以同时控制几亿人的吃住玩乐,在现在基本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了。从这个角度看,数字社会中的垄断才刚刚开始。我在给《激进市场(Radical Market)》(也是最早提到“数字劳工”这个词的几本书之一,里面有加速主义、数字劳工等想法)写的一篇文章是有关自由软件运动和新形式劳动,随后可以发到群里给到大家。

这篇文章提到现在主要的矛盾是数字劳工的问题。工人已经不再戴着安全帽,劳动的工具也不再是镰刀和斧头,而是手机和电脑,同时劳动结晶承载的组织已经不是工厂了,而是一个在冰岛、贵州或者一个偏远地区的服务器,是远离我们生活的遥远地方的某台服务器。但货币政策还是没变,我们仍使用以法币为本位的结算单位,却有了更“先进”的信贷方式——不是用储贷政策里的花样去骗劳动者的钱,而是推行消费主义给劳动者贷款,劳动者贷款后自己还不起,只能不停地贷款。这就因为当前的自由市场是跟数据有关的市场,资本家可以决定这个数据值多少钱,以此为依据给人们发放贷款,骗人们钱,促使人们去消费,购买商品。

关于加密与数字劳工,密码学的发展中有一个重要成果,就是08年中本聪发明的比特币。如果我是一个对社会报有极大改进热情但又不能露脸只能藏起来的人,我会认为:其他都变了,没有变的、最脆弱的部分反而是政府的货币。如果想真正改变有关劳资关系、资本主义,从货币入手会更方便。比如在金融危机的时候,在比特币的区块链首个区块包含了泰晤士报当天的头条新闻:“财政大臣处于第二次援助银行的边缘”,也就是财政大臣在第2轮赎买时同时考虑放水救济。而中本聪本人或名叫“中本聪”背后的组织是否站在反对现代资本主义或者后资本主义的角度思考了这个问题,就不得而知了。

经过十年的发展,现在不管是学术界还是工业界都认同了数据劳工这个概念。创造一个独立的币是为了让央行和政府货币政策不能剥削人——因为政府只要放水就能剥削我们。那我们做什么才能防止政府找不到其他手段(比如货币政策、信贷)来剥削我们呢?最近有一个比较小众的领域——“去中心化金融”(DeFi),里面提供了很多种借贷。人们可以在没有任何法币(如美元)或者银行的允许下,通过抵押各种东西去制造稳定币。比如“去中心化金融”可以贷给人们同美元一比一价值的稳定币,像曾经需要贷款人付年利率三到五个点利息的贷款项目也可以不需要贷款人身份证就直接放贷。当然这很难用,还比较原始,但很有意思。你可以自己想象:原来银行和保险我都可以不用政府参与,可以像乌托邦一样运行。

再谈到与IOT、5G紧密相关的边缘计算。这里边缘计算指的是:所有的计算都可以不跑在冰岛服务器上而是每个人家里的电脑上。如果家中电脑配置很低、无法运行复杂的软件,又考虑到目前一些软件很麻烦不好用,该怎么办呢?这时候我们就可以在别人的电脑运行这个软件,比如我的电脑和其他100个电脑连在一起,我每天使用别人的电脑半个小时,然后给他们一点钱(这个钱可以通过某个法币或者加密货币结算)。这就是最近一些搞边缘计算的人的想法,他们觉得IOT、5G这样的设备不需要像“云上贵州”或者冰岛的托管服务器一样管理,可以使用边缘计算“去中心化”。

有人从另一个角度思考:存储了大量数据的服务器是“万恶之源”。我们要把生产工具公有化、不能让私有企业掌握如此重要的生产重器,同时每个人都必须有能力去empower自己的生产工具,就像给工人再培训。他们理想的乌托邦状态是:人们把这些东西全造出来后,像三星这样的大巨头就死掉了。当然这不太可能,这是一个比较理想的乌托邦想法。

那实际的情况是什么呢?在2020年到2021年这两年,如果告诉别人区块链,大家的第一反应想到的新闻会是:Facebook搞Libra了。当然,Facebook会为自己辩护称,自己发行的是去中心化的数字货币,会有诸多好处,比如point to point, bank the unbanked等等。假如Facebook能把币发出来(目前看也确实能发出来),实质上就是和美国政府联合,推出了与主权国家、民族主义绑定的数字货币。Facebook的盟友包括PayPal,Master(曾经的盟友),现在可以继续接手控制信贷和货币,用AWS、Google Cloud去控制数据。整体上看,Google和Facebook控制了广告和数据市场。

这个问题其实已经存在、并被人关注十几年了。那过去有哪些尝试呢?一共有两类。除了所谓的社会运动,比如"996.ICU"、自由软件运动之外,行业里共有两类尝试。一类是:大家都知道数字劳工的问题很严重、Facebook很坏,美国政府在监控等,所以我们的尝试是:我们做“隐士”(有些像卡尔维诺说的那些隐士一样)去暗网、去丝绸之路,毕竟我们聪明又厉害,就像巫师,所以我们去暗网,不去普通人就能上的互联网玩。但这样的结果显而易见——这个尝试被各国政府联手打压、被无数情报机构比赛钓鱼。主流媒体对暗网的主要态度长期以来都是负面的,直到最近才能看到BBC几大通讯社开设了通往暗网(洋葱网络)的新闻站,而这之前普通BBC读者是没法在暗网读BBC的,因为是两个分离的网络。大家对它态度都是批评的,认为暗网很坏、里面鱼龙混杂,比如通过暗网杀人放火的情况(这当然是部分存在的)。特别是在中文互联网上总能看到些莫名其妙的传言,这些大多是某些奇怪部门、追求猎奇的媒体编的。

以上从本质看都是一种恐慌——对数字巫师、数字隐士的恐慌。人们会觉得:“你们怎么这么厉害,什么都会,为什么我们和你不在同一个世界?”其实这些东西是很小众的,类似暗网的产品没有一个有五百万以上的DAU。在美国最大众的是Signal。众所周知,如果没有WhatsApp创始人的支持,Signal是没钱持续运作的,它也一直是这样的状态。

第二类尝试是认某一个人为哲人王。最著名的现代例子是Telegram的创始人杜洛夫兄弟,他们和普京有一段比较纠葛的历史。当时杜洛夫兄弟是VKontakte的创始人,因为杜洛夫兄弟和普京的关系很糟糕,想怼俄罗斯政府,(政治原因)后来就把原本的公司卖了。杜洛夫兄弟模式存在的问题是,帕维尔·杜洛夫是一个著名的物理学、数学家,自己发明了一套算法,但是算法最核心的内容却没有开源。因此,如果你要用它来尝试的话,本质上只是在相信杜洛夫兄弟这两个人。同时他们现在发了个币,融资了十几亿美元,但也没有公布过怎么花的,所以这是一个非常不透明的、隐秘的、暗影中的独裁组织。其实最早的Facebook也是这样,当时我们相信扎克伯克是一个好人,2010年阿桑奇评选时代周刊封面人物,但最后是扎克伯克被选中了,大家意见很大。其实那年扎克伯克是得到了相对高票的,当时大家都认为他是一个哲人王,又聪明,长得也可以,可以干很多事。可最后他变成了一个恶龙,和阿桑奇的目前处境对比也很讽刺。其实我个人对Telegram的问题还是很悲观的,因为它可能很难脱离历史循环。总而言之,这两条路都还没能成功。

这两种尝试和软件运动都没能成功,那如果将它们结合呢?之前提到的加密和数字劳工、"996.ICU"的关系,是因为程序员反996是一种混合了小资产阶级属性和劳动先锋属性的运动,它必须唤醒更多的底层劳动者,即用户(数字劳工),才能产生更大作用。“反996协议”是尝试公有化生产工具,即一个人写的代码,其他人都要尊重它以及它的协议:不能压榨劳工,同时基于此开发的代码也必须开源。这是一种公有化生产工具的尝试,和公社运动没有区别。而加密的本质是罢工,为什么呢?因为数据是数字资本主义的根源。假设数据是商品,把所有的数据都加密就相当于给商品加一个锁,或者给商品施一个魔法。如果没有本人同意,那商品就是一个石头,没有用。再比如你进一个工厂,比如facebook,可以当做拥有20亿工人的工厂,“密码朋克”进去后开始加密,看到所有东西后都加密,并跟其他人说都要加密,这就是捣毁机器、相当于罢工。互联网作为一个90年代理想化的、带着对未来美好新世界向往的革命,并没有真正改变类似AT&T、电信这样的公司的垄断地位,只是使这些ISP变得没有以前那样大的权力。

今天所谓的加密、人本主义的Web 3.0也无法改变的是中心化互联网巨头的长期存在。它的好处是能够使用户的劳动资产权益得到保证。90年代的网景通信公司既引导也点燃了互联网革命、互联网泡沫,也是背后真正促使人们推动OSI去分裂自由软件运动的推手。

在那个时代,Richard Stallman一直想的是通过造另一个操作系统(Linux)干掉微软,其实他并没有成功。真正成功的是网景,它使人们知道从浏览器可以享受到互联网的自由,而微软的不自由也就不那么重要了。网景是通过扩大使用者自由以及权力的方法摧毁自由垄断的。但很不幸,人们现在看到的互联网并不是以前那样——经过二十年的发展已经变得很糟糕。这也是我们自己做的座右铭,但这些暂不推广,其中大概讲的是我们怎么通过加密来和Facebook进行博弈。把这两个事情结合在一起,也就回到了本次的话题——什么叫"996.ICU"和数字劳工。

可以下一个论断,程序员在做的、生产工具公有化的努力都是不会成功的,任何一个软件运动或者程序员运动都是一个空想社会主义或者公社化的想法。这和美国当时公社Facture Country是一样的,只是在不同国家、不同历史阶段会出现不同类型的运动,但这些都很难成功,因为它们并没有触及到更底层的劳动者。像抖音或者头条的程序员也很关心996,想要工资但又不想加班。如果是处在觉醒阶段、关心自己996的程序员,会去参加一些线上的讨论、进入Github提交issue和别人一起写代码、去反对996这个事情,要求提高自己的工资,但不会关心用户每天“996”地刷抖音。当今程序员的主要工作即是担当其他数字劳工的“ 监工” 或者建造更加完善、“ 好玩” 的“ 封建平台” 。程序员勇于为自己 的不公正的工作制度发声,但似乎并不介意用户被程序员设计的程序和算法所诱导, 不停地刷短视频、氪金,被大数据和机器学习偷取数据——甚至可以说互联网用户由于 上瘾正在“ 996” ,而程序员作为“ 监工” ,只在争取自己八小时工作制的权利。 举个例子,假如你是Uber的程序员,你会关心Uber司机一天到晚开二十个小时车、只睡四个小时吗?你不会关心,或者你知道这个事情存在,但你认为这和你做程序员罢工没有什么关系。实际上它(反996)失去了左派共通的叙事,特别是对纯数字劳工而言。比如程序员设计氪金软件、氪金游戏、抽卡牌游戏,或者设计让人非常上瘾的社交软件,使用户一天到晚地刷抖音,这其实就是程序员在变相地剥削用户,但又不会觉得自己剥削用户有什么不对,不会感觉到自己作为一个被加班的程序员和其他被设计算法所引诱、天天刷抖音的用户之间有什么关联。这就是因为人们没有正确认识劳动分工的差异。如果普通用户和底层劳动者不能意识到自己和参与“996. ICU"的程序员的利益相关性,那”996. ICU“的短暂成功就很难在更大尺度,更现实的角度继续下 去。

程序员就像一个新的、庞大的、可能可以引导几十亿人联合起来的阶级先锋队,也能够生产赋予底层劳动者的工具。而密码学和加密就是一个典型的、生产出来赋予底层劳动者的工具。这也是为什么当时的工会运动会集中在工人阶级里,因为他们读过书、受过教育,知道机械化、工厂、商品经济和资本主义。现在的程序员也是一样的历史分工。

密码学就是现代的罢工,看起来并不暴力但实质同样是用暴力进行批判。它通过系统性的设计可以联合一派打一派。我以自己的公司为例,我们可以在Facebook上加密。再举一个久远的例子,九十年代的PGP最常见的用例是用一个插件来使用PGP算法加密邮件。这些举例的意思是,若以90年代作为例子,关心996的软件开发者可以通过开发一个类似PGP的加密软件,和发邮件的人联合在一起,成立一个共同的社群,即“工会”。只要发的邮件越多,这就对Gmail、Outlook的商业模式的影响越大。但在未来的几年之内,这些会有怎样的变化、会以什么样的形式存在就很难预测了。

我介绍一下我们公司正在做的事情,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而且把刚才提到的内容都融汇进来了的事情。目前美国最主要的一个问题是Facebook在抢大家的数据去做商品。有没有可能通过加密使得用户的数据在Facebook上是不能被Facebook所阅读、但能被自己的朋友阅读呢?也就是只对好友可见,不对Facebook公司可见,也不对它后面的利益实体可见。这其实早就可以实现,只是没有人做,或者说很难用。我们公司从17年到18年第一季度、第二季度开始尝试这个想法,去年已经发布了,叫Maskbook——也就是在Facebook上戴一个面具,人们发过去都是可以加密的。本质上它和我刚才谈的很一致。我们作为程序员、作为先锋阶级,需要能够开发出一个赋予数字劳工获得自身权益的工具、做一个本质上会慢慢演变成“工会”的社区软件。但在这个新的时代里,它到底被称为“工会”还是其它,就是另外一个问题了。

 

¹ 996icu/996. ICU.(2019) .Retrieved 9 November 2019, from https://github.com/996icu/996.ICU/pull/24767

² Anti-996-License.(2019).Retrieved 9 November 2019, from https: //github.com/kattgu7/Anti-996-License/blob/master/LICENSE_CN_ EN

³ Chan,R.(2019).A group of Microsoft and GitHub employees have come out in support of Chinese tech workers protesting the infamous '996' work hours.Retrieved

⁴ 10 November 2019, from https://www. businessinsider.com/microsoft-github-employees-stand-up-censorship-china-996-work-schedule-2019-4

⁵ Mueller, Millton, “Info-communism? A Critique of the Emerging Discourse on Property Rights in Information.”, TPRC, Aug, 2005, p.1

⁶ Posner, E.A., &Weyl, E.G., Radical markets:Uprooting capitalism and democracy for a just society.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2018, p. 205

⁷ Tiziana Terranova,“Free labor: Producing culture for the digital economy.”, Social text,18, No.2( 2000), p. 3358.

⁸ Tiziana Terranova, Network culture:politics for the information age, Pluto Press, 2004, p.77

⁹ [德]马克思著《资本论》第1卷,人民出版,2004年,第208页

CC BY-NC-ND 2.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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